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士刘两峰先生文敏

刘文敏字宜充,号两峰,吉之安福人。自幼朴实,不知世有机械事。年二十三,与师泉共学,思所以自立于天地间者,每至夜分不能就寝。谓师泉曰:“学苟小成,犹不学也。”已读《传习录》而好之,反躬实践,唯觉动静未融,曰:“此非师承不可。”乃入越而禀学焉。自此一以致良知为鹄,操存克治,瞬息不少懈。毋谈高远而行遗卑近,及门之士,不戒而孚,道存目击。外艰既除,不应科目。华亭为学使,以贡士徵之,不起。双江主於归寂,同门辨说,动盈卷轴,而先生言:“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而加损焉,以学而能,以虑而知者也。”又言:“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又言:“嘿坐澄心,反观内照,庶几外好日少,知慧日著,生理亦生生不已,所谓集义也。”又言:“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彼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凡此所言,与双江相视莫逆,故人谓双江得先生而不伤孤另者,非虚言也。然先生谓:“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其於师门之旨,未必尽同於双江,盖双江以未发属性,已发属情,先生则以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年八十,犹陟三峰之巅,静坐百余日。谓其门人王时槐、陈嘉谟、贺泾曰:“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原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与后学言,即涂辙不一,慎勿违吾宗可耳。”隆庆六年五月卒,年八十有三。张子曰:“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於无,自然之论。”先生所谓知体本虚,虚乃生生,将无同乎?盖老氏之虚,堕於断灭,其生气也,如空谷之声,橐籥之风,虚与气为二也。先生之虚,乃常止之真明,即所谓良知也。其常止之体,即是主宰,其常止之照,即是流行,为物不二者也。故言虚同而为虚实异,依然张子之学也。

论学要语

学力归一,则卓尔之地,方有可几。

先师谓:“学者看致字太轻,故多不得力。”圣贤千言万语,皆从致字上发挥工夫条理,非能於良知之体增益毫末也。生学困勉,皆致字工夫等级,非良知少有异焉者也。

格致非判然两事,盖事事物物,殊涂百虑,初不外於吾心之良知,故万物皆备於我。若以物为外,是析心与理为二,将以何者为备於我乎?是故致吾心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间,而莫非顺帝之则,是之谓物格知致。

有物有则,则者天然自有之中也。随感而通,天则流行,纤毫智力无所安排,则良知益着益察,虚灵洞达,竭尽而无遗矣。

心意知物,即不睹不闻之体;格致诚正,即不睹不闻之功。了此便达天德,便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与佛老异。盖吾儒齐治均平,勋塞宇宙,而格致诚正,无所加也,虽穷约终身,一行未见,而心意知物,无所损也,故佛老之无思议、无善恶、超入精微者,吾儒皆足以贯之,而格致诚正便了。齐治均平者,佛老未之逮也。

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无住无放,常感常寂,纤毫人力不与焉,是谓天然自有之则。故生生之谓易,而仁敬慈孝信之皆止者,圣德也,顺乎其性者也。

圣学不离於言行,而亦岂着於言行?不外於事物,而亦岂泥於事物?以为学,故曰:“性无内外,学无内外。”

性命之不易者为体,体之不滞者为用,融化廓寂无所倚着,至一而不可少间焉者也。

用因万事万物而显,真体非因万事万物而有,是故体物而不可遗,体事而无不在。日与斯世酬酢,变通不穷,而吾之真体未尝起灭加损也。虽无起灭加损,而天下之道,无不原於此。知此者谓之知性,知性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昭晰而无所藏伏。学此者谓之学道,学道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融化而未尝复行。如此方是戒慎恐惧朴实工夫,所谓动静无间,体用一原,庶乎会通之矣。

自信本心,而一切经纶宰制由之,此圣学也。干好事,众皆悦之,求之此心,茫然不知所在,此乡愿之徒,孔子之所恶也。

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故言行之着,若可睹闻,而谨之信之,则不睹不闻也。故有余不足必知之,知之必不敢不勉,不敢尽,而其不敢不不然者,亦不睹不闻也。

人之心,天之一也,俯仰两间,左右民物,其感应之形着,因时顺变,以行其典礼者,虽千变万化,不可穷诘,孰非吾之一之所运耶?

