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中公教育创始人为北大捐款10亿，成为北大建校以来最大的一笔个人捐赠。（ICphoto/图）
1999年，23岁的李永新从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毕业。2021年3月，45岁的李永新给母校捐赠了10亿元，这是北大建校以来最大的一笔个人捐赠。
也许很多人还不知道李永新是谁。据《2021胡润全球富豪榜》，中公教育（002607.SZ）实控人李永新和母亲鲁忠芳以1420亿元的财富，位列全球教育行业的首富，总榜排名第80位，远高于排名148位的好未来（TAL.NYSE）创始人张邦鑫，以及排名706位的新东方（09901.HK）创始人俞敏洪。
和好未来、新东方聚焦K12（学前至高中教育）培训不同，中公做的是职业培训，尤其是公务员考试培训。
李永新在2001年进军公考培训行业。官网显示，目前中公在全国31个省份、319个地市，共有1355家直营分部和学习中心，员工超4.1万名。李永新母子是第一、二大股东。
李永新低调，鲜少接受采访。不打算考公务员的人，对中公也没有太多了解。
有人说他们“闷声发大财”。据其财报，2020年前三季度，营收74.39亿元，同比增长21%；净利润13.21亿元，同比增长38%。毛利率高达58.71%。
也有人说他们是低调做事。2021年3月27日，是全国24省公务员招录笔试的日子，也是一个周六，一位中公员工在早上9点多回总部加班时发现，公司人还很少，而李永新已经在办公室工作了。
公考蓬勃
“二十多天的培训课，学费36000元，你说赚不赚钱？”去年报读了中公培训班的杨明反问南方周末记者。
他毕业于广东一所211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贸企业工作，一年后辞职，备考公务员。最终考上了，但前后一共花了近6万元。
为什么这届年轻人花钱都要去考公务员了？杨明笑称，作为生于孔孟之乡的山东人，“新时代的年轻人‘不孝有三’——不考研、不考公、不考编（事业单位）。”
3月27日全国24省笔试当天，“公务员考试”登上微博热搜，目前该话题累计阅读量已达28亿。
疫情下不稳定的全球经济，外加近年来企业996、加班猝死、35岁被裁员等新闻不断，越来越多年轻人正在“挤入”体制内。
据《2019年北京大学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当年北大超过75%的毕业生进入体制内（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国企）。2015年，这个比例才约为50%。
国家公务员局统计，2021年国考拟招2.57万人，但报名人数157.6万人，是近三年来的最高，平均招录比为61∶1，最热门岗位平均3334人竞争一席。
公考大军的壮大，也壮大着培训机构。国盛证券预测，2023年全国公考市场规模有望达到500亿元。
据中公教育2018、2019年年报，招录考试业务（公务员、事业单位、教师）营收占总营收的80%以上，是支柱业务。
2020年半年报显示，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序列的考试培训占总营收降至52%，但据中公教育多位内部人员表示，这与中公近年来大力发展其他类型的培训有关，而主心骨仍是公考培训。
林雪在中公教育华南地区工作过五年，做过类似客服加销售岗的“学习规划师”，也做过上课的讲师。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公内部把公考培训等招录考试业务称为“金角”，“银边”则对应考研等学历提升业务，至于IT、财会、医疗等职业技能培训则是“草肚皮”。
“金角、银边、草肚皮”是围棋术语。下在角上的棋子如金子一样可贵，不仅得空多，而且易守难攻，先占据的一方可以以逸待劳；下在边上则次一等，犹如银子；下在中腹部最不好，如茅草一样不值钱。
公考培训被放在“金角”，既展现了中公对它的重视，也体现了这一市场的无限潜力。
一位职业培训行业资深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公瞄准的三大业务，基本覆盖了大学生、求职者及有专业技能的职场人士。这些知识型人群自我提升意愿很高，支付意愿和能力也很高，“只要做好产品，做好推广，不愁没钱赚”。
