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祥,字保胤,邢州龙冈人也。其叔父迁,当唐之末,据邢、洺、磁三州,为晋所虏。晋王以迁守泽潞,梁兵攻晋,迁以泽潞降梁。知祥父道,独留事晋而不显。及知祥壮,晋王以其弟克让女妻之,以为左教练使。庄宗为晋王,以知祥为中门使。前此为中门使者多以罪诛,知祥惧,求他职,庄宗命知祥荐可代己者,知祥因荐郭崇韬自代,崇韬德之,知祥迁马步军都虞候。庄宗建号,以太原为北京,以知祥为太原尹、北京留守。
魏王继岌代蜀,郭崇韬为招讨使,崇韬临诀,白曰:“即臣等平蜀,陛下择帅以守西川,无如孟知祥者。”已而唐兵破蜀,庄宗遂以知祥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祥驰至京师,庄宗戒有司盛供帐,多出内府珍奇诸物以宴劳之。酒酣,语及平昔,以为笑乐,叹曰:“继岌前日乳臭兒尔,乃能为吾平定两川,吾徒老矣,孺子可喜,然益令人悲尔!吾忆先帝弃世时,疆土侵削,仅保一隅,岂知今日奄有天下,九州四海,珍奇异产,充牣吾府!”因指以示知祥,曰:“吾闻蜀土之富,无异于此,以卿亲贤,故以相付。”
同光四年正月戊辰,知祥至成都,而崇韬已死。魏王继岌引军东归,先锋康延孝反,攻破汉州。知祥遣大将李仁罕会任圜、董璋等兵击破延孝,知祥得其将李肇、侯弘实及其兵数千以归。而庄宗崩,魏王继岌死,明宗入立。知祥乃训练兵甲,阴有王蜀之志。益置义胜、定远、骁锐、义宁、飞棹等军七万余人,命李仁罕、赵廷隐、张业等分将之。
初,魏王之班师也,知祥率成都富人及王氏故臣家,得钱六百万缗以犒军,其余者犹二百万。任圜自蜀入为相,兼判三司,素知蜀所余钱。是冬,知祥拜侍中,乃以太仆卿赵季良赍官告赐之,因以为三川制置使,督蜀犒军余钱送京师,且制置两川征赋。知祥怒,不奉诏。然知祥与季良有旧,遂留之。
枢密使安重诲颇疑知祥有异志,思有以制之。初,知祥镇蜀,庄宗以宦者焦彦宾为监军,明宗入立,悉诛宦者,罢诸道监军。彦宾已罢,重诲复以客省使李严为监军。严前使蜀,既归而献策伐蜀,蜀人皆恶之,而知祥亦怒曰:“焦彦宾以例罢,而诸道皆废监军,独吾军置之,是严欲以蜀再为功也。”掌书记母昭裔及诸将吏皆请止严而无内,知祥曰:“吾将有以待其来!”严至境上,遣人持书候知祥,知祥盛兵见之,冀严惧而不来,严闻之自若。天成二年正月,严至成都,知祥置酒召严。是时,焦彦宾虽罢,犹在蜀,严于怀中出诏示知祥以诛彦宾,知祥不听,因责严曰:“今诸方镇已罢监军,公何得来此?”目客将王彦铢执严下,斩之。明宗不能诘。
初,知祥镇蜀,遣人迎其家属于太原,行至凤翔,凤翔节度使李从严闻知祥杀李严,以为知祥反矣,遂留之。明宗既不能诘,而欲以恩信怀之,乃遣客省使李仁矩慰谕知祥,并送琼华公主及其子昶等归之。
知祥因请赵季良为节度副使,事无大小,皆与参决。三年,唐徙季良为果州团练使,以何瓚为节度副使。知祥得制书匿之,表留季良,不许。乃遣其将雷廷鲁至京师论请,明宗不得已而从之。是时,瓚行至绵谷,惧不敢进,知祥乃奏瓚为行军司马。
是岁,唐师伐荆南,诏知祥以兵下峡,知祥遣毛重威率兵三千戍夔州。已而荆南高季兴死,其子从诲请命,知祥请罢戍兵,不许。知祥讽重威以兵鼓噪,溃而归,唐以诏书劾重威,知祥奏请无劾,由是唐大臣益以知祥为必反。
四年,明宗将有事于南郊,遣李仁矩责知祥助礼钱一百万缗。知祥觉唐谋欲困己,辞不肯出。久之,请献五十万而已。初,魏王继岌东归,留精兵五千戍蜀。自安重诲疑知祥有异志,听言事者,用己所亲信分守两川管内诸州,每除守将,则以精兵为其牙队,多者二三千,少者不下五百人,以备缓急。是岁,以夏鲁奇为武信军节度使;分东川之阆州为保宁军,以李仁矩为节度使;又以武虔裕为绵州刺史。仁矩与东川董璋有隙,而虔裕重诲表兄,由是璋与知祥皆惧,以谓唐将致讨。自璋镇东川,未尝与知祥通问,于是璋始遣人求婚以自结。而知祥心恨璋,欲不许,以问赵季良,季良以为宜合从以拒唐,知祥乃许。于是连表请罢还唐所遣节度使、刺史等。明宗优诏慰谕之。
