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列岛,有大小64个岛屿,渔翁岛是其中最荒凉的孤岛之一,地表覆盖着玄武质凝灰岩,举目所望,一树难求。
1949年6月25日晚上,4000多山东逃亡师生,踏上了这座荒岛。
7月7日,另外一批2000多山东逃亡师生,登上几里之外的马公岛。
无人想到,7月13日,一段旷世苦难,陡然降临到这7千人身上。
这7千师生,来自烟台联中与济南一、二、三、四、五联中、海岱临中、昌潍临中等八所山东中学。
1948年11月,为躲避战火,八校师生在烟台联中校长张敏之的带领下,一路跋涉,风餐露宿,吃的是一日两餐,每餐一个黑馍,一碗清水煮菜叶,睡土炕,打通铺,从山东经江苏、安徽、湖南等地,抵达广州,计划坐船赴台。
但是,当时实行入台管制。国民党东南行政公署长官陈诚下令,地狭人稠的海岛已经不堪负荷,只有军人、公干人员可以赴台。
国民党教育部长杭立武,向陈诚再三求情,陈诚勉强同意,但却附有3个条件:
这批学生先到外岛,再想法子转到台北;
思想不纯者必须清理;
18岁以上男生,入伍编成“青年军”,半天军训,半天学习。
杭立武随后下发了《山东八校员生安置办法》,但当时兵荒马乱,国民党教育部无力护送和安置这批学生。
张敏之等八校校长,想到当时驻守在澎湖的40军,军长李振清也是山东人,希望他看在同乡之情的份上,收留这批山东学生。
李振清,山东清平人,之前在与共军作战时,40全军覆没,自己也成了俘虏,后来趁乱逃跑,辗转到台,靠着老关系又爬了起来,被任命为澎湖中将防卫司令。
他来到澎湖,手上一个兵也没有,底下只有韩凤仪的39师。39师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全师不到500个兵。
李振清一直想重建40军,但手下没兵,被上峰一口否决。这次有多7千师生来投奔,便一口答应。
1949年6月24日,第一批4千余名师生,在广州的黄埔码头,登上开往澎湖的济和轮,25日晚抵达澎湖渔翁岛,驻渔翁岛上的内埯小学。
第2批2千余师生,搭乘115号登陆舰,7月7日抵达马公岛(澎湖岛),入驻马公国民学校及澎防部营舍。
此时,整个澎湖防卫司令部也凄惨不堪。
李振清所辖兵员极缺,担心他的空头司令,只要陈诚一个手令,就将不保。
而韩凤仪更加忧心忡忡,司令官好歹还有后台,他却是西北军的杂牌出身,仅有的500个兵,有朝一日,恐怕也要乖乖交出去。
7千山东子弟的到来,让李、韩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振清下令,把老师裁减三分之二,男生不分年纪,只要身高够,一律当兵。
这违背了当初的安置办法,是拉壮丁。
这些师生投奔澎湖,原本想着李振清是山东人,会看在老乡的份上,照顾一点。
没想到, “老乡见老乡,背后放一枪。”
7月13日下午,师生接到全体集合的通知,一齐聚集在司令部操场上。大家弄不清楚什么事,交头接耳,私下互相打听。
忽然,四周涌现出一批荷枪实弹的士兵,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目光凶狠地瞪向操场中的学生,上了刺刀的枪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学生们发觉气氛不对,无不惊恐万分,肃杀的气氛让空气都凝固了,现场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但都感觉祸事将临。
韩凤仪走上司令台,高喊一声“点名!”
台下士兵应声“是!”
高初中生不分年级,一律重新排队,胆小的学生吓得哭了出来。
每排队伍前面来了一个士兵,手中拿着步枪,凡身高超过枪的学生,都被编入部队。
校长张敏之愤然出列,挑出一百余名年幼体弱、不合军方规定的学生,对他们说: “你们跟我回学校去!”
李振清气急了,对张敏之吼道:“你们都是我用三块大洋一个个买来的,不能走!”
张敏之大声斥责:“是你自掏的腰包吗?”说完拂袖而去。
其他学生哭喊着:“校长,您不要我们了吗?”一时哭声震天。
人群开始骚动,有学生愤怒地骂道:“我们不要当大兵,我们要读书!”
