作者:王艳萍
“你生的时候,正是荒草要青了,柳树吐嫩芽,春风拂面的季节,那年也是咱们家准备盖房子的时候,妈妈忙得只好把你放在院子里晒面粉的三个大箩筐夹起的缝隙中,抽空过去喂口奶,你便一天安静的躺在那里,不哭也不闹”。
这是妈妈不止一次的告诉我,对我最早的记忆。我是妈妈最小的孩子,奶奶、父母、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这一切造就了我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吃的是家里最好的,活却从来不用我干,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吃好便是硬道理,再加上来自全家人无比的疼爱,自然我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
妈妈说,我从小就爱看火车。那时候的孝义城只有一列从太原到阳泉曲的客车,那铁道线从南堰坡一直延伸到西堰坡通向远方,正好打我家窗口视野里经过,只要听到火车长鸣,快到一岁的我便急着往窗台上爬,可总也上不去,每每此时,妈妈会赶紧放下手里的营生,把我抱在窗台上,我便手舞足蹈起来,这一抱妈妈坚持了很长时间,我的个头硬是从第一个窗棂长到第二个窗棂,妈妈仍在天天陪我看火车,直到长大后从事了铁路工作终于明白,火车情结打从妈妈的怀抱中便早已结下了。
七十年代的孝义旧城,物质生活相当匮乏,更何况文化生活。偶尔的电影院会放场电影,“卖花姑娘”、“闪闪红星”、“桥”“神秘的大佛”等等都是人们心中的最爱,因为我家人口多,全家人一起看场电影,当时那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对我们姊妹五个来说,这种机会少之又少,偶尔的时候,别人会给爸爸两张电影票,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因为我的个头小,不要票,爸爸妈妈准会抱着我走进电影院,那时宽敞的电影院是一排排硬木质翻转椅子,妈妈把我放在他俩椅子中间的扶手上,因为我个头小,也挡不住后排人的目光,虽然那扶手是细细窄窄的一条木板,屁股坐得生疼,但电影带给我的快乐足以弥补一切,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这种优待经常会让哥哥姐姐讨厌到牙根痒痒。
看电影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每逢节日,能随妈妈看戏也曾是我儿时的一大乐子。
妈妈爱听戏,尤其是晋剧。每天只要料理爸爸哥哥姐姐们出门后,妈妈便边洗锅边尽情的哼着晋剧小曲,声音很细很高很婉转的那种,那会的时光对我来说是最惬意的,妈妈唱戏投入时常常会忘了我,我随即上蹿下跳干一些妈妈不让干的事,那一刻的家总是那么和谐温暖。
盼到过年,还会有一些古城附近的富裕村子,请一些名角去唱几天戏。妈妈便会四下打听,早早安顿好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等不到傍晚时分便带上我步行三五公里去听戏。年幼的我常常是走不了两步就走不动了,妈妈只好抱着我走走停停,等走到戏场子时,戏总是开演了。曾记得有一年去“大村”听戏,等我们赶来时,场子里已是黑压压的人群,前边搭着戏台子,瘦弱的妈妈根本挤不到前边去,妈妈只能抱起我,踮着脚尖找缝隙,只见各类晋剧名角披着鲜艳的戏服,画着五彩的脸谱,有的舞剑,有的翻跟头,密集的开场锣鼓敲罢,旦角出台了,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早早的便把我送入梦乡,等我再醒时,已经是趴在妈妈背上,那黑压压的人群早不见了踪影,而妈妈却意犹未尽哼着“打金枝”“下河东”之类的小曲匆匆往家赶,只记得午夜时分,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天空,朦胧的月光静静的洒在旧城黑黝黝的大街小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传来两声狗叫,夜风袭来,我不禁打个寒颤,感觉后背发凉,生怕有人从身后拽我一把,双手搂着妈妈脖子更紧了,可妈妈依然哼着小曲陶醉其中,像没事人一样,慢慢的我也壮起胆来,开始欣赏妈妈那婉转而悠扬的歌声,妈妈唱得真好听!心情随即欢快起来,母女俩忘情地往家赶,忘了午夜的寂静和黑暗,从此,那夜的月光和母亲轻松而妙曼的歌声一直萦绕在我记忆深处,随时给予我勇气和力量!
