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幸福家2021年第6篇生命故事
1
一年前的今天，
是爸爸开始住院的日子；
一年后的今天，
已是天人永隔的我们，
我和爸爸，终于再次相见。
晨起静观：
突然，心脏如被闪电击中，迅猛抽搐着，一下、二下，又一下，止不住的疼痛，我吸口气，把关注点放到心脏，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一年出现过N次的一个声音又响起，这次是女童欢快的声音，"爸爸，爸爸”不同以往只有悲伤，今天有无数个画面穿插闪回：
一边是快乐奔跑着，阳光的，叫着宝贝的，眉开眼笑的，骄傲自得的小女孩。
一边是忧愁的，暴怒的，疼痛的成熟女子，我满手的粪便，满屋的腐败，我怀中搂抱的你满头的白发，偶尔有片刻的安宁，手术前紧张的你咒骂着，我们紧握的双手。
黑暗里，响彻空中从不止息的呻吟，在挣扎中被束缚的手臂满是淤紫，我们共同向命运抗争，想拒绝死亡。
ICU的监护器数字闪烁，我和妈妈一次次在车上奔走来回，在ICU门口徘徊，面容下藏不住浮肿。
放弃的协议上，我签字的手失去血色的死亡模样，坐在灵车中，上桥，拐弯，我抚着棺木中的你，说：“爸爸，我们上桥了，爸爸，前面要拐弯了。”
躺在鲜花中军装的你，领章帽徽，缓缓推进焚烧炉，白骨成灰，骨灰盒中的爸爸。
高高的陵园，阳光正好，安寝之地，亮堂堂的很暖和。
爸爸，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这是属于你我共同的旅程，从生之来处，到生之彼岸......我和我的爸爸。
2
看到，我的生之来处。
小女孩在清晨听着军号起床，趴在窗口，看着爸爸去列队早操，偷看抽屉里神秘的用红布包着的手枪。
帅气年轻的爸爸，站在阳光中，同样张开双臂迎向他的宝贝。小女孩张开双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如小鸟般欢快地奔向爸爸温暖的怀抱……”
那个在妈妈口中，常天南地北或忙于选飞（飞行员）或忙于支援，很少在家的爸爸；
那个去山中抓通缉犯，子弹从身边掠过的，让孩子崇拜的英勇的爸爸；那个在西子湖畔，面对吵闹着要吃螺蛳的任性小女孩，牵着女儿小手，又宠溺又无奈的爸爸。
那个在妈妈每次偏向哥哥时，公平公正的爸爸。爸爸没有偏向我或哥哥，爸爸总是一视同仁。那个看到小女孩跟哥哥一起淘气，爬树、爬高塔、钻地洞，暴怒地瞪着眼睛，挥着大手或是皮带，命令我们罚跪，喊着要打断腿的爸爸。
那个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日子，出差回家坐在沙发上喊着“宝贝”的爸爸。小女孩也奔向他，坐到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喊着：“爸爸，爸爸。”
爸爸的医术很不错，很早就是大内科主任，还曾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曾给某某领导人看病，今天又抢救了一个怎样的病人。
那时的医患关系非常好，逢年过节，总有病患给家里送来成筐的苹果、桔子，热情怎么也挡不住……也会出现半夜有人拍门，喊爸爸出诊急救。
3
初中、高中了，我可以帮爸爸做事了：
去煤气站，自行车搭着沉重的煤气罐，爸爸在前面推，我在后面扶；去米站，拿着布袋，当大米倾泄进袋子，我也偶尔可以托一托了；夏天的西瓜，爸爸拍拍打打听声音，保证能挑出一个又脆又新鲜的西瓜，用凉水镇着，我吃着很甜，爸爸很得意。
大学毕业，为了我有个好工作，爸爸陪我四处奔走，为我出谋划策，帮我进了自己最喜欢的图书馆，为了他心爱的孩子，清高的爸爸低了头。
为了阻止我跟他觉得不匹配的男生恋爱，暴怒焦躁的爸爸不惜举起鞋向我甩起了巴掌，我深怨他，却没看到爸爸是多么担心。
我吃了冷苹果胃痉挛晕到在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关切紧张的爸爸。
