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

唐自元和以后,国之无人久矣。王守澄、陈弘志推刃天子,无有敢斥言之者,纵横两代,至文宗之季年,而后以他罪诛之,则刘克明何惮而不灭烛以弑少年之天子邪?克明滔天之罪,发之者,王守澄等四宦豎也;斩之者,神策飞龙宦竖所将之兵也。路隋以学士而为逆贼草制,韦处厚俛仰而推讨贼之功于江王,如是,尚可谓唐之有人乎?

孙明复之治春秋曰:“称国以弑者,国之人皆不赦也。”胡氏讥其已酷,非也;所谓国之人者,非下逮于庶人,亦其当国之臣、允膺在宫在官之辟者也。然则宪、敬二君之弑,唐之大臣所可逭不赦之诛者谁也?韩弘、张弘靖、李逢吉、王播、皇甫镈、韦处厚贤不肖无得而免为。而李绛、裴度、忠贞为众望所归,亦何面目立新主之廷焉?当其时,宦竖之势张矣。然未至如汉末诸奄,斩艾忠良,空天下之群而无遗也;且未如肃、代之世,程元振、鱼朝恩杀来瑱如圈豚,夺郭子仪之权位如夺婴儿之弄具也;刘一攄其忠愤,抗言不忌,虽不擢第,而抑无蔡邕髠钳、张俭亡命之祸。则唐室诸臣,亦何惮而不孤鸣其公愤?呜呼!国之无人至于此极,而抑何以致此哉?

国家之大患,人臣之巨慝,莫甚于自相朋比,操进退升沈于同类之盈虚,而天子特为其酬恩报怨、假手以快志之人。所谓正人者,唯以异己相倾之徒为雌雄不并立之敌;其邪者,则以持法相抑之士为生死不戴天之雠。而非天子莫能代之以行其志。非左右持权之宦豎,莫能助己以快其欲。藉令当宪宗之弑,而建讨贼之旌,则岂徒弘志哉?守澄其渠帅也;匪徒守澄,郭后其内贼也;匪徒郭后,穆宗其戎首也。推究至极,不容中已。而守澄尸威福之柄,两立于邪正之交,以持衡而颠倒之;郭后挟国母之尊,穆宗固世适之重,天位既登,动摇不可。则发义问者此党之人,而彼党即乘瑕而进。功隳名败,身不保而祸延同类。于是素有忠直之望者,亦惴惴然惜门户以图伸;而依附之士,咸指扪舌以相劝止。低回一起,慷慨全消,方且尊太后,肆大赦,以揜其恶而饰之,因循安位,以求遂其汲引同汇、拒绝异己之情。为君子者,固曰吾以是为善类地也,而况匪人之比哉?宦竖乃以知外庭之情志,视君父之死如越人之肥瘠,闭户自保,而以不与为安。敬宗虽无刘子业、萧宝卷之凶淫,一失其意,而刃剚其胸,何不可使路隋、韦处厚泚笔弄舌以文其大恶乎?呜呼!盈廷若是,而按孙氏春秋之法,非诬也。李绛、裴度虽云贤者,其能逃于法外哉?

李长源归卧衡山,而李辅国不敢竟其恶;郭汾阳罢兵闲处,而鱼朝恩不敢肆其毒;君子不浮沈于爵禄权势之中,乱臣贼子自有所畏忌而思戢。元和以降,所号为大臣者,皆荏苒于不进不退之交,而白刃两加于天子之脰。唐之无人,厥有繇矣。文宗进李训、郑注而谋诛内贼,非尽不明也。人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无可托也。

朋党兴,而人心国是如乱丝之不可理,将孰从而正之哉?邪正无定从,离合无恒势,欲为伸其是、诎其非,画一是非以正人之趋向,智弗能知,勇弗能断。故文宗曰:“除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亦非尽暗弱之说也。

李宗闵、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与相排摈,私也。乃宗闵与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进,则邪移于宗闵、稹;而德裕晚节,功施赫然,视二子者有薰犹之异矣。李逢吉之恶,夫人而恶之,德裕不与协比,正也;而忽引所深恶之牛僧孺于端揆,以抑逢吉,而睦于僧孺,无定情矣。德裕恶宗闵,讦贡举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为嫌,而力荐德裕人相,度之公也;李宗闵与度均为被讦之人,乃背度而相倾陷,其端不可诘矣。宗闵与稹始皆以直言进,既皆与正人忤,而一争进取,则稹合于德裕以沮宗闵,两俱邪而情固不可测矣。杨汝士之汙浊,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讦之使贬,俾与裴度、李绅同条受谤,汝士之为贞邪不决矣。白居易故为度客,而以浮华与元稹为胶漆之交,之倾度,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从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训、郑注欲逐德裕,而荐宗闵以复相,乃未几陷杨虞卿而窜宗闵于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于俄顷,褒贬变于睚眦,是或合或离、或正或邪,亦恶从而辨之哉?上无折中之宸断,下无臧否之定评,颠倒天下以胥迷乱,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决也。揆厥所繇,则自李绛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体,与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给之士,闻风争起,弄其辅颊,议论兴而毛举起权势移而向背乖,贸贸焉驰逐于一起一伏之中,惊波反溅,罔知所届,国家至此,其将何以立纲纪而保宗祐哉?