不识万化之根源,则自沦於机巧习染之中,一切天下事,作千样万样看,故精神眩惑,终身劳苦。

屡省穿衣吃饭,犹有许多未中节处。此圣人於庸言庸行,一毫不敢自恕。

学以静入,亦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而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盖吾心之体,本不可须臾离,无人我远近古今。於此透悟,便可与天地同量,尧、舜为徒。所谓“曲胘饮水,金革百万,乐在其中,饭糗茹草,有天下而不与”,此皆性体之自然,未尝致纤毫之力,乃天下之至静也。是故烟云泉石,案牍琐屑,外境虽异,而吾良知之运无更局,乃可谓夫焉有所倚也。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着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渣滓浑化,则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安有许多分别疑虑?

学术同异,皆起於意根未离,尚落气质,故意必固我皆所以害我。若中涵太虚、顺吾自然之条理,则易简理得,时措适宜,往圣精神心术,皆潜孚而默会之。

究事之利害,而不求心之安否,是以祸乱至於相寻。惟中流砥柱,动必求诸心,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一切世情,不使得以隐伏,则义精独慎,天下之能事毕矣。

迁善改过之功,无时可已。若谓“吾性一见,病症自去,如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则玩光景,逐影响,欲速助长之为害也,须力究而精辨之始可。

透利害生死关,方是学之得力处。若风吹草动,便生疑惑,学在何处用?

知命者士人之素节,吾未见随分自静者,而困乏不能存也;吾未见广於干求,工於贪取者,而有知足之时也。

大丈夫进可以仕,退可以藏,常绰绰有余裕,则此身常大常贵,而天下之物不足以尚之。不然,则物大我小,小大之相形,而攻取怨尤之念多矣。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耳。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

人心本自太和,其不和者,狭隘、颓堕、乖戾、烦恼以为之梗。除却此病,则本心冲澹,和粹之体复矣。以之养生何有!

遇事不放过固好,然须先有一定之志,而后随事随时省察其是此志与否,则步步皆实地,处处皆实事,乃真不放过也。

欲富贵而恶贫贱,吾独无是情哉!吾性不与物作对,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欲恶不与存焉?

心即所谓把柄也,生化不测,皆把柄中自然之条理,一以贯之,成性存而道义出也。

圣人养民教民,无一事不至,非为人也,自尽其心,自满其量,不忍小视其身也。

凡器不可互用,局於形也。人为万物之主,心为万物之灵,常存此心,性灵日着,则万物之命自我立矣。其处一身之吉凶悔吝何有!

本然者,良知也。於此兢业存存,乃所谓致良知也。良知能开天下之物,能成天下之务,所谓莫显莫见也。致知之功,能一动静,有事无事,一以贯之,则一时虽未成章,夫固成章之渐也。一时虽未凝然不动,夫固凝然不动之基也。盖学问头脑,既当自将日新不已,舍此而别趋路径,皆安排意必也。

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

随分自竭其力,当下具足,当下受用,过去未来,何益於思?徒得罪於天尔!

上天之载,以无声无臭为至;君子之学,以不睹不闻为功。知体常虚,则真明常止,千念万念,总是无念。生生化化,自协天则,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知无起灭,物无去来,虽拟言议动,同归於成,变化复其不睹闻之体。

天地万物生於虚,而虚亦非出於天地万物之外。

耳目口鼻皆以虚为用,况心为统摄众形之本,宰制万灵之根,而可壅之以私乎?

古人从心体点检,故事事诣其极;今人从支派处照管,虽时有暗合,终不得力。此人才风俗之异於古也。

吾道无绝续,历千万世如一日,但人自不着不察耳。

精神不可闲用,须常理会本分事,本分事虽一物不染,却万物毕备。

意根风波,一尘蔽天,豪傑之士,往往为其所误,故学在於致虚,以澄其源。

当急遽时,能不急遽;当怠缓时,能不怠缓;当震惊失措时,能不震惊失措。方是回天易命之学。

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而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加损焉。所谓“以学而能,以虑而知”,无忌惮以乱天之定命也。先师云:“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能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

功利之习,沦肌浃髓,苟非鞭辟近里之学,常见无动之过,则一时感发之明,不足以胜隐微深痼之蔽,故虽高明,率喜顿悟而厌积渐,任超脱而畏检束,谈玄妙而鄙浅近,肆然无忌而犹以为无可无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为第二义,不知自家身心尚荡然无所归也。

引佛、老之言,以证其说,借修炼之术,以祕其养,皆非卓然以圣为归者也。圣学一正百正,一了百了,不落影响,不靠帮助,通变宜民,真性自然流贯。古圣兢兢业业,好古敏求,精神命脉,惟在一处用。几微少忽,即属异端,可不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