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妲己设计害比干

诗曰:

朔风一夜碎琼瑶,丞相乘机进锦貂,只望回心除恶孽,孰知触忌作君妖。刳心已定千秋业,宠妒难羞万载谣。可惜成汤贤圣业,化为流水逐春潮!

且说比干将狐狸皮硝熟,造成一件袍袄,只候严冬进袍。──此是九月。瞬息光阴,一如捻指,不觉时近仲冬。纣王同妲己宴乐于鹿台之上。那日只见:彤云密布,凛冽朔风。乱舞梨花,乾坤银砌;纷纷瑞雪,遍满朝歌。怎见得好雪:

空中银珠乱洒,半天柳絮交加。行人拂袖舞梨花,满树千枝银压。公子围炉酌酒,仙翁扫雪烹茶,夜来朔风透窗纱,也不知是雪是梅花。飕飕冷气侵人,片片六花盖地,瓦楞鸳鸯轻拂粉,炉焚兰麝可添锦。云迷四野催妆晚,暖客红炉玉影偏。此雪似梨花,似杨花,似梅花,似琼花:似梨花白;似杨花细;似梅花无香;似琼花珍贵。此雪有声,有色,有气,有味:有声者如蚕食叶;有气者冷浸心骨;有色者比美玉无瑕;有味者能识来年禾稼。团团如滚珠,碎剪如玉屑,一片似凤耳,两片似鹅毛,三片攒三,四片攒四,五片似梅花,六片如六萼。此雪下到稠密处,只见江河一道青。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富实者红炉添寿炭,暖阁饮羊羔;贫贱者厨中无米,灶下无柴。非是老天传敕旨,分明降下杀人刀。凛凛寒威雾气棼,国家祥瑞落纷纭。须臾四野难分变,顷刻千山尽是云。银世界,玉乾坤,空中隐跃自为群。此雪落到三更后,尽道丰年已十分。

纣王与妲己正饮宴赏雪,当驾官启奏:“比干候旨。”王曰:“宣比干上台。”比干行礼毕。王曰:“六花杂出,舞雪纷纭,皇叔不在府第酌酒御寒,有何奏章,冒雪至此?”比干奏曰:“鹿台高接霄汉,风雪严冬,臣忧陛下龙体生寒,特献袍袄,与陛下御冷驱寒,少尽臣微悃。”王曰:“皇叔年高,当留自用;今进与孤,足征忠爱!”命:“取来。”比干下台,将朱盘高捧,面是大红,里是毛色。比干亲手抖开,与纣王穿上。帝大悦:“朕为天子,富有四海,实缺此袍御寒。今皇叔之功,世莫大焉!”纣王传旨:“赐酒共乐鹿台。”话说妲己在绣帘内观见,都是他子孙的皮,不觉一时间刀剜肺腑,火燎肝肠,此苦可对谁言!暗骂:“比干老贼!吾子孙就享了当今酒席,与老贼何干?你明明欺我,把皮毛惑吾之心。我不把你这老贼剜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中宫之后!”泪如雨下。

不表妲己深恨比干。且说纣王与比干把盏。比干辞酒,谢恩下台。纣王着袍进内,妲己接住。王曰:“鹿台寒冷,比干进袍,甚称朕怀。”妲己奏曰:“妾有愚言,不识陛下可容纳否?陛下乃龙体,怎披此狐狸皮毛?不当稳便,甚为亵尊。”王曰:“御妻之言是也。”遂脱将下来贮库。──此乃是妲己见物伤情,其心不忍,故为此语。因自沉思曰:“昔日欲造鹿台,为报琵琶妹子之雠,岂知惹出这场是非,连子孙俱剿灭殆尽……”心中甚是痛恨,一心要害比干,无计可施。

话说时光易度,一日,妲己在鹿台陪宴,陡生一计,将面上妖容撤去,比平常娇媚不过十分中一二。大抵往日如牡丹初绽,芍药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艳冶非常。纣王正饮酒间,谛视良久,见妲己容貌大不相同,不住盼睐,妲己曰:“陛下频顾贱妾残妆何也?”纣王笑而不言。妲己强之,纣王曰:“朕看爱卿容貌,真如娇花美玉,令人把玩,不忍释手。”妲己曰:“妾有何容色,不过蒙圣恩宠爱,故如此耳。妾有一结识义妹姓胡。名曰喜媚,如今在紫霄宫出家。妾之颜色,百不及一。”纣王原是爱酒色的,听得如此容貌,不觉心中欣悦,乃笑而问曰:“爱卿既有令妹,可能令朕一见否?”妲己曰:“喜媚乃是闺女,自幼出家,拜师学道,上洞府名山紫霄宫内修行,一刻焉能得至?”王曰:“托爱卿福庇,如何委曲,使朕一见,亦不负卿所举。”妲己曰:“当时同妾在冀州时,同房针线,喜媚出家,与妾作别,妾洒泪泣曰:‘今别妹妹,永不能相见矣!’喜媚曰:‘但拜师之后,若得五行之术,我送信香与你。姐姐欲要相见,焚此信香,吾当即至。’后来去了一年,果送信香一块。未及二月,蒙圣恩取上朝歌,侍陛下左右,一向忘却。方才陛下不言,妾亦不敢奏闻。”纣王大喜曰:“爱卿何不速取信香焚之?”妲己曰:“尚早。喜媚乃是仙家,非同凡俗;待明日,月下陈设茶果,妾身沐浴焚香相迎,方可。”王曰:“卿言甚是,不可亵渎。”纣王与妲己宴乐安寝。