唐、宋以还,败亡一轨,人君尸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呜呼!乱之初生,自所谓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沓之小人也。吕吉甫、章惇之害未去,而首击伊川者,司马公之门人苏轼、苏辙也;奄党之祸未除,而特引阮大铖以倾众正者,温体仁所击之钱谦益也。当王介甫恶二苏之日,体仁陷谦益之时,岂料其速变之如斯哉?烈火焚原而东西不知所极,公忠体国之大臣虑之已早,镇静慎默以赞天子之独断,而人心戢、风俗醇。苟非其人,弗能与于斯也。

文宗耻为弑君之宦竖所立,恶其专横而畏其害己也,旦夕思讨之,四顾而求托其腹心,乃擢宋申锡为相,谋之不克,申锡以死,祸及懿亲,而更倚李训、郑注、王涯、舒元舆以致廿露之变。申锡之浅躁,物望不归;训、注则无赖小人,繇宦竖以进,倾危显著,可畏而不可狎;涯、元舆又贪浊之鄙夫也。文宗即不足与于知人之哲,亦何颠越乃尔哉?于其时,非无勋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能断之伟人如李文饶;而清谨自持如韦处厚、郑覃者;犹不致危身以偾国。文宗俱未进与密谋以筹善败,独決意以托匪人,夫亦有故存焉。

唐之诸臣,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宠以崇阶,付以大政,方且自诧曰:此吾党之争胜有力而移上意以从己。其心固漠然不与天子相亲,恃其朋类争衡之战胜耳。故以裴中立之誉望崇隆,为四朝之元老,而陈弘志之弑,杜口色羞;若李文饶,则假宦竖王践言以内召;而李宗闵、元稹、牛僧孺之恃阴腐为奥援者,又勿论也。

外有不相下之仇敌,则内不可更有相忤之中人;争衡于一进一退之闲,则不能复问大贞大邪之辨;文宗盖流览踌躇,知其无可与谋也。而宋申锡以轻狷不审去就之庶尹,为两党所不推,舒元舆、王涯、贾,则首鼠两端,持禄免咎者也;训、注之邪,上知之矣,乃其不择而击之力,一试之德裕,再试之宗闵,两党皆其所搏噬,庶谓其无所固执而可借为爪牙者耳。

悲夫!自长庆以来,所敢以一言触宦竖者,独一刘从谏而已,而固防其且为董卓也。则文宗不以委之申锡、训、注而谁倚乎?藉令谋之中立,而中立未必应也;谋之文饶,而文饶固不从也;谋之处厚、覃,而处厚、覃且战栗以退也;谋之宗闵、僧孺,而比于宦官以反噬也。故文宗交不敢信,而托之匪人。无他,环唐之廷,大小臣工贤不肖者,皆知有门户,而忘其上之有天子者也。弑两君,杀三相,裴中立且自逍遥于绿野,而况他人乎?

牛、李维州之辨,伸牛以诎李者,始于司马温公。公之为此说也,惩熙丰之执政用兵生事,敝中国而启边衅,故崇奖处錞之说,以戒时君。夫古今异时,彊弱异势,战守异宜,利害异趣,据一时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温公以之矣。

乃所取于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诚信也。诚揭诚信以为标帜,则谋臣不能折,贞士不能违,可以慑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辩。虽然,岂其然哉?夫诚信者,中国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为中夏之祸矣,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掩之而不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养患以危我社稷、杀掠我人民、毁裂我冠裳也,则太王当终北而于熏鬻,文王可永奉币于昆夷,而石敬瑭、桑维翰、汤思退、史弥远、允为君子矣。