长兴元年二月,明宗有事于南郊,加拜知祥中书令。初,知祥与璋俱有异志,而重诲信言事者,以璋尽忠于国,独知祥可疑,重诲犹欲倚璋以图知祥。是岁九月,董璋先反,攻破阆州,擒李仁矩杀之。是月应圣节,知祥开宴,东北望再拜,俯伏呜咽,泣下沾襟,士卒皆为之歔欷,明日遂举兵反。
是秋,明宗改封琼华公主为福庆长公主,有司言前世公主受封,皆未出降,无遣使就籓册命之仪。诏有司草具新仪,乃遣秘书监刘岳为册使。岳行至凤翔,闻知祥反,乃旋。明宗下诏削夺知祥官爵,命天雄军节度使石敬瑭为都招讨使,夏鲁奇为副。知祥遣李仁罕、张业、赵廷隐将兵三万人会璋攻遂州,别遣侯弘实将四千人助璋守东川,又遣张武下峡取渝州。唐师攻剑门,杀璋守兵三千人,遂入剑门。璋来告急,知祥大骇,遣廷隐分兵万人以东,已而闻唐军止剑州不进,喜曰:“使唐军急趋东川,则遂州解围,吾势沮而两川摇矣。今其不进,吾知易与尔。”十二月,敬瑭及廷隐战于剑门,唐师大败。张武已取渝州,武病卒,其副将袁彦超代将其军,又取黔州。二年正月,李仁罕克遂州,夏鲁奇死之,知祥以仁罕为武信军留后,遣人驰鲁奇首示敬瑭军,敬瑭乃班师。利州李彦珂闻唐军败东归,乃弃城走,知祥以赵廷隐为昭武军留后。李仁罕进攻夔州,刺史安崇阮弃城走,以赵季良为留后。
是时,唐军涉险,以饷道为艰,自潼关以西,民苦转馈,每费一石不能致一斗,道路嗟怨,而敬瑭军亦旋,所在守将又皆弃城走。明宗忧之,以责安重诲。重诲惧,遽自请行。而重诲亦以被谗得罪死。明宗谓致知祥等反,由重诲失策,及重诲死,乃遣西川进奏官苏愿、进奉军将杜绍本西归招谕知祥,具言知祥家属在京师者皆无恙。
知祥闻重诲诛死,而唐厚待其家属,乃邀璋欲同谢罪,璋曰:“孟公家属皆存,而我子孙独见杀,我何谢为!”知祥三遣使往见璋,璋不听,乃遣观察判官李昊说璋,璋益疑知祥卖己,因发怒,以语侵昊。昊乃劝知祥攻之。而璋先袭破知祥汉州,知祥遣赵廷隐率兵三万,自将击之,阵鸡距桥。知祥得璋降卒,衣以锦袍,使持书招降璋,璋曰:“事已及此,不可悔也!”璋军士皆噪曰:“徒曝我于日中,何不速战?”璋即麾军以战。兵始交,璋偏将张守进来降,知祥乘之,璋遂大败,走。过金雁桥,麾其子光嗣使降,以保家族,光嗣哭曰:“自古岂有杀父以求生者乎,宁俱就死!”因与璋俱走。知祥遣赵廷隐追之,不及,璋走至梓州见杀,光嗣自缢死,知祥遂并有东川。然自璋死,知祥卒不遣使谢唐。
唐枢密使范延光曰:“知祥虽已破璋,必借朝廷之势,以为两川之重,自非屈意招之,彼亦不能自归也。”明宗曰:“知祥,吾故人也,本因间谍致此危疑,抚吾故人,何屈意之有?”先是,克宁妻孟氏,知祥妹也。庄宗已杀克宁,孟氏归于知祥,其子瑰,留事唐为供奉官。明宗即遣瑰归省其母,因赐知祥诏书招慰之。知祥兼据两川,以赵季良为武泰军留后、李仁罕武信军留后、赵廷隐保宁军留后、张业宁江军留后、李肇昭武军留后。季良等因请知祥称王,以墨制行事,议未决而瑰至蜀。知祥见瑰倨慢。九月,瑰自蜀还,得知祥表,请除赵季良等为五镇节度,其余刺史已下,得自除授。又请封蜀王,且言福庆公主已卒。明宗为之发哀,遣阁门使刘政恩为宣谕使。政恩复命,知祥始遣其将硃滉来朝。