王聪曾在武汉上大学，2018年大四时备考公务员，报考了湖北中公的选调生笔试加面试封闭培训班，24天，15800元。2019年，王聪的朋友报名同在湖北的中公课程，“7天7夜封闭冲刺班”，19800元，时间更短，价格更贵。
一位花了38000元报读了2020年广东省考协议班的学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中公的封闭班很贵，而且报名前对师资阵容都会保密，但学生仍然络绎不绝。一些热门班甚至要在报名前交占座费来留名额，哪怕此前连课程表都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贵却依然选中公？王聪答：“因为品牌大，而且相信他们。”
其他受访学生也表达了类似理由。在他们看来，当前知名的公考培训机构不外乎中公和华图，选哪家全凭缘分，或者哪家离家近，就去哪家。
中公总部的一面墙上，列举了目前其涵盖的主要培训业务。（南方周末记者 卢宝宜/图）
中公的“护城河”
中公和华图，是公考市场的两座大山。
据国际咨询公司弗若斯特沙利文的统计，截至2019年，中公占中国公考培训市场的33%，华图占15%，分列一、二位。
一名华图讲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华图重名师。对讲师的门槛很高，往往要求研究生学历以上，具备政府工作经验更佳。讲师候选人进入海选后，要经历淘汰率为50%的百日营培训，当中包含6轮考核，考核结束后每个季度华图还会对讲师进行浮动评比。
粉笔教育是另一家专注于公职类教育培训的机构，其高级副总裁袁东曾透露，当前扩张最大的瓶颈在于师资，粉笔新招的教师中，三分之二是从零培养的应届毕业生。
粉笔教育副总裁李妍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粉笔对师资有严格的补充淘汰机制，老师必须经过严格的培训考核和级别划分，还会年检考核。
林雪认为，中公的风格是更重研发和教学的标准化。
她说，中公除了大力招聘专职教师，还有很多研发人员，负责教案、教材的研究。当讲师备课实现标准化，中公对名师的依赖度也会降低，中公对新教师的培训往往不超过3个月。中公官网的招聘信息显示，对讲师的学历要求仅为“二本及以上学历，硕士及师范专业优先”。
对此，中公教育网校负责人何玓持反对意见。何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公对老师从选拔、培训，到授课都有严格标准，培训期约为6个月。在他看来，高标准的教案教材反而需要更高素质的老师进行演绎。“李总（李永新）每天的工作内容中，很大一部分时间会对新老师进行模拟课程的听取和评估。”
何玓认为，比起其他机构，中公最大的优势正在于师资的培养和管理体系。
中公对老师采取集中管理制，师资可由北京总部派到各地。总部对每个老师授课都有严格的可视化指示体系，保证任何一个小县城讲的课程和北京讲的是统一的。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在中公总部大楼的地下一层，有非常多的大数据监测设备，可对线下各地不同开班课程进行实时监控管理。中公方面介绍，各地各网点、班次每天都会与总部互动。
平安证券分析师易永坚长期研究教育行业，对中公教育很熟悉。在他看来，中公的“护城河”是强大的教研能力，以及对师资的高度集中管理和调配能力。
一位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随着近年来资本介入教育培训行业，各大机构的名师跳槽率极高，甚至连联合创始人的变动也很频繁，如粉笔创始人张小龙出自华图，跟谁学的几位联合创始人出自新东方。而中公高度集中的人才管理，有利于其平稳发展。
这也许和李永新本人有很大关系。何玓就是李永新的大学同班同学。他谈及，李永新非常具备管理潜质，在大学就是班长。当年北大本科班里1/3的同学，都陆续成为了中公的一员。
“协议班”的秘密
中公还有一个杀手锏——“协议班”，即承诺学员若考试不过，可退款。
2007年，这个模式最早由中公浙江分校推出。最初定价是普通班2000元，协议班1万元。协议班虽贵，考生仍有很强的付费意愿。“考不过则退费”如同一颗定心丸，为中公带来比同行更高的议价能力。
此后，协议班在中公铺开，其他培训机构也开始效仿。国信证券统计，2017年，“协议班”占中公的收入已达74%，华图达到40%。