突厥、回纥,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于唐,舍其暂时之恶,而以信绥之,犹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顺逆无恒,驭之有制,终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况乎吐蕃者,为唐之封豕长蛇,无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约罢戍兵,而于此言诚信乎?僧孺曰:“徒弃诚信,匹夫之所不为。”其所谓诚信者,蓋亦匹夫之谅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来责,养马蔚茹川,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不三日至咸阳桥。”是其张皇虏势以相恐喝也,与张仪夸秦以胁韩、楚之游辞,同为千秋所切齿。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横,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宪宗以后,非复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万众围盐州,刺史李文悦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击之,大败而退;其明年,复寇泾州,李光颜鼓厉神策一军往救,惧而速退:长庆元年,特遣论讷罗以来求盟,非慕义也,弱丧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数年,继以荒淫残虐之达磨,天变于上,人叛于下,浸衰浸微,而论恐热、婢婢交相攻以迄于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阳侨、深人送死而无择哉?敛手頫颜,取悉恒谋献之,使砾于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日无唐,而镞刃之下豈复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万里,失一维州,未损其势。”则其欺弥甚矣。吐蕃之彊,以其尽有北境也。于宪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险而腴,据为孤兔之窟,于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纥侵有其故疆矣。故韦皋一振于西川,而陇右之患以息。其南则南诏方与为难,而碉门、黎、雅之闲,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则溃散臣服,不劳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诏,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纥之东侵,而唐无西顾之忧。其在吐蕃,则大害之所逼也。而岂无关于损益哉?

夫夷狄聚则逆而散则顺,事理之必然者也。拒归顺者以坚其党,故婢婢曰:“我国无主,则归大唐。”然与论恐热百战而终不归者,惩悉怛谋之惨,知唐之不足与也。以是为诚信,将谁欺乎?夫僧孺岂果崇信以服远、审势以图宁乎?事成于德裕而欲败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国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胜其恫疑之邪说。文宗弗悟而从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温公抑遽许之曰:“僧孺所言者义也。”使然,则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义而后可矣。

李宗闵欲逐郑覃,而李德裕亟荐之,文宗自内宣出,除覃为御史大夫。宗闵曰:“事皆宣出,安用中书?”其妨贤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则职之所宜争;以国事言,则内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渐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听其行事”折之,讵足以服宗闵哉?郑覃经术议论果胜大任,人主进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书,孰敢违者?假令宗闵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贤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发于其所不及觉,以与宰相争胜负之机,其陋有如此者。宗闵得持国宪官常以忿怼于下,以此而求折朋党之危机,宜其难矣。故同马温公曰:“明不能烛,疆不能断,使朝廷有党,人主当以自咎。”其说韪矣。乃又曰:“不当以罪群臣。”则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协于理;而奖轻儇、启怨尤、激纷争之害,不可复弭。元祐、绍圣之际,狺狺如也,卒以灭裂国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权,人主之所以靖国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进退之节,语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审于贤奸之辨,而用舍不决,使小人与君子交持于廷,诚宰相。之所深忧。然小人者,岂能矫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胁上以从已哉?则格心者本也,适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渔色、牟利殃民、狎宦竖、通女谒之害,一一檠括于宫庭之嗜好;则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贞邪,无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争胜。若其格心之道已尽,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则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养国家之福,而祸不自我而兴。故孔子去鲁,不争季孙之权。孟子去齐,不折王驭之佞。在国则忘身,去国则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犹且纷纭接纳,进人士而与结他日之援。为忧国计与?适以激国事之非;为进贤计与?适以贻贤者之伤。气盈技痒,愤懑欲舒,且与浮薄之士,流连于山川诗酒之中,播歌谣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没而有子孙之计,树人自辅,悦己者容,乃使诡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进,党祸乃成,交争并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诚也,素位不安,害延于国,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辞?乃曰“不当以罪群臣”,不已过与?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进退,国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恶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进,而望风饰行以求当于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论相符、行止相应者,不使退就衔勒,奚必利民而卫国,特以竞胜于异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为非常之举,汲引而怀取必之心,则唯以所好者之升沈为忧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质之夙夜,讵可云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视宗闵,其得失迥矣。而内不能却崔潭峻、王践言之奥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杨虞卿之私怨,则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于要地,而宗闵不敢或违也,终不可得。其后武宗亦既独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绹复起,以尽反其局。岂非德裕乘权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犹是也,皆为君子者进则呴呴、退犹跃跃,导人心于嚚讼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进退归人主,以卿尹之黜陟归所司,正己尽诚,可则行,否则止,绝新进之攀附,听天命之废兴,虽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为党?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责群臣”也,无惑乎温公之门有苏轼诸人之寻戈矛于不已也。

杜牧愤河朔三镇之跋扈,伤府兵之废败,而建议欲追复之,徒为巵言,贻后世以听荧耳。牧知藩镇之强在府兵既废之后,而不知惟府兵之积弱,是以蕃兵重,边将骄,欺唐之无兵,以驯致于桀骜而不可复诘也。且当太和之世,岂独河北之抗命哉?泽潞、山南无非拥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区区听命之州郡,劳其农而兵之,散其兵而农之,则国愈无兵、民愈困、乱将愈起。甚矣!空言无实,徒以荧慕古者之听,而流祸于来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为藩镇,势所必然,祸所必趋,已论之详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则十六卫是已。十六卫以畜养戎臣储将帅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属焉,而环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驻以待命,盖分合之势,两得之矣。分之为十六,则其权不专,不致如晋、宋以后方州抚领拥兵而篡逆莫制也。统之以十六,则其纲不弛,不致如宋之厢军解散弱靡以成乎积衰也。