独自来杭州后，在我微薄却重要的存款被偷时，爸爸二话不说，直接过来把一沓钱放在我手上。
在我换工作时，习惯稳定工作的爸爸忧心忡忡。
在女儿出生后，每个晚上，爸爸抱着我的小婴儿，来回踱步，口中哼着摇篮曲，念念有词。
在我开始买房买车，爸爸眉开眼笑，他觉得可以安心了，却不肯让我们送红包，过年仍要给我，给女儿红包。
爸爸变得慈详了。
庆幸，在能做些什么的时侯，我带着爸爸妈妈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亚龙湾的洁白沙滩、香港的各种美食、海上游轮的金壁辉煌、日本岛的异国风情。
陪二老的兄弟姐妹们14位70~80+岁的老人在杭州游玩，陪二老去江苏与兄弟姐妹们共贺80大寿，我在三位老人的八十寿宴上献舞，这是我最满意的事。
谢谢您，我亲爱的爸爸！
4
不知从哪天起，生之彼岸已开始了旅程。
爸爸老了，耳朵听不清了，时而抑郁，时而暴躁。
跟妈妈吵架了，就给我打电话抱怨，明明盼望我们去看他，却总说：不要来，你们忙......
永远不变的，仍然是那个为儿女操心的爸爸，那个走路爱牵着我的手的爸爸，那个知道我要去，就忙着给买爱吃的菜的爸爸……
前年春节，爸爸开始回顾人生：
讲起为自己挡子弹的指导员，仍心中难安。
拿出了珍藏的功勋章，这是您的骄傲。
还有之前的干部集体合影，想起因成功抢救病患而立三等功的妈妈……
军队早已离开，却是你们心中真正的家园。
军装早已压入箱底，却永远是你们最爱的服装，使命与荣誉，是你们融入骨髓的精神。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多么安然。
普通人大概不会想到：医生，其实是最怕疼的。
我的爸爸，医人无数，自己却最不爱看病。在你最疼痛的那些时刻，谢谢上天，选择了让我来陪伴你。我记得，我们挺过了好几次：
当你翻滚着喊着痛啊，我用胳膊搂着你的头，你满头的白发靠在我怀里，我轻按着你的手，不断的轻轻在你耳边说：“好的，会好的，睡一会就好，”
我给你唱摇篮曲，你慢慢安静，睡去。第三次住院，夜里灌肠、肛门排气都还没起效。
你半夜痛醒，开始骂人，你抓住我的手说：“马欣，我们回家，你去叫车来，你去喊**（我哥哥），你去喊 **（我老公），你去喊你妈妈来，我不要在这里……”我一遍遍说：“好的，好的，我们回家，天亮就回家，”轻轻拍着你，一次又一次，直到你渐渐平息。
第四次住院，我陪你进去，却再也没能陪你回家。
我的爸爸，那些在漫漫长夜中的呼号与挣扎，床头昏暗的光下，你全身插管的样子。你喊着我的名字，“带我回家......”
我扶着你，握着你，按着你，无数次说：“好的，好的，天亮我们就回家。”
医护来了又去了，他们也束手无策。
这样的夜晚，困住我们，似乎没有尽头，是你我共同的劫难。
你无数次喊着，“马欣，马欣~”，我无数次应着，“爸爸，爸爸，爸爸~”相比起来，在ICU中陷入脑死亡但面容安详的你，是否更舒服一些呢？
你没有知觉，却也没有疼痛。
爸爸，是我签的字，让你解脱，妈妈和哥哥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们让我签字，你会责怪我吗？
我的爸爸，也许他们知道，你是不会怪我的。可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自己，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女儿？
5
爸爸，我们都以为你很快会出院，家里都准备好了你出院要用的东西，我还学了做辅食的食谱，买了小号的豆浆机，想教妈妈做给你吃。
你本不该那么早离开的，你的肿瘤是良性的，即便不开刀，也可以活很多年，你仍很有力气，妈妈也争不过你。
可你仍然离开了，我们把你最爱的军装带来了，红红的金灿灿的崭新的五角星，爸爸, 你喜欢吗？
当扶着你的棺木，随灵车一路行进，我说着：“爸爸，我们上桥了，爸爸，我们前面要拐弯，爸爸，你听到了吗？女儿要带你回家了。”
在殡仪馆，我和妈妈，哥哥，一起与工作人员商讨：用什么音乐，用什么花圈，可能来多少人，多大的厅......