实际上，中公的多数协议班也仅是部分退费。官网上，如公务员考试“青云协议A”课程，价格6.88万元，未过则退3.88万元；“国考全程OAO”课程学费4.08万元，笔试未过退1.6万元，面试未过退1.2万元。
对于中公来说，协议班还可以以“抵消减免”的方式引导学员报考其他培训项目，实现二次转化。“考公务员不过的学生，可以劝其考研，或者学习IT技术，也是促进就业。”一位中公的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是当前常见的处理方式。如上文提到的“金角、银边、草肚皮”，目前中公共有136个培训类目。
而哪怕是全额退款的课程，从交钱到退费之间，往往存在几个月不等的时间差，这段时间内，这些资金相当于学员免费“借”给中公的。
这笔钱可作为营收充实报表，也可购买理财。据2019年年报，中公委托理财合计发生额125.8亿元，其中约52亿元投入了信托理财产品，其投资收益和利息收入2.6亿元，占当期归母净利润的14.5%。
上述职业培训资深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目前不少培训机构都在加大金融化手段，获利的本质是通过招生拿到学员学费进行多元化投资，背离了教育的本质。
近年来，中公也在加速下沉网点的铺设，以提供客源支撑。
2020年上半年，受疫情影响，线下教育几乎停摆。而中公依然逆势扩张，2020年前三季度线下直营网点比2019年增加了231个。
据接近中公的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中公的网点布局区别于K12教培网点，以招生为主，不含教学服务。中公的大部分地市级教师都由省级总部下派，县市级网点基本仅包括市场销售和推广人员，因此网点成本较低，拓展迅猛，类似“细胞裂变”。
早在2005年，中公还采取过代理商模式，先后与十多个城市的地方培训机构建立合作。由中公总部出课程、师资和教材，代理商负责招生，双方分成。代理模式初期顺风顺水，中公开始在二三线城市攻城略地。
不过很快就出现了问题，总部管控力度有限，各地代理商常常产生招生纠纷。2009年，李永新决定直营，让代理商加入直营体系，直营使得全国资源打通，且能直面用户需求，中公的网点经历了一轮爆发式扩张。
2021年度“国考”，157.6万人角逐2.57万个岗位。图为湖北武汉考生入场。（ICphoto/图）
“资本的翅膀”
十年后，乘着“资本的翅膀”，中公的网点迎来了第二轮扩张。
2018年底，中公教育借壳亚夏汽车上市。2019年，直营分支机构同比增长57%，达1104家，员工新增近万人。中公逐渐形成了“强总部，快扩张”的格局。
股价也一路上扬，从最初的6元，最高在2020年11月涨至43元，总市值一度超过新东方和好未来，成为中国教育培训机构的TOP1。
截至2021年3月22日，中公市值约为1775亿元，在培训机构市值中仅次于好未来。
“中公也算运气好。”一位培训行业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华图从2012年筹备上市，但多次以失败告终，给了中公弯道超车并拉开距离的机会。
在多位中公内部人士看来，是“管理上赢了”。李永新在鲜少几次接受采访时谈过，2001-2009年，他一直在一线讲课，2009年后，重心才转到了运营和管理上。
他钦佩曹德旺，“他说自己这么多年来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休息过一个周六周日。我非常惭愧，我还休过周六，我还看过电影。”虽然每天工作平均16个小时，李永新仍认为远远不够。
上市，为中公教育提供了弹药，也带来了压力。
2018年5月，亚夏汽车公告，与中公签订了对赌协议，需要其在2018-2020年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归属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分别不得低于9.3亿元、13亿元、16.5亿元。
2018和2019年，中公都顺利完成了要求。目前2020年年报尚未出炉，但2020年前三季度，受疫情影响，扣非归母净利润为10.78亿元，第四季度还需达到5.72亿元。
资金压力之下，多位学员反映，中公协议班“退款难”的问题开始集中出现。
