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图陶祎之
温岭师范附属小学为学生布置实践作业“种下春天”。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现在不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了。”路桥人王陆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作为一个六年级学生的爸爸，他承认自己受家长批改作业之苦久矣——“老师连习题的答案都不发，说是担心有的家长会直接把答案告诉孩子。要求家长批改却不发答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孩子每天的作业我也得跟着再做一遍。”
2月23日，教育部召开发布会，介绍春季学期中小学教育教学有关工作情况。教育部基础教育司相关负责人表示，要着力强化学生作业管理，明确提出“不得给家长布置或变相布置作业，不得要求家长检查、批改作业”。
那天下午，王陆发了一条朋友圈：“学生家长的春天到了。”
不知何时起，作为对课堂教学有效延伸、巩固学科学习的作业，成为横亘在家长和老师、家庭和学校之间的一堵墙——一堵制造出无数矛盾的墙。墙角下，家长愤懑，老师委屈，而孩子，则背负着这堵沉重的墙。
几乎所有人，都在渴望一场真正的减负。
作业
“你有没有给你家孩子检查批改作业？”
听到这个问题，黄岩人林亚蓉没有迟疑：“英语作业，孩子无法独立完成，必须由家长辅导督促，这种情况算不算？”
林亚蓉的儿子读小学三年级，英语老师每天都会在家长通知群里布置背诵作业，并提出“请家长督促完成，要求流利”。说是督促，但事实却是，这直接让林亚蓉在家里的角色从妈妈变成了英语老师，“今天晚上我用了一个小时，一个一个单词教过去，总算帮他把课文背流利了。上个周末，也是根据老师要求，我帮他复习那一周学习的新单词，这样听写全部正确了，才算符合老师要‘全部正确’的作业要求”。
每次辅导孩子英语作业的时候，林亚蓉就想，到底谁是英语老师？
椒江人张裴的儿子是四年级学生。这学期开始，她发现老师们不再明确提出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了，但跟以前一样，家长仍需每天在作业登记本上签字。
“作业批改的变化，老师只字不提，但家长心照不宣。因为所有作业本有答案的，全部发下来放家里了，总不会让我们放着看看用的。数学口算，孩子说过，要一题一题认真改。还有作文，真的不管不教？”
老师不再明确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了，但王陆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气候转暖，春天是真真切切地来了，但每天下班回到家，掏出手机，看着老师发在家长通知群里的消息，他丝毫没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今晚抓紧把孩子抄的作业发给我！请家长告诉孩子，第3点的作业换成抄考点大全，抄在数学本上或错题本上，请家长周六拍照发给我！”
“订正错题，并重新在错题本上做一遍！两张试卷家长签字，看看孩子哪里知识点没有掌握的，给予孩子辅导落实！”
“错题重做……没有完成的今晚补做，请家长落实并签字，明天早上继续检查……表扬昨晚已经完成的孩子，孩子学习成绩的提高离不开这些家长在背后默默的支持与配合！”
王陆觉得，最后一句话，将许多家长钉在了耻辱柱上。“孩子成绩差，就是家长不支持、不配合？我真不知道，在写作业这件事上，家长还要怎么支持、怎么配合？”
玉环人陈军的儿子上小学四年级，作为一名律师，他直言不讳自己对“要求家长批改作业”这件事的厌恶：“老师一口一个孩子是家长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管，那我送到学校去干什么呢？在教师职业道德中有一条就是‘教师应当认真批改作业’，批改作业本来就是老师的义务，老师不强调自己的义务，却总是强调家长的义务，完全是本末倒置。”
除此之外，他认为不应该让家长批改作业的另一个原因是：大部分家长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虽然我们这些‘80后’家长文化水平都比较高，至少小学作业是能看得懂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能把孩子的作业批改好。”
在陈军看来，因为有标准答案，数学是相对来说最好批改的作业，但也不是家长认真地把作业批改了就完事了。“孩子做错的题，家长要提出来，孩子问为什么，家长就要开始辅导了，但是应该怎么教？比如，我儿子的数学作业里有道鸡兔同笼的题，他做错了，我教他用方程式解，可他还没学方程式。你说，有多少家长会用非方程式的解法解这道题的？反正我是不会的。”
黄岩爱阳光教育机构负责人何灵敏也赞成这种说法，“我个人认为家长不适合批改作业，因为家长不是专业的”。小学生的作业批改看似容易，实际上也是需要专业能力的，而在教书育人和对孩子身心发展规律的了解上，家长显然不如老师。
初衷
“批改作业是老师的义务，家长可以不批。但如果你希望孩子成绩优异，那么我觉得还是应该检查批改。”温岭人冯新军去年刚从小学生家长晋升为初中生家长。而作为一个“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孩子的爸爸，小学六年，他几乎每晚都会检查批改孩子的作业，“说句实话，虽然现在推广素质教育，但中高考最看重的还是分数，所以家长要给孩子批改检查作业是无奈之举，想让自己的孩子有竞争力，只能这么做。”