四年二月癸亥,制以知祥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行成都尹、剑南东西两川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统押近界诸蛮,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制置等使。遣工部尚书卢文纪册封知祥为蜀王,而赵季良等五人皆拜节度使。唐兵先在蜀者数万人,知祥皆厚给其衣食,因请送其家属,明宗诏谕不许。十一月,明宗崩。明年闰正月,知祥乃即皇帝位,国号蜀。以赵季良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门使王处回为枢密使,李昊为翰林学士。
三月,唐潞王举兵于凤翔,愍帝遣王思同等讨之,思同兵溃,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武定军节度使孙汉韶皆以其地附于蜀。四月,知祥改元曰明德。六月,虔钊等至成都,知祥宴劳之,虔钊奉觞起为寿,知祥手缓不能举觞,遂病,以其子昶为皇太子监国。知祥卒,谥为文武圣德英烈明孝皇帝,庙号高祖,陵曰和陵。
昶,知祥第三子也。知祥为两川节度使,昶为行军司马。知祥僭号,以昶为东川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祥病,昶监国。知祥已卒而秘未发,王处回夜过赵季良,相对泣涕不已,季良正色曰:“今强侯握兵,专伺时变,当速立嗣君以绝非望,泣无益也。”处回遂与季良立昶,而后发丧。昶立,不改元,仍称明德,至五年始改元曰庆政。
明德三年三月,荧惑犯积尸,昶以谓积尸蜀分也,惧,欲禳之,以问司天少监胡韫,韫曰:“按十二次,起井五度至柳八度,为鹑首之次,鹑首,秦分也,蜀虽属秦,乃极南之表尔。前世火入鬼,其应在秦。晋咸和九年三月,火犯积尸,四月,雍州刺史郭权见杀。义熙四年,火犯鬼,明年,雍州刺史硃龄石见杀。而蜀皆无事。”乃止。
昶好打球走马,又为方士房中之术,多采良家子以充后宫。枢密副使韩保贞切谏,昶大悟,即日出之,赐保贞金数斤。有上书者,言台省官当择清流,昶叹曰:“何不言择其人而任之?”左右请以其言诘上书者,昶曰:“吾见唐太宗初即位,狱吏孙伏伽上书言事,皆见嘉纳,奈何劝我拒谏耶!”
然昶年少不亲政事,而将相大臣皆知祥故人,知祥宽厚,多优纵之,及其事昶,益骄蹇,多逾法度,务广第宅,夺人良田,发其坟墓,而李仁罕、张业尤甚。昶即位数月,执仁罕杀之,并族其家。是时,李肇自镇来朝,杖而入见,称疾不拜,及闻仁罕死,遽释杖而拜。
广政九年,赵季良卒,张业益用事。业,仁罕甥也。仁罕被诛时,业方掌禁兵,昶惧其反,乃用以为相,业兼判度支,置狱于家,务以酷法厚敛蜀人,蜀人大怨。十一年,昶与匡圣指挥使安思谦谋,执而杀之。王处回、赵廷隐相次致仕,由是故将旧臣殆尽。昶始亲政事,于朝堂置匦以通下情。
是时,契丹灭晋,汉高祖起于太原,中国多故,雄武军节度使何建以秦、成、阶三州附于蜀,昶因遣孙汉韶攻下凤州,于是悉有王衍故地。汉将赵思绾据永兴、王景崇据凤翔反,皆送款于昶。昶遣张虔钊出大散关,何建出陇右,李廷珪出子午谷,以应思绾。昶相母昭裔切谏,以为不可,然昶志欲窥关中甚锐,乃遣安思谦益兵以东。已而汉诛思绾、景崇,虔钊等皆罢归,而思谦耻于无功,多杀士卒以威众。昶与翰林使王藻谋杀思谦,而边吏有急奏,藻不以时闻,辄启其封,昶怒之。其杀思谦也,藻方侍侧,因并擒藻斩之。
十二年,置吏部三铨、礼部贡举。
十三年,昶加号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封子玄喆秦王,判六军事;次子玄珏褒王;弟仁毅夔王,仁贽雅王,仁裕嘉王。
