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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博士黄国平的毕业《致谢》近日刷屏,里面还原了一个“穷且艰不坠青云志”的寒门学子,从山里穷娃到中科院博士的逆袭之路。
毕业以后,他受聘于腾讯Ai实验室,年薪百万。“把书念下去,然后走出去”的信念得到了现实回报。
在草根逆袭叙事越来越罕见的情况下,人们因此感动,为之欢呼。
另一边,城市中产阶层家长抱团鸡娃,花大量时间、金钱给孩子安排课程和活动,以期让小孩“青出于蓝”。北京海淀妈妈、深圳锦庐花园、杭州文鼎苑,这些已经成为符号标签的群体和地点,是鸡娃牛娃的代名词。
这是共存于当下的两个奇观,又或者是前后接续的两代人的不同经历。它寄托着我们对向上流动的期待以及对阶层滑落的恐惧。
本期圆桌,勿以类拒编辑部就当下热议的寒门贵子和中产鸡娃进行讨论,聊聊年轻人当下对教育改变命运叙事的想象和观念,以及无处不在的关于阶层跃升和滑落的讨论和焦虑。
博士论文的共鸣
陆陆:我第一次看到这篇《致谢》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作者很真诚,但我的内心没有太大感触。
意识到文章在能引起如此多人强烈的情绪波动时,我感到惊讶。在我的朋友圈也有一些朋友转发。他们的成长经历并不是出生在农村家庭的一个环境,但依然对此发表很深的感慨。
后来我才逐渐感受到他们从《致谢》得到的共鸣。这种共情是更加抽象化的。黄国平他所遭遇困境的一个状态,其实跟当下年轻人所在职场或者人生遇到的困扰,有相似的心路经历。看完这样的故事,他能从中获得一些力量,所以他在转发。
微博网友对《致谢》评论
再认真地琢磨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关注到的点是他后面提到进入高中后,学校免了全部的学杂费,又有人帮助他解决了生活费。我当时联想到的是我们的教育政策。
最近几年,我注意到这样的几个变化:今天我们受教育的成本在下降,自2008年,城市已经实现义务教育免学杂费,后来城乡全免。
2015年,90%以上中职学校也免学费;上大学有助学贷款,还有各种各样的助学金、奖学金,它的设置也是在降低经济上有困难的学生受教育的成本,中考升学率已经达到了95%以上了。
宝珠:如果是从普遍的每个人获得教育的机会来说,这个和以前相比一定是更加易得。但是现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是因为优势教育资源依然是稀缺的。
比如现在中考升上高中的录取比例依然只有百分之五六十。于是很多家长就一定要买学区房,因为好的初中的升学率要更高很多。
而与此对比的是,乡村里的孩子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是更加不成比例的,更大比例分流到了教育洼地的中职学校,他们的竞争力(整体上)没那么强。
培养“寒门贵子”的衡水中学
菀滢:说到如今的教育,我看到现在一线城市小孩上的补习班,感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补习的是未来才会用到的技能,比如说,海淀的小学生就已经考过PET,就是一个有点像雅思和托福的英语考试。
于是我联想到,可能很多人因为大环境很“卷”,家长也可能投入了更多金钱和精力在小孩身上。而从结果上面来看,大城市出生的孩子和小城市的有起点上的区别,你还是要和这些(优秀的)人竞争。
别人也在给(小孩)投入。你可能投入了很多,并不一定代表你的小孩子就能够超过别人家的小孩。比如之前北京海淀的小孩毕业去南极旅游,大家就感慨,”看到了世界的参差”。
电视剧《小舍得》
江江:我是一个在学区房和名校里面被鸡娃长大的孩子。
被鸡娃的孩子未必全如外界以为那般前途无量,其实并没有赢在起跑线上。我在学校里的很多同学,小时候都是别人眼里的牛娃。大家被当作牛娃放在一个班级里之后,还是,该上课上课,该欠作业欠作业。
所以不管是牛娃还是鸡娃,很大程度上只是反应了某一个阶段家长或焦虑或骄傲的一种育儿心态。至于真正的学术潜力,肯定不是鸡/牛的小时候能够决定的。我被鸡娃的时候表现得很糟糕,反而适合野蛮生长。
小时候,我享受的是做好了可以得到大人的认可。如果我提前学了要学的东西,我爸爸就会非常高兴,这让我觉得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大家都很高兴。
但现在回看,我也从中发现了些不好的地方。从幼儿园起,我的学校会安排一些展示课,要展示学习生活给家长们看。每次展示之前,我们学生会进行过多次重复的排练。其实浪费了我很多时间。
我也感到很困惑,这其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到底是学到的东西,还是我表现出来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表现出来的好的状态是很重要的——不能拆台,不能让老师没有面子。
寒门贵子VS中产鸡娃
菀滢:我国曾推出过一个青云学子计划,通过选拔一些智商很高的孩子,资助他们出国,让他们有机会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但这个计划还是失败了。他们发现还是没法在北京超越那些普通中高产阶级的孩子。即便资助他们出国了之后,这个差距还是很大,一些孩子也鲜明感受到经济差距来带来的打击。
我从小到大读学校都是私立学校,所以我记得我们学校当时有资助过几个农村的孩子,然后到我们学校来读书,我就知道会有一些很讨厌的男生,会嘲笑那些家庭环境很不好的小孩子。
国胜:我自己有着跟黄国平相似的求学经历。当然,我的成就和层次跟他相差甚远。但我也是一个从山村走到城市的“山里娃”,所以我深知一个偏远山区的孩子要走出来有多么的不易。
在更多的讨论里,大家把焦点放在个人的奋斗程度之上。
但是,除却个人努力,均衡的教育资源、良好的经济状况、足够的家庭投入和开放流动的社会阶层结构,都是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想用知识改变命运的那些人,都希望可以得到更多的社会支持,可以有开放的赛道和环境。
黄国平给网友的回应
榕珊:总结一下刚刚提到的,中产鸡娃和寒门贵子。9年义务教育的普及的确让更多山区的人接触教育。从时间线来说,是一种进步。
但是从横向对比上来看,优质资源,永远只集中在核心地段和核心资产,比如说一线城市。一线城市还会在集中在核心地区,比如说广州就是天河和越秀。我们的资源,其实它永远都是处于一个不平衡的状态。
看回今天那个问题,其实特别有趣。讨论寒门贵子如何追到中产阶级,这中间要跨越的层次和什么,这两个其实很难放在一个同等的维度,这里面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各种不平衡。两者本来就不在一个赛道上,很难拿一个统一的标准去衡量。
教育还能改变命运吗?