那时候,我家的院子坐落在桥南街和铁匠巷的交界处,离南化湖不远,小时候的夏夜美极了!南化湖的蛙声此起彼伏,仿佛能穿透静谧的夜空,月光斜斜的洒进宽敞的院子,爸爸亲手栽种的两大池子洋菊花儿便会在月光下婆娑摇曳,妈妈此时会把煤油灯放在屋子里的窗台上,把热饭盖在锅里,一边等着加班的爸爸回家,一边给我和二哥在院子里铺块大大的竹凉席,我俩会兴奋得跳上去,躺下来,一边望着夜空数着星星,一边听妈妈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北斗七星”、“二十四节气”、“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红楼梦”……源源不断得由摇着蒲扇的母亲送入我俩的脑海中,往往没等爸爸回家,我和哥哥便会进入甜甜的梦乡,现在回想起来,我文学的启蒙大概就源于这迷人的夏夜吧!
七十年代中期,物质仍然极度匮乏,粗杂粮能吃饱已算不错,白面的比例实在太低了,只有家中来了客人和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而这些粗杂粮中香甜的红薯可以算最好吃的东西。我家是买粮户,根本弄不到充足的红薯,我非常羡慕小伙伴们家柜顶上摆着的一摞摞红薯,记得有一年,因为爸爸是校长,执教的所属地分给爸爸一小块红薯地当福利,让自己去挖,这对我们家实在是天大的好事,爸爸赶紧借来小平车和两把铁锹,妈妈提着马灯,带着我和二哥浩浩荡荡出发了,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的爸爸根本不会挖红薯,往往是一铁锹下去,红薯会生生地劈成两半,妈妈心疼得一边责备着爸爸,一边教我和二哥分类捡红薯,忙乎整整一个下午,也就两大袋红薯,其中近一袋是铲成两半的,夜幕早已降临,精疲力竭的爸爸弯着腰拉上小平车,妈妈把马灯套在前杆上,用力推着车子,我却要靠在红薯袋子上享受一下坐小平车的感觉,早把父母的疲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当晚,妈妈也学别人家把红薯一层一层码在柜顶上,当晚的主食肯定是一大锅铲烂的红薯,就这样,也挡不住一家人围坐炕桌享受丰收的喜悦,因为当年冬天我们家也有充足的红薯吃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能让我们用红薯添饱肚子父母已然很知足了。
我所成长的孝义县城是个极具文化底蕴的古城,历经魏、唐、宋、元、明、清等时代,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巍峨的中阳楼耸立于古城中央,沿着中阳楼,笔直的四条街道延伸开来,街道两旁全是商铺和各种机构,小时候,县级政府、机关、医院、学校、邮电局、幼儿园、百货商场、新华书店、蔬菜店、日杂店、五金店、肉食店、降价铺、照相馆、化肥厂、粮站等应有尽有,我有幸生长在这人文环境极佳的小城,幸福指数极高,尤其是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城里的赶集日更是把我们的小城生活推向高潮!