夫边不能无兵,边兵不可以更戍而无固心,必矣。兵之为用,有战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卫家即以卫国者也;而守之数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万之师不能卒拔,而少则无粮薪不给之忧。战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气者也;一战之勇,功赏速效,虜退归休,抑可无长征怨望之情。然则十六卫之与边兵,互设以相济,寇小人,则边兵守而有馀,寇大人,则边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卫之帅,唯天子使,以帅其属而战焉。若夫寇盗有窃发之心,逆臣萌不轨之志,则十六卫中天下以林立,而谁敢恣意以逞狂图乎?

唯是十六卫之兵,必召募挑选,归营训练,而不可散之田亩,则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势,不可以寓兵于农之陈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无千里飞挽之劳;就其近属其卫,无居中遥制之病;卫率巡之,所司练之,有司供亿之,皆甚便也。此则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后世者也。以杜牧之时,尤可决行于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兴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夺,而内地犹可为也。且自宪宗以来,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贼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卢龙、魏博归命之日,兵不能罢,亦可调矣。以恩恤之,以威临之,仍使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亩习于戎行者,又何难于措置之有哉?朝无人焉,虑不及此,而后天下终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无忧国之心者,又勿论已。

甘露之变,杀生除拜皆決于中尉,文宗不得与知,而李石、郑覃于其时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进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国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为之时。血溅于独柳之下,而麻宣于殿陛之闲,二子者,誉望素隆,而何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为二子病也。夫二子于此,虽欲辞相而义之所不许也。

梅福之弃官,申屠蟠之辞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时已敝极而无可为也。留正出国门而宋几危,陈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于危殆,以倡人心之离散,无生人之气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胜于宦竖,兵刃交加于扆,掠夺纵横于内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仅保其首领者一闲耳。二李之党,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溃败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将付之谁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党与宦竖之未相结纳,而训、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辈无心腹之大臣引与同恶,特循资望而授政柄于二子,是以匪人不进,诛杀止于数人而不滥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门,以骤起而执政,其祸更当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辞,非乘闲以希荣,盖诛夷在指顾之闲而有所不避也。六巡边使疾驱人京,声言尽杀朝士以恐喝搢绅,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横。于斯时也,石固以腰领妻孥为社稷争存亡,为衣冠争生死,可不谓忠诚笃悱、居易俟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为宰相召募卫卒,而石不许,刺客横行,刃及马尾,固石所豫知而听之者也。薛元赏之能行法于神策军将,恃有石也;宋申锡之枉得以复伸,覃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溃滥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文宗得以令终,而武宗能弭其乱,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硁硁之节,恶足为二子责邪?唐无静正诚笃之大臣,李石其庶几乎!覃其次矣。

听言以用人,不惑于小人,而能散朋党以靖国,盖亦难矣。虽然,无难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能陈善道、纠过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决大疑、定大计以固国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国纪者也;是能纾民力、节浮费以裕国用者也;是能建国威、思远略以靖边疆者也。如此,则听之而试之察之,验其前之所已效,审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远斥之,未晚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资望已及、当获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应得之位禄与某某等、而独未简拔者也;是尝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则挟进退以为恩怨,视荣宠为已应得,以与物竞,而相奖于富贵利达,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为朋党之奸、小人之要结矣。

杨嗣复托宦官讽文宗以召用李宗闵,而文宗欲量移之。计其为辞,不过曰:是固陛下宰辅,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过曰:是盖李德裕之以朋党相抑,李训、郑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无可辞于小人;而训、注之所排,岂必定为君子;抑问其昔居辅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无益于国,而徒尸显秩,则已概可知矣,其党固不能为之辞。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宠禄,将天子以天位任贤才使修天职,而止于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怜而授之,是三公论道之尊,仅如黄叶以止儿啼矣。

嗣复曰:“事贵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无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厌其富贵利达之欲而已。天子无进贤退不肖之权,但为群臣谋爵禄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谓天下之有天子乎?况其所谓得中者,只以渐引小人而挠善类邪!宋徽宗标建中之号,而奸邪遂逞。无他,其所谓中者,夫人欲富贵利达,两相敌而中分之谓也。上无纲,下无耻,习以成风,为君子者,亦曰是久处田闲,宜为汲引者也。朋党恶得而禁,士习恶得而端,国是恶得而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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