一位2020年报考了中公协议班的广州学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协议，如果未通过考试，在考试结束后45天内可完成退款，结果3万多元的退款最终等了近4个月。“一开始说公司要走流程，然后又说银行转账有限额，总有一堆理由。”
截至2021年3月23日，黑猫投诉上有2098条关于中公的投诉，部分与“退费难”相关。2020年7月，北京海淀区市场监管局发布了一则消费警示，其中点名了中公等机构的退费难问题。
李永新捐款10亿的新闻出来后，不仅引来等待退款的学员的抱怨，还有股民的不满。
2021年2月，中公教育发布上市以来的首次定增募集资金计划，拟非公开发行股票募资59.9亿元，其中42亿元用于建设怀柔学习基地，17.9亿元补充流动资金。截至2020年三季度末，公司资产负债率达78.51%。
令人疑惑的是，公司面临高负债，却在过去三年选择“极限分红”。2018、2019年，中公教育分别现金分红14.19亿元、14.80亿元，各占当年归属上市公司股东净利润的123%、82%，各占可供分配利润的99%、97%。
按持股比例，李永新在2019年能拿到分红约2.72亿元，其母亲鲁忠芳能分红6.12亿元，合计约8.84亿元。
另外，包括李永新母子在内，公司前10名大股东中的5名自然人股东，全都有股权质押。2021年2月9日，李永新质押了价值约14.33亿元的股票。3月22月，第三大股东王振东再次质押1.02亿股，累计质押约2.46亿股，占其持股比例的25.52%。
针对大股东陆续质押股票，官方回应，风险在可控范围内。
李永新的“大楼梦”
“实际上，不上市也能过得很好。”何玓说，中公从创业到上市前发展的近20年来，没有外部融资过，仅靠利润逐步扩张。上市、定增是为了拿地，拿地是为了盖学习基地。
1999年，李永新以“90年代十佳大学生代表”“北京市优秀高校毕业生”身份从北大毕业，并决定创业。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把他视为大学生创业的典型，全程跟踪报道。当时，李永新面对镜头宣告了自己的梦想：“目标是将来能有一座综合素质教育大楼，在这里，零到八十岁的人，不分年龄、不分层次，都能找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在那档节目里，仅仅一个月后，李永新的创业就失败了，关闭了公司。但这个梦想并没有放弃。
由于中公以线下面授班为主，很多还是包吃住的封闭班，此前都是在各地租赁酒店完成。鉴于酒店成本攀升，学生体验也不好，2019年起，中公开始自建学习基地。
据高盛高华证券研报估算，到2025年，中公将建近20个学习基地，能容纳近38万名线下培训学员，约占中公线下学员总数的10%，中公整体毛利率将提升1%。
南方周末记者曾到访中公北京的学习基地，建有课室、住宿、饭堂、办公等区域，如同一个大型封闭式校区。在这里，也许能看到李永新20年前构想的“大楼梦”。
出身贫困家庭，父母都是工人，在亚夏汽车重大资产重组媒体说明会上，李永新追忆过创业初期的艰辛。“（那时我们）做了很多项目，翻译、计算机、中小学辅导、奥数等等。从1999年-2001年，吃了很多苦，甚至吃不饱饭。”
多位接近李永新、见证他创业的中公内部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比起现在互联网创业时代动辄说“押对赛道”，当时中公做公务员考试培训，只是为了活下去。李永新本来学的就是政府管理，创业团队都是北大科班出身，也考过公务员，熟悉这个领域。
回顾中公的发展，何玓表示，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什么转折点，就是出现一个问题就去解决。中高层也秉持着同样的理念：少谈规划，多解决实际问题。“当年知道公考规模不会小，但也没想到这么大。现在已经被验证了可以做得更大，那我们还是会继续向前的。”
多位中公内部人士透露，李永新吃素，从不坐头等舱，每个月最大的消费是还房贷。
2013年接受专访时，当被问及是否会把财产留给家人和孩子，李永新答，“我不会，很少。可能1%，2%给他们，剩下的全部要给社会。”
（应受访者要求，杨明、王聪、林雪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卢宝宜 南方周末实习生 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