当了3年小学班主任的胡峰，在要求家长检查批改作业这个问题上，听到家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小时候，老师从来没有让家长批改作业。”
“我就想问，现在的家长跟那时候的家长一样吗？”胡峰也在网上看到许多骂老师的评论，“我身边的老师都觉得挺委屈的，也包括我自己。”这种委屈，来自于一种压力，“现在的家长对孩子学业上的关心和要求程度，远远高于我们小时候”。
在胡峰看来，让家长参与到孩子的作业检查批改过程中，老师是有初衷的。“老师布置了作业，学生的完成情况参差不齐，老师就希望家长能配合，有能力的给予检查批改。实话实说，有家长参与的，学生成绩提高得会快一些，特别是低年级的。对老师而言，找到了一个帮助学生提分的好办法，怎么会不用？”
“我们不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但家校合力，可以使教育效果更优化，所以我们希望家长工作之余也能多关注孩子的学习状况。”椒江区海门小学老师李伟英说，“比如，了解孩子的作业是否按时完成，书写是否认真等，毕竟孩子的教育与成长离不开家长的引导与帮助。”
“我不会常规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但是过一段时间，会让家长批改一次练习卷，目的就是希望家长知晓孩子近阶段的学习水平、能力。如果家长对孩子没有正确的认知，那后续的家校沟通基本没有任何作用。”在天台一所小学执教语文12年的老师周南说。
年轻的老师胡峰对此说得更为直白，“老师和家长的愿望是一致的，都希望孩子能有个快乐的童年，还能学好知识、考出高分。老师和家长应该明确好各自应当承担的责任，不相互指责，以培养孩子的自我学习能力为主，这才是最根本的‘素质教育’”。
批改
“让家长批改作业不能一概而论，应该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周南说。
“有难度的作业或题目，不适合家长批改。毕竟每个家长的知识水平不同，就算是按照答案批改的，但解题思路、方法肯定跟老师讲得不一样，反而会造成孩子的思路混乱和学习负担。我认为这种作业不应该让家长批改，要让孩子独立思考，想不出来或是答错了，家长可以‘视而不见’，不一定非要孩子答对，带着疑问反而会对老师的讲解印象深刻。”
“答案是开放性的作业也不适合让家长批改。”周南说，“每个人的思考角度不同，批改这样的作业，家长无从下手，有的家长会因此咨询老师，对双方来说都是负担。所以，这样的作业老师一定要自己批改，还要在课堂上总结反馈，落到实处。”
但周南也认为，有一些作业是可以让家长监督落实的。
“比如听写、默写、背诵的作业，如果当晚的作业有错误没有及时纠正，就等于孩子把错误的知识巩固了一遍，会加大隔天老师纠正错误的难度。所以，家长当晚的检查批改就很有必要。”
“另一个就是课外阅读的作业，家长的监督是很重要且有必要的。”周南说，“培养孩子的阅读兴趣，光靠在学校是不够的，大部分的课外阅读都是在家里进行的，家庭的作用要更大。有条件的家长可以陪孩子一起阅读，没有条件的，家长也一定要督促孩子踏实地找本书看。”
“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在著作《帕夫雷什中学》说，‘儿童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和谐的全面发展，就是两个教育者，即学校和家庭，不仅要有一致的信念，始终从同样的原则出发，无论在教育目的上、过程还是手段上，都不会发生分歧’。”周南最后说，“这一段话，在当下，发人深省。”
改变
在检查批改孩子作业这件事上，家长苏婷已经做出了改变。
她的女儿就读于椒江区云健小学二年级，“老师倒是没有要求家长批改作业，但以前我检查作业，基本上都能得100分或者五角星，现在我也不一题一题地去检查了，就看她有没有没做的，偶尔老师也会批阅出个有错误的三角形，孩子自己会及时改正，老师也没有说家长什么”。
能让她把“小学生家长”这一职责变得轻松，除了心态上的变化，还有作业的改变。
“孩子的作业基本上在学校就能完成，最晚晚上7点前也能完成。”苏婷说。除了读写的作业，每天雷打不动的就是阅读——在采访中记者了解到，每天阅读课外书半小时，几乎是所有小学生都要完成的家庭作业，也是对家长而言，最轻松的作业。
椒江区海门小学也相对增加了孩子读书的时间。“比如诵读经典诗词、小古文等，和看课外书的作业。我们会要求学生每天看课外书至少半小时，背诵诗词之类的会根据诗词长短，长的诗词可以分两天背，短的一天背一首。”李伟英说。
而在温岭师范附属小学，还增加了许多动手的实践作业。
3月22日，该校组织二年级学生参加语文综合实践活动“种下春天”。“这一星期，我们读着关于春天里树的文章，聆听着师傅关于种树的技巧，学着邓爷爷走进春天，种下属于自己的第一棵树。”在老师的指导下，孩子们拿着小锄头卖力地挖着树坑，“我给小树苗起了名字叫‘小落叶’，还挂上了名牌。‘小落叶’是一棵红叶石楠，第一周，树高45厘米，成长情况7片叶子……”
“孩子很开心，家长也很轻松，大家在大自然中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快乐。现在作业量少了，家长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我觉得家庭的幸福指数也会提升。”该校老师金丹丹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