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白猿神信香求玄女小狐妖飛磨打潞公

人生本是三更夢,世事渾如一局棋。

但願心田存得正,平時亂世總相宜。

話說文招討夢見這美婦人對他說,三日之內,主有大厄,吃了一驚。醒將轉來,恍惚還見這婦人的身影冉冉而去。聽軍中更鼓正打三更,文招討一夜不睡。到天明,吩咐軍校在營中查訪烈婦趙無瑕的葬處。不多時,軍校來報:「有軍士李十八適間掘地埋鍋,因土鬆掘將下去,獲一婦人屍首,外邊稻草包裹。那婦人顏色如生,頸上緊緊繫著白帕子,像個新縊死的。」文招討便叫軍中用棺盛殮,備下三牲祭禮,親到靈前奠酒,離城十里外,擇個高阜處安葬,親題貝州趙烈女之墓七個字於石上,令石工鐫石立於墓土以記之。這趙氏冤抑三年,虧得文招討為他改葬立碑,表他是烈婦,分明受了一道封號,把這烈婦的精靈洗發來。有詩為證:

北邙山下塚纍纍,誰似清陽一土堆。

記得潞公題石處,年年只有子規啼。

文招討想那烈婦所言大厄之事,只怕有刺客奸人,潛入營中。便吩咐小心巡警,攻城將士暫時休息,待三日之後,再議攻取。

話分兩頭。卻說貝州城中一班妖人,驅神役鬼,不論日子作弄妖法。妖氣直透天庭,驚動了玉皇上帝,遣太白星李長庚去查看。李星君把王則等一班妖人,反叛始末,奏聞玉帝。玉帝道:「天書秘冊在白雲洞中,有白猿神看守。今被人盜法,生事害民,合當一體治罪。」李星君奏道:「臣聞妖不自作,皆由人興。只因趙宋真宗,聽信奸臣王欽若,引誘三遍,偽造天書,矯誣上天,欺詐百姓。以此民間競尚妖巫,釀成妖釁。那時宮幃中便有妖狐之異,必主妖狐作亂,天下不得太平。司天監失於推算,恰遇白雲洞天書出現,妖法流傳,延至今日,狐黨猖獗,正應其禍。此乃天數,非關白猿神之咎也。況盜天書乃是蛋子和尚,其人曾設大誓,合有道法因緣,白猿神原無私授之罪。」玉帝道:「蛋子和尚何人也?」李星君奏道:「昔年有優婆女十二歲出家修行,三十餘年不曾破戒,偶於蓮花塘中,見鵝鴨交感忽動欲心,從此懷孕,一十三個月不產。一日在迎暉山下經過,腹中作癢,產下一蛋,棄之水潭而去。有迎暉僧拾得此蛋,送雞巢中菢出一小兒來。從幼披剃為僧,是名蛋子和尚。長成勇猛精進,一心好道,聞白雲洞有天書秘法,三年辛苦,剛摹得地煞變化七十二條,央老牝狐精聖姑姑辨識其字,因而同他母子修鍊。只因狐女胡永兒與王則有夙世姻緣,所以狐黨輔助為亂,蛋子和尚見機而作,並不與事。」玉帝點頭,便命老金星於福祿壽三司查取王則命數,向善惡司查勘王則行過罪惡,詳議來奏。說話的,你又作謊了。普天下人如恆河沙數,若是一個個的命數,天上都像算命先生,流年般細細的開載在那簿上,得幾間屋裝這簿籍?每日生生死死、開除添造,幾千萬個書手也忙不來,福祿壽三位星官好不忙哩。就是人生一日間百善百惡,善惡司那裏記得許多。看官有所不

知,假如平民百姓,無祿無位,亦無大善惡,此輩萬千相等。他的窮通壽夭,隨著世治世亂,年豐年歉,大小劫數內總來總去,不計其數了。若是低低裏一個前程,小小的一個財主,上界便都有個註緣,有善則升,有惡則降。又民間極善極惡之人,也是上天間氣所鍾,其姓名亦須入善惡簿內。況且草頭天子,他的命數修短,大則關係天下,小則關係一方,天庭如何沒有個記錄?閒話休題。

原來王則原是個趣修羅中多欲魔王轉劫,五百年一出世,或男或女,妖淫好殺,應人間魔運而起。遇著昏君無道,攪亂乾坤。若撞了治世明主,其魔亦不能呈也。因是真宗皇帝偽造天書,裝神說鬼,醞釀齋醮,妖氣深重,所以生下王則,湊著魔運。幸是赤腳大仙治世,文曲武曲諸星皆為輔助,不成其大害。前劫武則天娘娘福壽忒過分了。這一劫雖轉男身,事事減損,命中合居王位一十三年,遇天壽星而絕,享年四十。那天壽星是誰?就是招討使文彥博了。他在唐朝姓張名柬之,一生抱文武全才,年近八旬,不得際遇,虧了梁國公狄仁傑薦為丞相,領羽林軍勦滅了武氏,建立了李家。後因中宗皇帝不明,枉受貶死。上帝哀憐,使配天壽星之位,世享富貴遐齡。在五代為馮瀛王,在今日為文彥博。都是位極人臣,壽將百歲。當初則天之亂,是他平定了,今日王則之亂,仍要做他的功勞。天數注定,非偶然也。