安顿好爸爸，陪妈妈回家，我不能倒下，我要照顾妈妈，我要列名单，要通知亲朋好友，要联系陵园，要陪着妈妈通知干休所，还要算钱…
是呀，世俗的这些，都是不能少的。那些外地最亲密的老战友们，不敢通知，却仍有很多自发来送你的人。
我以为你退休后才来杭州，不会有多少朋友，却没想到干休所那么多人要来为你送行，花圈都放不下。
我的爸爸，你开心吗？他们都记挂着你，都喜欢你，尊敬你。
最后一次触碰，亲吻你的额头，透骨冰冷......我不喜欢冰冷 ，爸爸，你也不喜欢吧，我喜欢靠在沙发上，捏你又长又柔软的耳朵，看你享受的样子。眼见被送进焚烧炉，等啊等.....叫号声，等来了白骨，工作人员还拿个碾子，在我面前，把大骨碾成灰......
会疼吗，爸爸？我知道，你不会疼，可我疼了。墓地很高，今天太阳很好，爸爸，我们选了一个好日子呢，叔叔也来了，北京、上海、江苏的姨妈姨父，舅舅们也来了。
那么多人来送你，爸爸，高兴吗？
我们一切很满意，阳光照得亮眼，特别的温暖，让我的心也暖和起来，爸爸，你在这里会很暖和吧？亲家就在隔壁，你也不会寂寞的，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6
生之彼岸，是否爸爸已经和常念叨的爷爷奶奶，伯伯娘娘们团聚了？
你是否知道：几个月以后，你的哥哥，我的伯伯，也会去天堂，是我和剑儿波波一起送去的。爸爸，可以轻松自由了，你可以吃任何你想吃的东西，不会再疼痛，爸爸你一定又年轻了吧。
好想看看现在的你。爸爸，你应该也不会再骂人凶人，打人了，不会再骂妈妈，不会再骂我，不会再皱着眉头了，我不喜欢那样的爸爸，现在我也知道，那样的爸爸是因为不快乐。
我喜欢年轻时的爸爸，又帅又阳光，会抱我，喊我宝贝，虽然妈妈并不同意，你仍然会喊我宝贝。爸爸请你原谅我吧！
原谅我在你满身插管仍想挣扎起床时，用绳子绑了你，用双手按住你，把你困在那痛恨的病床上，你是多么想要自由。
原谅我用尽全力，仍没能把你救回来，爸爸对不起，我多么想陪你回家。
原谅我在协议上签字，同意院方最后的消极措施，我们不想脑死亡的你，还要经受渐渐溃烂的肉体，那样没有尊严的活着如同死去，那不是爸爸想要的。
我知道，自尊的你是宁可死去，也不要那样活着......
仍想请你原谅我，没有事前征得你的同意，爸爸，对不起！
爸爸，我也愿意原谅你，原谅你曾加在我身上的辱骂与殴打，猜疑与冷酷，那些你情绪失控时的暴怒，那些你早已忘记，却给我留下恐惧、耻辱的印迹。
因为我知道，你也被那样对待过，那些情绪是爸爸想保护女儿的心，是对女儿深深的爱意。
就让那些黑暗远去，女儿愿意陪着你，爸爸，在你快乐的时侯，在你疼痛的时侯，在你离开的时侯……
心中定格的，永远是那个阳光下，幸福地张开双臂的父女。
快乐自由的小女孩奔跑着，喊着“爸爸，爸爸”，阳光帅气的爸爸敞开怀抱迎接着。
你说那是你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爸爸，女儿永远爱你，记得你，谢谢你，我会听爸爸爸的话，好好休息，爸爸安心！
故事：海蓝幸福家静修生马欣
编辑：范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