却说妲己至三更时分,现出原形,竟到轩辕坟中。只见雉鸡精接着,泣诉曰:“姐姐!因为你一席酒,断送了你的子孙尽灭,将皮都剥了去,你可知道?”妲己亦悲泣道:“妹妹!因我子孙受此沉冤,无处申报,寻思一计,须……如比如此,可将老贼取心,方遂吾愿。今仗妹妹扶持,彼此各相护卫。我思你独自守此巢穴,也是寂寥,何不乘此机会,享皇宫血食,朝暮如常,何不为美。”雉鸡精深谢妲己曰:“既蒙姐姐抬举,敢不如命,明日即来。”妲己计较已定,依旧隐形回宫入窍,与纣王共寝。天明起来,正是纣王欢忭,专候今晚喜媚降临,恨不得把金乌赶下西山,去捧出东边玉兔来。至晚,纣王见华月初升,一天如洗,作诗曰:

“金运蝉光出海东,清幽宇宙彻长空;玉盘悬在碧天上,展放光华散彩红。”

话说纣王与妲己在台上玩月,催逼妲己焚香。妲己曰:“妾虽焚香拜请,倘或喜媚来时,陛下当回避一时。恐凡俗不便,触彼回去,急切难来。待妾以言告过,再请陛下相见。”纣王曰:“但凭爱卿吩咐,一一如命。”妲己方净手焚香,做成圈套。将近一鼓时分,听半空风响,阴云密布,黑雾迷空,将一轮明月遮掩。一霎时,天昏地暗,寒气侵入。纣王惊疑,忙问妲己曰:“好风!一会儿翻转了天地。”妲己曰:“想必喜媚踏风云而来。”言未毕,只听空中有环佩之声,隐隐有人声坠落。妲己忙催纣王进里面,曰:“喜媚来矣。俟妾讲过,好请相见。”纣王只得进内殿,隔帘偷瞧。只见风声停息,月光之中,见一道姑穿大红八卦衣,丝绦麻履。况此月色复明,光彩皎洁,且是灯烛辉煌,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只见此女肌如瑞雪,脸似朝霞,海棠丰韵,樱桃小口,香脸桃腮,光莹娇媚,色色动人。

妲己向前曰:“妹妹来矣!”喜媚曰:“姐姐,贫道稽首了。”二人同至殿内,行礼坐下。茶罢,妲己曰:“昔日妹妹曾言,‘但欲相会,只焚信香即至。’今果不失前言,得会尊容,妾之幸甚。”道姑曰:“贫道适闻信香一至,恐违前约,故此即速前来,幸恕唐突。”彼此逊谢。且说纣王再观喜媚之姿,复睹妲己之色,天地悬隔。纣王暗想:“但得喜媚同侍衾枕,便不做天子又有何妨。”心上甚是难过,只见妲己问喜媚曰:“妹妹是斋,是荤?”喜媚答曰:“是斋。”妲己传旨:“排上素斋来。”二人传杯叙话。灯光之下,故作妖娆。纣王看喜媚,真如蕊宫仙子,月窟嫦娥。把纣王只弄得魂游荡漾三千里,魄遶山河十万重,恨不能共语相陪,一口吞他下肚,抓耳挠腮,坐立不宁,不知如何是好。