李振清为了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便让士兵朝天放了一排枪。
学生惊吓之余,秩序大乱,四散而逃。
士兵动手了。
他们用刺刀刺腿、刺臀。操场上哀嚎尖叫,不绝于耳。老师也自身难保,只能叫大家冷静,蹲下来不要走动。
学生的哭喊与哀嚎,反而使残忍的士兵更加亢奋,他们的狰狞的笑声也越大,手中的刺刀挥舞的也越有力。
天色渐渐暗了,在刺刀威逼下,学生放弃了抵抗,乖乖就范,被拆成一组一组带走了。
5000多名学生被编入伍,剩下1400多名女生和年幼体弱男生,随张敏之一起,在看管之下,到马公岛临时设置的澎防部子弟学校就读。
他们全被流放在内埯、外埯、牛心湾、骑马湾、小池角等村,集中关在日军弃置的山洞里,苍蝇、蚊虫、跳蚤到处都是。
岩洞里没有寝具,只有稻草为床垫,没蚊帐也没蚊香。
这些逃亡学生,大多出身地主家庭,在大陆哪曾吃过这种苦,不少人得了疟疾、痢疾,甚至丢了命。
被强押入伍的学生,头发被剃光,开始接受军事训练,学习步兵操点、战斗十三条等,不然就是修筑工事。
张敏之悲愤难平,为了将学生解救出来,不断写信给台北的山东高官,斥责军方违信背义,要求出面制止。
那些被拉壮丁入伍的学生,也极为不满,不时在训练中高呼:“我们要读书,军方背信弃义!”
面对校长和学生的强烈反弹,李振清为了杀一儆百,确保学生编兵入伍不发生变卦,开始采取激烈反制措施,对带头反抗的校长师生,想方设法去罗织”匪谍”的罪名。
而负责执行的韩凤仪,又心怀鬼胎。
李振清和韩凤仪,均来自西北军冯玉祥、庞炳勋一派,出身老粗,字不识几个,都是有奶就是娘、背信弃义、转身出卖大哥的主。
韩凤仪急于取代跛脚将军李振清,就想趁机挑拨、离间、分化李振清与山东师生的关系,让他们之间心生仇怨,为李振清制造困扰、麻烦。
正巧,李振清奉命前往台北受训3个月,给了韩凤仪机会。
韩凤仪伙同陈后生、尹殿甲、刘苍惠等亲信政工,组成项目小组,大肆抓捕学生,刑求逼供,以编织、落实张敏之为”匪谍”的证据。
各个项目小组所抓师生,分别被押往马公岛、渔翁岛、桶盘屿的民宅及庙里。
9月底的一天,高一的马同学,半夜被叫醒,押到一处民宅,遭到电刑、掌嘴、吊刑、鞭打。对方用电线缠在他的大拇指上,通上电,只要摇一下电话机,身子马上就颤抖萎缩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一直到招供才罢手。
另一位巴姓学生,被强行灌水,用刺刀撬开嘴,用水壶往肚子里灌水,水满之后,放躺在地面,用大石板压在肚上,再往上加石头,压得大小便都出来了。
十四岁的初姓学生,被倒吊起来打,但是只吊一只脚,眼睛都凸出来了。
一位隋姓学生被打,打断了三只扁担,皮开肉烂,趴在滚烫的石头上,晒了几个钟头。
不愿招供陷害校长的女生,被带到海边,扒光衣服,躺在布满壶藤的珊瑚礁上,任海边炽烈的太阳晒伤,让尖锐礁石划破肌肤,直到招供为止。
对死硬的男生,他们使出了最狠一招——“抛锚”。在夜黑风高的时辰,用小船载着十几个学生,套进麻袋扔下去,活生生淹死。
一个泳技好,又幸运地遇到麻袋有一小破洞,挣脱后侥幸逃回的学生,事后回忆道:
“我和十几个学生被蒙着眼睛上船,船到海中间就不走了。来了一群徒手士兵,两人架着一个学生,拿出一个麻袋,把学生套上,套牢后打个死结,立刻朝外一推,噗通一声就沉入了水中。”
一些士兵,三五成群,常常借口“查匪谍”,闯入女生宿舍,押到无人的海边,轮番逞其兽欲,被害者痛不欲生,却不敢声张。
一些军官更是挑出年轻漂亮的女生,私自带出澎湖,押到台北等地,之后去向不明,生死成谜。
屈打成招之下,终于罗织了张敏之为“中共胶东区执行委员”的罪名,张敏之和受到牵连的9名学生,被送往台北市西宁南路38号——人人谈之色变的国民党保安司令部。
1949年12月11日,张敏之等7人,被押到台北马场町枪决。尹广居、王子彝两名学生死在狱中。
另外则有学生46名关进北部新生营、60名关进澎湖新生队,进行长期的刑求逼供、过堂审讯。
这一事件,造成9人死亡,300多人失踪。其中,约200男生被套进麻袋沉海;另有100多名女生下落不明。活下来的人,连同家属,被国民党长期监控,噤若寒蝉。
70年来,这桩历史冤案,常被人提起,但从无正式记载。
作家李敖曾披露,其实历任国民党要员,都清楚这件案子,但问题牵扯太大,7千人要平反,遥遥无期。
为了留下纪录,95岁高龄的张敏之遗孀王培五,以口述历史方式,才使真相首度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