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眼了，数学的8道题里有7道完全一样。”3月底，走出青岛市黄岛区军民融合学院考点的郑琦瑞，看着考前不经意间拿到的押题传单，愣了。
考试前，各个培训机构都会在考点前派发宣传单，内容都是各自预测的考题内容，为的是招揽生源。她没想到，这个她从未耳闻的培训机构——“半月讲坛”，居然大面积押中原题。
与此同时，网络上，“青岛教师招聘考试泄题”的话题下，“半月讲坛”押中多个学科原题的情况被曝光。而且，不仅选项大面积一致，甚至选项中的错误也一模一样。
当天，青岛市教育局报警，公安介入调查，后抓获一人。当地公安分局通报确认，事件系委托命题机构泄题，5人被刑拘。同一天，市教育局宣布将重新组织考试，时间定为4月18日。
一次泄题风波，让青岛市包括西海岸、城阳和即墨三区以及胶州、平度、莱西三个县级市在内的3.8万报名考生不得不重考（而当时报了名却没有参加考试的考生，则不获得重考机会）。原先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乱，各方资源又要重新投入一次。
命题机构泄题是此次泄题的主要原因，但追溯“半月讲坛”的泄题痕迹，会发现它既隐秘又堂而皇之。
01
一场作废的考试
3月28日，阿柒早上5点前起床，从170公里外赶去青岛参加教师招聘考试。那天是个大雾天气，当她乘车到高速路口，被告知高速临时封路，只好走国道。
走国道的话几乎就等于迟到。为了能在9点前到达现场，车开足了马力，争分夺秒，最终顺利在开考近半小时前赶到考场，事后她说是“不要命了”。
阿柒赶到考场时，郑瑞琦也差不多到了考点门外，现场有各个培训机构的人在发宣传单，内容多是预测题。“看到考生就塞给你”，那时，一张A3大小的预测纸就塞到了她手中。上面印着幼儿学科、语文、数学、英语预测题，都是选择题，也标注好了答案。
这张纸出自“半月讲坛教育”，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培训机构，底下还留着咨询电话和地址。
不过郑瑞琦并没有在意，拿到之后，随手就递给了送她赶考的家人。
开考之后，考生张兴察觉到了异样。
有几个卡点到的考生，答题时只拿着2B铅笔和橡皮，这让她觉得奇怪。
2021年，青岛教师招聘考试进行改革，采用学科笔试+面试的形式进行，学科笔试是今年新增加的内容，与招聘岗位对应的学科相关，分为语数英地理体育等。在此之前，教师考试笔试只考教育基础知识和公共基础知识等内容，且没有主观题考试。
“按理说，青岛第一年考学科，大家都不确定会不会考主观题，所以正常考生都会带着签字笔。人家只带铅笔橡皮，就说明他们已经知道只考客观题了。”考生张兴在网上留言道。这正是“半月讲坛”考前笃定的考试题型——只考客观题。
张兴觉得自己的答题速度已经够快了，但“第五分钟我答到四十题的时候，已经有人做完了，之后直接合上试卷抖腿玩，完全不检查。”她当时一阵慌乱，还以为是自己的备考不到位。
11点半，考试结束。出了考场，张兴看到朋友发来的“半月讲坛”教育的押题传单，发现上面给出的9个题里有6个是原题，值13分。“在青岛，一分就能干掉十几个人，更别说13分了。”她哭笑不得，“这叫‘预测’吗，原来还能把泄题说得那么好听。”
根据公开资料，截至3月12日，青岛市计划公开招聘教师972人，报名人数超过3.8万，报录比为39:1，竞争激烈。
4月1日，连续失眠的张兴点赞了一条微博。“维纳归因理论说，唯一可控的因素是努力，所以我们拼命学习，认真背书，可是维纳并不知道，一个不可控的泄题因素，足可以毁掉你一年甚至几年的努力，有些人4天前就把可以决定我们一生的卷子做完了，临考前的我们还在尽量多背一道大题，显得我们多么可笑啊……真的心疼那个没日没夜拼命努力的自己。”这条微博的博主，是一位把锦鲤杨超越作为头像并祈求上岸的考生。