纣王急得不耐烦,只是乱咳嗽。妲己已会其意,眼角传情,看着喜媚曰:“妹妹,妾有一言奉渎,不知妹妹可容纳否?”喜媚曰:“姐姐有何事吩咐?贫道领教。”妲己曰:“前者妾在天子面前,赞扬妹妹大德,天子喜不自胜,久欲一睹仙颜;今蒙不弃,慨赐降临,实出万幸。乞贤妹念天子渴想之怀,俯同一会,得领福慧,感戴不胜!今不敢唐突晋谒,托妾先容。不知妹妹意下如何?”喜媚曰:“妾系女流,况且出家,生俗不便相会,二来男女不雅,且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同筵晤对,而不分内外之礼。”妲己曰:“不然。妹妹既系出家,原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岂得以世俗男女分别而论。况天子系命于天,即天之子,总控万民,富有四海,率土皆臣,即神仙亦当让位。况我与你幼虽结拜,义实同胞,即以姐妹之情,就见天子,亦是亲道,这也无妨。”喜媚曰:“姐姐吩咐,请天子相见。”纣王闻“请”字,也等不得,就走出来了。纣王见道姑一躬,喜媚打一稽首相还。喜媚曰:“请天子坐。”纣王便傍坐在侧。二妖反上下坐了。

灯光下,见喜媚两次三番启朱唇,一点樱桃,吐的是美孜孜一团和气;转秋波,双湾活水,送的是娇滴滴万种风情,把个纣王弄得心猿难按,意马驰缰,只急得一身香汗。妲己情知纣王欲火正炽,左右难捱,故意起身更衣。妲己上前曰:“陛下在此相陪,妾更衣就来。”纣王复转下坐,朝上觌面传杯。纣王灯下以眼角传情,那道姑面红微笑。纣王斟酒,双手奉于道姑;道姑接酒,吐袅娜声音答曰:“敢劳陛下!”纣王乘机将喜媚手腕一捻,道姑不语,把纣王魂灵儿都飞在九霄。纣王见是如此,便问曰:“朕同仙姑台前玩月,何如?”喜媚曰:“领教。”纣王复携喜媚手出台玩月。喜媚不辞。纣王心动,便搭住香肩,月下偎倚,情意甚密。纣王心中甚美,乃以言挑之曰:“仙姑何不弃此修行,而与令姐同住宫院,抛此清凉,且享富贵,朝夕欢娱,四时欢庆,岂不快乐!人生几何,乃自苦如此。仙姑意下如何?”喜媚只是不语。纣王见喜媚不甚推托,乃以手抹着喜媚胸膛,软绵绵,温润润,嫩嫩的腹皮,喜媚半推半就。纣王见他如此,双手抱搂,偏殿交欢,云雨几度,方才歇手。

正起身整衣,忽见妲己出来,一眼看见喜媚乌云散乱,气喘吁吁,妲己曰:“妹妹为何这等模样?”纣王曰:“实不相瞒,方才与喜媚姻缘相凑。天降赤绳,你妹妹同侍朕左右,朝暮欢娱,共享无穷之福。此亦是爱卿荐拔喜媚之功,朕心嘉悦,不敢有忘。”即传旨重新排宴,三人共饮,至五更方共寝鹿台之上。有诗为证,诗曰:

国破妖氛现,家亡纣主昏。不听君子谏,专纳佞臣言。

先爱狐狸女,又宠雉鸡精。比干逢此怪,目下死无存。

话说纣王暗纳喜媚,外官不知。天子不理国事,荒淫内阙,外廷隔绝,真是君门万里。武成王虽执掌大帅之权,提调朝歌四十八万人马,镇守都城,虽然丹心为国,其如不能面君谏言,彼此隔绝,无可奈何,只行长叹而已。一日,见报说,东伯侯姜文焕分兵攻打野马岭,要取陈塘关,黄总兵令鲁雄领兵十万把守去讫。不表。

且说纣王自得喜媚,朝朝云雨,夜夜酣歌,那里把社稷为重。那日,二妖正在台上用早膳,忽见妲己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把纣王惊骇汗出,吓的面如土色。见妲己口中喷出血水来,闭目不言,面皮俱紫;纣王曰:“御妻自随朕数年,未有此疾。今日如何得这等凶症?”喜媚故意点头叹曰:“姐姐旧疾发了!”帝问:“媚美人为何知御妻有此旧疾?”喜媚奏曰:“昔在冀州时,彼比俱是闺女。姐姐常有心痛之疾,一发即死。冀州有一医士,姓张,名元;他用药最妙,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纣王曰:“传旨宣冀州医士张元。”喜媚奏曰:“陛下之言差矣!朝歌到冀州有多少路!一去一来,至少月余。耽误日期,焉能救得?除非朝歌之地,若有玲珑心,取他一片,登时可救;如无,须臾即死。”纣王曰:“玲珑心谁人知道?”喜媚曰:“妾身曾拜师,善能推算。”纣王大喜,命喜媚速算。这妖精故意搯指,算来算去,奏曰:“朝中止有一大臣,官居显爵,位极人臣;只怕此人舍不得,不肯救拔娘娘。”纣王曰:“是谁?快说!”喜媚曰:“惟亚相比干乃是玲珑七窍之心。”纣王曰:“比干乃是皇叔,一宗嫡派,难道不肯借一片玲珑心为御妻起沉痾之疾?速发御札,宣比干!”差官飞往相府。