宝珠:黄国平的《致谢》之所以那么火,有观点认为,是因为现在逆袭的人,相比几十年之前越来越少了,更难实现阶层的跃升。
企业家胡润在《十三邀》里面说,80后企业家和以前企业家不同,比如拼多多、滴滴的CEO,他们越来越出现于清北这种顶尖高校,有很多社会资源,学习背景和家庭背景都很好。但是更老一辈的企业家,有很多暴发户、白手起家。
宛滢:现在只要说教育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话,如果单从实现阶级跃升角度来看,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是因为首先教育大家都有了——基本上都受过普通的义务教育。完全文盲的人已经基本没了。但是同时你真的想要用教育改变命运的话,更让人感到很艰难的是,哪怕去了清华北大,毕业了之后也并不敢说自己出人头地了。现在清华北大多少毕业生,多少出来去了培训学校上班的对吧?
毕业于北大的李雪琴的“梦想”
陆陆:我们应该怎么首先理解什么叫做阶级跃升。比如说我爸从乡村走到县城,它算不算是实现了阶级跃升呢?还是说,我一定要从乡村走到某个一线城市才叫实现了阶级跃升呢?
个人认为,阶级固化是常态,这个是把它理解为一种社会秩序。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因为想到古时候。我们所有工作都是继承制的,比如说你的爸爸是干木工的,你就子承父业。人们都在非常固定的赛道里面往下延续。包括你看日本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渡边、松下等,这些都对应着某一个职业。比如松下,他可能就跟伐木工人有关系。
无论是姓氏还是职业的传承,它都是阶层固化的一种表现。
阶层固化到什么时候开始被打破了,自然是有了科举制之后。这样一个诗人可以通过读书做官,农民也能转到仕途上去。
当然是要成为那个状元,也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陆陆:我们在讨论过去很多的阶层跃升案例时,其实都因为发生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但现在,我们的社会是越来越稳健的,不再像曾经一样剧变了。
我记得高晓松的一期节目,提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就是说当时所在的环境,没有因为他在清华还是北大而格外青睐他。高晓松和朋友们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要往哪里。
反而他觉得未来就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就是我去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他毫无后顾之忧。但是今天,哪怕是那些清华的学子,他未必都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可能。
现在大家会普遍有一种感觉,不管你要往哪里走,它其实都有既得利益者在那里保持,所以你要突破上去非常难。
汤汤:我和你们观点有不一样。以前在很多人看来,出国留学需要特别多的钱,或特别拔尖的人才可以得到机会。但现在出国的渠道越来越多。我以及很多同学也是农村出生,但大家也都出国了。
我大学里面参加过创业比赛,当时拿了全国的铜奖,当时也有人想要买我们的创业的项目。我甚至也有过创业的机会,还有天使轮投资。但我现在做了喜欢的工作。
我们在说一个阶级跃升的时候,其实忽略了从农村、寒门走出来的学生,确实越来越多了。
陆陆:每一代人作为个体来讲,他可能都会有两重的压力。一部分来自于跟同龄人的同辈比较,还有一部分就是来自于上一辈,就是我会不会超越上一代人。
今天很多人的焦虑,是不是因为更难接受自己的孩子不如自己,或者说今天我们是不是很难接受自己,没有办法比我们的父母过得更好。
微博网友流传的“科学早恋”
宝珠:如今鸡娃的家长,他们不是说想要努力地去实现阶级跃升,而是害怕阶级坠落的那种焦虑。他们很害怕自己的小孩连普高都上不了。这是中产非常脆弱的一个地方,好像一不小心他们的下一辈就连他们的生活都比不上。
比如说我爸妈他们经常就不喜欢我的工作,打电话的时候就会经常说,他说你生了小孩要怎么办,说你根本养不起的。
陆陆:我爸也会这样比较。他说别看你工资好像还可以的样子,但是他认为我没法在广州自力更生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会问如果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可以像我一样有两套房子吗?
但他又很传统地认为,如果我考一个公务员,即便工资不高,他也觉得心理平衡了,很矛盾。
柒柒:寒门学子和中产鸡娃能跑多远,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我们怎么评价,还是要跳出传统对于精英的褊狭定义。每个人都站在它自己的位置上,踮脚伸手去够它够得着的苹果,这种可及的成就感应该得到更多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