4月2日，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之后认定泄题事实，市教育局紧接着宣布考试无效，将组织重考。受到影响的考生也在这天陆续收到教育局的短信通知。
收到短信时，情绪低落的张兴得到了安慰。祈求锦鲤护佑上岸的那位考生也重新振作：“也不抱怨其他的了，自己努力才是真的。”
02
“让你看看什么叫神预测”
委托命题机构是此次泄题的源头，“半月讲坛”处在这条利益链的下游，也是泄题被曝光的导火索。
青岛“半月讲坛”成立于2020年，法人兼总经理叫赵然敬，今年是他们第一次在青岛招生，公司董事长是朱宏达，也是“半月讲坛”天津总公司的法人。“半月讲坛”天津总部一自称只负责招生的工作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朱宏达常驻天津，但两边有交流。
在青岛“半月讲坛”组织的考生群里，一位朱姓老师自称“教育书记”，另一位赵姓老师自称“校长”，活跃在消息群里。
透过半月讲坛，泄题的痕迹至少可以追溯到考前6天，也就是3月22日。
此次教师招聘考试，青岛教育局没有公布题型，但半月讲坛早在22日这天就给出了题型预测。
“今年几个学科占比比较大的区，学科部分不考主观题……不出意外，数学65道单选，5道多选……音乐学科总共70道题，一题一分……语文都是选择题，作文别准备了，语文、英语（的作文）都不要准备了……”朱老师在微信群聊里密集抛出考题信息。
除了题型和分值，还有具体的题目线索。
“《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有考语文的同学去背一下这首诗，有惊喜。《晋书·列传第四十二·葛洪传》找出来看看。”群里抛出的题目线索，就出现在了之后语文学科的试卷里。
之后，群里一名半月讲坛的工作人员放出豪言：“这次就让大家看看什么叫半月讲坛神预测！！！”几个小时后，半月讲坛另一个200多人的微信群里，一条消息称，临近考试时会把打探到的“内部题型”分享给各位“准老师”。
之后，更多线索在一个个百人群里出现。
这些线索就像一个个鱼饵，撩拨着群里的考生，而预测题直播课的价格，只要1块钱。那位赵校长提醒：““想了解更多的联系半月讲坛全老师。”
3月24日，半月讲坛的总经理赵然敬开启了一次微博直播，文案颇有噱头：“我来告诉你全部是选择题，不要傻傻准备主观题了”。50分钟时间里，他解释了判断学科试题只有选择题的“依据”，并提示备考重点。
3月24日半月讲坛的总经理赵然敬微博直播
依据主要是三个理由：一是考生多、要3天出成绩，阅卷工作量大，考主观题可能性小；二是没听说有老师接到阅卷通知，为了配合防疫，排除人工阅卷可能，考题更可能出客观选择题，只凭机读阅卷出成绩。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第三点。直播里，赵然敬还提到，青岛市招生考试院3月22日公示的《拉送试卷租用邮政车项目定向委托结果公告》里提到一个信息，“运输企业已与青岛市招生考试院合作十年没有出现过泄密事件”，由此推断出 “运个试卷（的方式）都不会去改，题型会改吗？”他还从市领导变更履新，准备时间仓促来“佐证”这一判断。
采访中，考生方华告诉南风窗记者，虽然青岛往年的教师招聘考试都是客观选择题，没有主观题，但今年是青岛教师考试改革第一年，很多考生都认为，青岛会像其他地市一样增加主观题，“谁能想到他竟然（没有变化）全是选择题，我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方华说。
尽管无法推断这些信息的逻辑真伪，但一度让人以为“半月讲坛”是凭正当实力押题押中的。
但就在赵然敬确凿提示“别在主观题上浪费时间”“李白，杜甫这种有名的不会考，而是会考柳宗元”，以及“我们1元的时政课跟1元的预测课是有必要的……两个小时的时间肯定给你省去大量的时间去总结背诵，当天晚上把它消化吸收，你就可以把时政放一边去了。”如此笃定，倒像是提前知道了试题，进行逆推。