比干闲居无辜,正为国家颠倒,朝政失宜,心中寿画。忽堂候官敲云板,传御札,立宣见驾。比干接札,礼毕,曰:“天使先回,午门会齐。”比干自思:“朝中无事,御札为何甚速?”话未了,又报:“御札又至!”比干又接过。不一时,连到五次御札。比干疑惑:“有甚紧急,连发五札?”正沉思间,又报:“御札又至!”持札者乃奉御官陈青。比干接毕,问青曰:“何事要紧,用札六次?”青曰:“丞相在上:方今国势渐衰,鹿台又新纳道姑,名曰胡喜媚。今日早膳,娘娘偶然心疼疾发,看看气绝。胡喜媚陈说,要得玲珑心一片,煎羹汤,吃下即愈。皇上言:“玲珑心如何晓得?”胡喜媚会算,算丞相是玲珑心。因此发札六道,要借老千岁的心一片,急救娘娘,故此紧急。”比干听说,惊得心胆俱落,自思:“事已如此──”乃曰:“陈青,你在午门等候,我即至也。”比干进内,见夫人孟氏曰:“夫人,你好生看顾孩儿微子德!我死之后,你母子好生守我家训,不可造次。朝中并无一人矣!”言罢泪如雨下。夫人大惊,问曰:“大王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比干曰:“昏君听信妲己有疾,欲取吾心作羹汤,岂有生还之理!”夫人垂泪曰:“官居相位,又无欺诳,上不犯法于天子,下不贪酷于军民,大王忠诚节孝,素表着于人耳目,有何罪恶,岂至犯取心惨刑。”有子在傍泣曰:“父王勿忧。方才孩儿想起,昔日姜子牙与父王看气色,曾说不利,留一简帖,见在书房,说:‘至危急两难之际,进退无路,方可看简,亦可解救。’”比干方悟曰:“呀!几乎一时忘了!”忙开书房门,见砚台下压着一帖,取出观之;──上书明白。──比干曰:“速取火来!”取水一碗,将子牙符烧在水里,比干饮于腹中。忙穿朝服上马,往午门来。不表。

且说六札宣比干,陈青泄了内事,惊得一城军民官宰,尽知取比干心作羹汤。话说武成王黄元帅同诸大臣俱在午门,只见比干乘马,飞至午门下马。百官忙问其故。比干曰:“据陈青说……取心一节,吾总不知。”百官随比干至大殿。比干径往鹿台下侯旨。纣王立候,听得比干至,命:“宣上台来。”比干行礼毕。王曰:“御妻偶发沉痾心痛之疾,惟玲珑心可愈。皇叔有玲珑心,乞借一片作汤,治疾若愈,此功莫大焉。”比干曰:“心是何物?”纣王曰:“乃皇叔腹内之心。”比干怒奏曰:“心者一身之主,隐于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心正,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不正。心为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吾心有伤,岂有生路!老臣虽死不惜,只是社稷坵墟,贤能尽绝。今昏君听新纳妖妇之言,赐吾摘心之祸;只怕比干在,江山在;比干存,社稷存!”纣王曰:“皇叔之言差矣!总只借心一片,无伤于事,何必多言?”比干厉声大叫曰:“昏君!你是酒色昏迷,胡涂狗彘!心去一片,吾即死矣!比干不犯剜心之罪,如何无辜遭此非殃!”纣王怒曰:“君叫臣死,不死不忠。台上毁君,有亏臣节!如不从朕命,武士,拿下去,取了心来!”比干大骂:“妲己贱人!我死冥下,见先帝无愧矣!”喝:“左右,取剑来与我!”奉御将剑递与比干。比干接剑在手,望太庙大拜八拜,泣曰:“成汤先王,岂知殷受断送成汤二十八世天下!非臣之不忠耳!”遂解带现躯,将剑往脐中刺入,将腹剖开,其血不流。比干将手入腹内,摘心而出,望下一掷,掩袍不语,面似淡金,径下台去了。且说诸大臣在殿前打听比干之事,众臣纷纷,议论朝廷失政,只听得殿后有脚迹之声。黄元帅望后一观,见比干出来,心中大喜。飞虎曰:“老殿下,事体如何?”比干不语。百官迎上前来。比干低首速行,面如金纸,径过九龙桥去,出午门。常随见比干出朝,将马伺候。比干上马,往北门去了。不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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