赶集是我儿时极具向往的去处,每逢节日,我便会迎着晨曦拉着妈妈的衣角来到中阳楼脚下,放眼望去,满目的人山人海,叫卖声不绝于耳,满街的货物摊,从街头摆到街尾,摊上五颜六色的货物摊使人眼花缭乱,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豆腐脑、羊杂割、密酥的诱人香味,卖货的极力推荐着自己的货物,买货的则东瞧瞧西看看挑选着自己喜爱的货品,而我必须要品尝母亲认为最好吃的羊杂割,独自坐在街边小桌,连吃带呼噜,几下就会吃光,抬起头迎着妈妈满足而慈祥的目光,妈妈这时准俯下身来给我搽搽嘴巴,拉起兴致极高的我走向母亲最爱逛的“降价铺”。
这个商铺坐落在古城照相馆对面,街道东侧,是个极小的商铺,卖得东西全是要过季的降价商品,大到各式各样的一卷卷花布匹,小到女人扎头发用的橡皮筋和钮扣针线,柜台上方是两根长长的带铁夹的铁丝,铁丝的尽头坐着一位胖阿姨收银员,卖货的叔叔总会把成交的货物小票和钱夹到铁夹上,用手中的木头尺子用力一扒拉,“嗖”一声,铁夹顺着铁丝带着小票和钱准确无误的飞到了胖阿姨手中。走进店的妈妈总会先上身爬到柜台的一卷卷布匹上,摸摸看看,挑选便宜又好看的花色,不时会把我拉到门口的阳光下,把布匹靠在我身上来回比量,运气最好的时候,就是妈妈认为便宜好看而且兜里也有三两块钱的时候,就会给我扯三尺花布,留做过年的棉袄罩,妈妈从铺子里出来总会反复告诉我,你个头小,三尺洋布就能做件衣裳,你姐姐们需要五、六尺,等有钱再说吧!要知道那时候只有过年才能穿一件妈妈做的新衣裳,那股高兴劲就甭提了,一蹦三尺高,和妈妈兴奋得说要这个或那个同学穿的样式,妈妈总会不假思索的答应我。古城生活中,最难忘的当属那个小小的“降价铺”,那里曾保留着我儿时无穷的欢乐。
1975年,我随外调的爸爸来到桥南学校,成为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爸爸接任桥南学校校长。那年的六一儿童节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那是孩子们最渴望的节日,学校要开运动会和排演节目,我幸运的被选上了,排练好节目便是要到城关联校上台参加比赛,必须统一服装,老师要求穿裙子搭配白上衣,我从来没穿过裙子,那时的我别说裙子了就连件新上衣都没有,全是姐姐们穿剩下的衣服,妈妈再贤惠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急坏了母亲,左邻右舍跑断腿也借不到,那会的人好像一样的贫困,谁家也强不到哪里去,深夜,父母的谈话吵醒了我,只听到妈妈无奈的说“孩子长大了,可裙子都没穿过,这会让孩子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家里这个月只有四块钱的生活费”只听得爸爸毫不犹豫地说“买去吧,实在不行这月家里借钱过吧”,我的眼泪顿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感觉父母实在太难太难了!第二天,妈妈带我到百货商场正好用了四块钱买回了一条黑底七彩花的裙子,这条珍贵的裙子一直陪我到小学毕业。
虽然那个年代我们家生活很困难,全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但父母对我们姊妹五个的教育却从不松懈,家里从来不缺各类学科参考书,杂志、名著、连环画等,只要能买到或借到,会不遗余力,对我们教育投资可谓倾其所有,“西游记”“聊斋志异”“一千零一夜”“高山下的花环”“十月”“儿童文学”“作文周刊”等名著和小说杂志,我在小学的时候都已经读完和订阅了,可学习用的笔墨纸张家里却买不起了,妈妈会把哥哥姐姐用过的缺笔盖或缺笔杆的笔将就着让我用,把哥哥姐姐用过的练习本反过来装订好让我当练习本,就是这样艰苦的条件,父母硬是把我们姊妹五个培养成三个大学生和两个中专生,这样的家庭在刚刚恢复高考的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中期是很少见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母亲渐行渐远,当我最终背起行囊远赴异乡求学时,回头看见的是妈妈满眼的泪花,我不敢多看,低头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明白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但是妈妈和童年却一去不复返了,我不能因为消逝的时光而惆怅,如果这就是成长,那么就让我带着母亲的希望安之若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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