十八年,周世宗伐蜀,攻自秦州。昶以韩继勋为雄武军节度,闻周师来伐,叹曰:“继勋岂足以当周兵邪!”客省使赵季札请行,乃以季札为秦州监军使。季札行至德阳,闻周兵至,遽驰还奏事。昶问之,季札惶惧不能道一言,昶怒杀之,乃遣高彦俦、李廷珪出堂仓以拒周师。彦俦大败,走青泥,于是秦、成、阶、凤复入于周。昶惧,分遣使者聘于南唐、东汉,以张形势。
二十年,世宗以所得蜀俘归之,昶亦归所获周将胡立于京师,因寓书于世宗,世宗怒昶无臣礼,不答。
二十一年,周兵伐南唐,取淮南十四州,诸国皆惧。荆南高保融以书招昶使归周,昶以前尝致书世宗不答,乃止。昶幼子玄宝,生七岁而卒,太常言无服之殇无赠典,昶问李昊,昊曰:“昔唐德宗皇子评生四岁而卒,赠扬州大都督,封肃王,此故事也。”昶乃赠玄宝青州大都督,追封遂王。
二十五年,立秦王玄喆为皇太子。昶幸晋、汉之际,中国多故,而据险一方,君臣务为奢侈以自娱,至于溺器,皆以七宝装之。宋兴,已下荆、潭,昶益惧,遣大程官孙遇以蜡丸书间行东汉,约出兵以挠中国,遇为边吏所得。太祖皇帝遂诏伐蜀,遣王全斌、崔彦进等出凤州,刘光乂、曹彬等出归州;诏八作司度右掖门南、临汴水为昶治第一区,凡五百余间,供帐什物皆具,以待昶。
昶遣王昭远、赵彦韬等拒命。昭远,成都人也,年十三,事东郭禅师智諲为童子。知祥尝饭僧于府,昭远执巾履从智諲以入,知祥见之,爱其惠黠。时昶方就学,即命昭远给事左右,而见亲狎。昶立,以为卷帘使。枢密使王处回致仕,昶以枢密使权重难制,乃以昭远为通奏使知枢密使事,然事无大小,一以委之,府库金帛恣其所取不问。昶母李太后常为昶言昭远不可用,昶不听。昭远好读兵书,以方略自许。兵始发成都,昶遣李昊等饯之,昭远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酒酣,谓昊曰:“吾之是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兒,取中原如反掌尔!”昶又遣子玄喆率精兵数万守剑门。玄喆辇其爱姬,携乐器、伶人数十以从,蜀人见者皆窃笑。全斌至三泉,遇昭远,击败之。昭远焚吉柏江浮桥,退守剑门。军头向韬得蜀降卒言:“来苏小路,出剑门南清强店,与大路合。”全斌遣偏将史延德分兵出来苏,北击剑门,与全斌夹攻之,昭远、彦韬败走,皆见擒。玄喆闻昭远等败,亦逃归。
刘光乂攻夔州,守将高彦俦战败,闭牙城拒守,判官罗济劝其走,彦俦曰:“吾昔不能守秦川,今又奔北,虽人主不杀我,我何面目见蜀人乎!”又劝其降,彦俦不许,乃自焚死。而蜀兵所在奔溃,将帅多被擒获。昶问计于左右,老将石頵以谓东兵远来,势不能久,宜聚兵坚守以敝之。昶叹曰:“吾与先君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虽欲坚壁,谁与吾守者邪!”乃命李昊草表以降,时乾德三年正月也。自兴师至昶降,凡六十六日。初,昊事王衍为翰林学士,衍之亡也,昊为草降表,至是又草焉,蜀人夜表其门曰“世修降表李家”,当时传以为笑。
昶至京师,拜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七日而卒,追封楚王。其母李氏,为人明辩,甚见优礼,诏书呼为“国母”,尝召见劳之曰:“母善自爱,无戚戚思蜀,他日当送母归。”李氏曰:“妾家本太原,倘得归老故乡,不胜大愿。”是时刘钧尚在。太祖大喜曰:“俟平刘钧,当如母愿。”昶之卒也,李氏不哭,以酒酹地祝曰:“汝不能死社稷,苟生以取羞。吾所以忍死者,以汝在也。吾今何用生为!”因不食而卒。其余事具国史。
知祥兴灭年数甚明,诸书皆同,盖自同光三年乙酉入蜀,至皇朝乾德三年乙丑国灭,凡四十一年。惟《旧五代史》,云同光三年丙戌至乾德三年乙丑,四十年者,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