临近直播结束时，接近2000人在线围观。
3月25日晚，“半月讲坛”在钉钉上的直播押题课，更是放上了长达17页超过万字的试题文档，有考生考后通过录屏回溯，发现选词填空、阅读理解全篇、课外古诗鉴赏、文学常识、病句识别都是考试原题。3月26日，也有类似的群直播。
3月28日，正式开考前两小时，还有人通过线上获取考题信息。因为早在3月22日，“半月讲坛”的群聊里，就以“重要通知”提示，“考前两小时的预测，考生必须凭准考证报名，必须是考生！防止信息泄露！”
03
“重考我们也会继续押题”
“这次考试我们预测到了题目，比重还比较大，请大家低调……半月讲坛是靠谱的机构，我们凭实力证明了自己……等待大家上岸的好消息。”
考试结束后约一小时，赵然敬以青岛“半月讲坛”校长的身份，在微信群聊里留言，随后宣布这个234人的群解散。
一个群散了，更多群出现了。超千人涌入“半月讲坛”的聊天群里，很快“2021青岛教师圆梦13群”满了，有了第20群。
“明年的课什么时候开始？”“公基教基学科我都报，幼儿有押题吗？”“报班电话发起来，二维码收费标准发起来”……新人进群，一条条消息在群里闪动。
中间有人问：“老师，你知道我们教基今天第一个题是教育公平吗？”。另一名网友回复说：“你在他家说这个，有用吗？”
同样进了群的陈椿告诉南风窗记者，那些来批评泄题的人很快被踢出了群，她也退了群。
群一个个扩大，但纸包不住火，市教育局报警，公安介入调查。
其中一个群里，半月讲坛招生负责人转发了青岛市教育局的通报，却称自己是“被造谣”，并表示公安机关会恢复公司名誉，赔偿经济损失。
之后，又有人问：“重考不就相当于承认泄题了吗？”那个招生负责人回了一句：“哈哈哈重考我们也会继续进行押题的哈。”
通过微信群，陈椿还加上“半月讲坛”赵然敬的微信。其两个微信号的朋友圈动态都停留在3月28日。也有人加上赵然敬一顿批评之后，被他拉黑。
4月8日，记者添加半月讲坛招生微信已无法通过，招生咨询电话无人接听。根据澎湃新闻的探访画面显示，半月讲坛在青岛的办公地点已经人去楼空，但也有考生发现，有半月讲坛的人换了头像和昵称，继续发布教考信息。
关于赵然敬的去向、如何处理“半月讲坛”、命题机构泄题的具体过程，以及刑拘5人是何身份的疑问，截至发稿，南风窗记者暂未收到青岛市教育局的答复，青岛市公安开发区分局负责回应此事的部门电话也未能接通。
培训机构在国家考试中泄题并非个例，以押题名义泄题，是行业乱象，押题命中率也剑走偏锋地成了培训机构宣传点，甚至出现过“不以泄题为耻、反以为荣”的怪象。
2012年1月，全国硕士研究生英语考试，考前1小时，有考生收到启航教育提供的真题和答案，之后启航考研教育两所地方分校负责人被刑拘。当年3月，启航拿泄题当招牌，打出“启航泄题，你懂的”的宣传语。
2020年河南专升本考试被培训机构“天一”泄题，承诺学员交3万元包上大学，后机构负责人被采取强制措施。
泄题背后，是一条需要前后配合的利益链。
2015年12月，湖北判决了这样一起案例。曾在河南服刑的刑满释放人员李思源，贿赂了当时的分监区长，后者从负责印刷试卷的监狱里拍到了研究生考卷试题，将画面存储卡弹射到监狱外，拿到试题的李思源开办考研辅导班，掺入三成非真题，宣称有70%的押题命中率并从中获利，后李思源被判有期徒刑2年6个月，分监区长被判1年6个月监禁。
押题泄题之间，有时仅一墙之隔。就在人群涌入“半月讲坛”的20个教师圆梦群里，仍有人暗中迎合泄题，甚至把“押中”“泄题”当成一种“能力”。
青岛市教育局发现问题后果断报警，公安部门迅速介入调查，抓获了嫌疑人，反应处置表现了很高的效率。组织重新考试，也体现了当地有关部门在考试公平问题上毫不含糊。究竟是谁在其中作祟，利益链条如何构成，人们也在等待答案。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