據說王則有十三年王位之分,方今五年有餘,還該一半。因他五年內殺害生靈十萬,又強佔有夫婦女多人,逼死烈女一名,作孽太重,善惡司議將王則兩年折做一年。只今三個月內,仍受國刑誅死,以警萬眾。李星君同天曹各司覆奏玉帝。玉帝道:「王則處分極當。只是一般妖人,恐文彥博不能料理。」李星君奏道:「從來妖法易破,但此乃天書秘冊,七十二變化無窮。既從白猿神白雲洞中盜出,臣願領帝旨,仍責成白猿神令收伏妖黨,以贖漏法之罪。」玉帝准奏。當下李星君領了玉旨,出了天門,撥開雲頭,望白玉爐中香煙而下。

卻說袁公正在洞中修真養性,忽見太白老金星下降,吃了一驚,慌忙跪接,問道:「星君降臨凡洞,不知何諭?」李星君雙手扶起,便道:「我在上帝前保奏,把一件大大功績與你幹去。」袁公道:「諒小臣幹得甚麼功績?」李星君便敘起貝州之事道:「這一班妖人舞弄幻術邪法,都是白雲洞壁傳出去的。玉帝要問你個監守不嚴。是老夫保奏下來,要你平妖贖罪。」袁公慌得手足無措,道:「小神粗知劍術,曾無伏妖蕩魔力量,恐誤大事。」李星君道:「我與你一個門路,除非去求九天玄女娘娘,便有個裁處。」袁公叩首謝教,送了金星起身,便把師門信香焚起,望空參拜,連呼師父九天玄女娘娘三聲。只見旌方(童)焜耀,干羽繽紛。那娘娘聖駕在半空中駐紮。原來娘娘是九天道法之祖,但是徒弟都有信香分授,倘有急難,焚起香時,即來救護。當下袁公叩見了娘娘,將李長庚傳來帝旨告訴了一遍,拜求師父聖力裁處!

娘娘笑道:「原來如此,文招討與我平日有恩,我合當助他成功。但此事是蛋子和尚開端叨起,要他來出力。目今他在大名府紫金山結庵,我今同你到彼。你可引他來見我。」說罷,乘雲而起。袁公隨著雲車,逕到紫金山高峰之上。這紫金山是上古玉女修真之處,滿山都是翠石,絕無撮土,蛋師愛他秀麗,自離了甘泉寺,便在此山結庵而住。正是:

山古仙留跡,庵幽石作鄰。

一聲天際籟,不惹世間塵。

蛋師正在庵前閒玩,抬頭忽見一老者,認得是舊時指引他到白雲洞去的,慌忙問訊道:「向日多蒙老翁指教,無門叩謝。今日幸得再遇,請到小庵攀話則個。」老者道:「老漢非別,只白猿神便是我。奉玉帝命我看守白雲洞天書石壁,不敢輕傳。向年因見吾師三遍哀求,真心設誓,為指點吾師到洞摹法。誰知老狐精倚賴吾師以成其變化,卻去幫扶王則造反稱王,殺人十萬。今妖氣騰天,玉帝查出盜法之由。欲將吾師與老漢一同治罪,天譴難逃,為之奈何?」蛋子和尚終是本分,早已心慌,便道:「動問老翁,如今有何解救?」老翁道:「老漢請得九天玄女娘娘聖駕到此。吾師若同去求他,此事可解。」和尚變憂作喜,拱手道:「全賴老翁引見!」當下兩個上了高峰。

蛋師見了娘娘,慌忙拜倒自陳:「貧僧雖叨法緣,獲遇白雲洞左壁天書,並不曾欺天背誓,生事害民。今聞得上天震怒,望娘娘解救則個!」娘娘便叫袁公扶起,對他說道:「白雲洞中右壁乃天罡正法,左壁乃地煞邪法,今妖狐仗此邪法,生事害民。推究這法從何來,豈能無罪。日今文招討大兵征討,若能助正除邪,將功掩罪,此萬全之福也。」蛋子和尚道:「貧僧與他們本事,也只相等,如何勝得他?」娘娘道:「我把天罡破邪法傳授與你。他的邪法自不能施。雖如此,然那狐精多年老魅,況有左道變化無窮,急切收他不得,必須請天庭照妖鏡,照破原形,方才了手。」蛋子和尚當即拜九天玄女娘娘為師,傳授了天罡破邪法。

娘娘吩咐道:「你先在貝州,居住城內城外?」和尚道:「弟子見王則不仁,便在城外甘泉寺中著腳,從不入城。」娘娘道:「你今仍到甘泉寺中住下,我自指文招討來相會,以成三遂之事。」蛋子和尚不知三遂是何語,也不敢問,領了法旨,辭別出山,再望貝州而去。路上想道:「我當初住在甘泉寺時,一寺中僧眾,都知我名號,那個不說我是妖人一黨,今番又去,好沒嘴臉。」又想一想道:「我有計了,寺中有個老和尚,姓諸葛名遂智,出外朝山,十五年不回,杳無音訊,眾僧疑他已死,替他排下靈位。我曾見他掛的小像,又知他生年該七十一歲,何不變他形貌,也好棲身。」少不得仍把地煞七十二變中的換形法來使,口中念?,將臉一抹,就變做諸葛老僧。才進得甘泉寺,僧眾接見,認得是本寺師父,又驚又喜,將靈位悄地撤去,大大小小盡來敘寒溫,問起居。蛋子和尚因話答話,大盼盼的看他們掃舍安?,供茶敬飯,受他們叫師父師公,全不在意。

看官牢記話頭,蛋子和尚自在甘泉中且做老僧諸葛遂智住著。再說九天玄女娘娘引白猿神往天庭見玉帝謝罪,遂請得照妖鏡同袁公到河北界內來,雲居霧宿,專等時候到來,平妖定亂。

話分兩頭。再說貝州城中見官軍連打三日城,雲梯,砲石,天橋,火箭逼近城下,雖然攻打不破,好生慌迫。陶必顯與手下幾個心腹商議城破之日,性命難保,謀欲南門贖罪。寫下密書縛在箭頭上,等明日官軍打城緊急時,捉空射去。不期第四日文招討收兵回營,不曾射得,有同謀軍士只道官軍退了,要在王則面前獻功,偷了密書出首。王則大怒,即將陶必顯並同謀諸人,一齊綑來城上,梟首示眾。出首軍士,賞了千戶之職。後人有詩云:

從王從賊兩無成,反覆偷生竟不生。

何似茹剛同死節,甘陵城下表雙貞。

又有詩單道軍士,先見事急同謀,後因兵退出首,真小人也。詩云:

獻門救死本同謀,兵退旋為媚賊圖。

世上勢交皆若此,幾人心腹可無虞。

王則見人心變了。心內越慌急。請左黜和老婆胡永兒到點軍教場,一起商議。胡永兒道:「大王!且不必憂慮,奴有一計,只教文招討在城外死於非命。他十萬軍馬,沒了主將,不戰而散,好麼?」王則道:「賢后有甚妙術,安排得他死,散得他十萬人馬,解吾貝州之圍?」永兒向左黜耳邊說道:「如此如此好麼?」左黜拍手大笑道:「要得官軍解散,除非此計!」便吩咐手下人去磨坊裏取一塊大磨盤來。不多時,只見十來個人,扛一塊大磨盤來到廳下。胡永兒走下廳來,將硃砂筆書一道符在磨盤上,右手仗一口劍,左手持一缽盂水,口水念念有詞,噙一口水,看著磨盤上只一噴,喝聲道:「疾!」只見磨盤在地上左旋右旋,忽地漾漾的望空便起,如風吹紙鳶兒相似,逕往城外飛將去了。王則和眾人見了,無不喝采。想:著這塊大磨盤邊傍擦過,也須去一層厚皮。若是看得在打將下去,料不是個小小肐。莫說近八十歲一個老文招討,就是精壯後生,一連擺他十來個在那裏,怕他不都做個肉餅兒,這一番必然了事!正是急將妖法使,呆等好音來,不在話下。

卻說文招討正陞帳請副招討曹偉,總管王信,先鋒孫輔等到帳下議論攻城之策。只見狂風驟起,望空中落下一塊磨盤來,望著文招討頂門上便落。一聲震天動地價響,眾人驚得面如土色,只道打死文招討。卻說文招討正坐在交椅上,忽被一人攔腰抱過一邊,離交椅有五七步路。那磨盤下來,打不著文招討,卻把交椅打得粉碎,地上打一二尺一個深坑。眾將見文招討無事,俱各大喜。文招討吃那一驚不小,別取交椅坐定。問道:「適來抱我者何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到面前唱喏。其人生得身材長大,面貌醜陋。眾人看時,都不認得。又不是親隨人,又不是帳前士卒。文招討問道:「你是何人,來救我一命。乞道其詳,自當重報?」那個人說:「某不是軍中人。今貝州王則使法將磨盤來壓死相公,某特來救相公之命,報相公向日一飯之恩方便之德。」文招討見說大喜,道:「感謝你來救我,不知我文彥博施恩在於何處,願求姓名?」那人說出姓名來,真個百家小說未見其名,廿一史中從無此事。正是:

神聖有靈扶正直,妖邪無術害公卿。

畢竟說出甚姓名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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