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英语最好的一批牛娃,现在已经在学拉丁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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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重课业的间隙,武汉外国语学校的高三学生庐宇有时会拿起一篇拉丁语选段换换口味,享受片刻的放松。他“看上了”维吉尔,对拉丁语陷得很深。
李蔚然则在高二时从国内的公立学校转到英国高中上学,继续精进拉丁语并为申请国外大学作准备。
拉丁语的发展与传播,在当今的中国仍属冷门、小众、清奇。2018年迄今,北京外国语大学仍是全国唯一一所开办拉丁语专业的院校,设立拉丁语课程的国际学校更是寥寥无几。
但它的可见度正慢慢上扬。出于猎奇、爱好与升学需要,越来越多像庐宇、李蔚然这样的中国学生,正在学习这门古老却永不消逝的语言。
留学圈一个秘而不宣的共识:拉丁文,一个中国学生爬藤的“秘密赛道”,可事实,是否真是如此?
更低龄与多元化
在中国,究竟有哪些人在学习拉丁语?教授拉丁语近十年、带了上千名学生的古典学学者刘勋观察到,以往学习拉丁语的除教会人士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大学生及应届毕业生。他们或出于兴趣,或是想要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综合素养。
如今,学生生源变得更多元化与低龄化,高中生与中小学生更是比以往多了三成。
刘勋说,2017年以后,美高学生以及在国外念高中的其他中国学生开始纷纷涌入。部分学生已经在校内修习拉丁语,却因为需要参加SAT2或AP 拉丁语等相关的考试,有着额外补课及升学的需求。
美国的拉丁语教学从二战以降才开始复建,许多师资配备并未达到欧标标准,曾在罗马慈幼宗座大学(Universitas Pontificia Salesiana)以及维真古典学院(AcademiaVivarium Novum)深造的刘勋表示,尽管也有好的老师,但总的来说,美国的拉丁语老师,可以堪比十几年前教英语的中国老师。他们的水平良莠不齐,往往按照统一的考试体系来照本宣科,致使学生兴趣寥寥。
慈幼大学
另一方面,中小学生对学习拉丁语意愿的增加,则离不开中国家长近些年愈发超前的教育意识,赛道越铺越早。这部分家长认为,孩子有了拉丁语的基础,日后再学法语、西班牙语等罗曼语系就更轻松省力。书面英语中有70%至80%的单词都包含拉丁语词根,届时,孩子们势必也能掌握更多英语中的大词与难词。
拉丁词源的转化
就像宾大教育学硕士、上市教育集团高管“大眼睛爸爸”说得那样,“北京英语最好的一批牛娃,现在已经在学拉丁语了。”
司司妈在给国际学校七年级的儿子选择第二外语时,也权衡了很久。最后,她还是建议儿子选择拉丁文。司司是一个偏理科的孩子,学了拉丁文一段时间后,已经感受到它的美。“很有韵律感,说起来像唱歌一样。”他说。
司司妈也表示,拉丁文是西方语言之母,学好拉丁文,对于学习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大有裨益。另外,拉丁文也对孩子未来无论是学医还是学计算机都有用。“比如说德国医学院就要求入读学生至少要修几年拉丁文,因为很多医学的词汇来源于拉丁文。”
来自拉丁文的法律与政治词汇
延迟满足,劝退率高
有人为了语言之美,有人为能掌握一把深度解读各领域古典原著的神秘钥匙,但拉丁语错综复杂的语言系统,琳琅满目的屈折变化,初期枯燥乏味的语法练习,仍然是实力劝退不少学生。
去年冬天,李蔚然跟随南森诚道的Alex老师学习拉丁语。不到数月,原先的六七位学生便只剩下两位。
庐宇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对这门语言充满了热爱,“就像武汉人第一次吃小龙虾,当被问到是什么时候在哪家馆子,往往是记忆不清的”。
本来,身边和他一样对拉丁语或西方人文传统一时兴起的同学也不在少数,但他们有应付课业的压力,也有对安稳前途更迫切的期待。在拉丁语或古典学尚未成为显学的当下,或早或晚地放弃了这一爱好或是本就爱得不深,留他一人仍在“为爱发电”。
2009年,《韦洛克拉丁语教程》在中国翻译出版,实乃国内古典学界一桩大事。系因1990年至2009年这二十年间,中国尚未出版任何一本拉丁语相关的权威教材或著作。但即使选用这一被誉为“拉丁语学习首选”的教材,仍有不少学生浅尝辄止。
刘勋的拉丁语课程曾分为初、中、高阶三级。运用《韦洛克拉丁语教程》教学,每个阶段学生的结课率卡在50%左右,从初阶上到高阶坚持完成全部课程的学生,仅10%。
“韦洛克拉丁语教程是传统的三点一线式,即词汇、语法与翻译,”刘勋解释,“它的好处是能让学生在短时间内掌握这门语言的语法与精髓。缺点是对学生的综合理解能力、记忆力等各方面要求都比较高,所以学生的学习负担也会比较大。”
不过,从积极的方面来说,或许,拉丁语与弦乐一样,都有着延迟满足(delayed satisfaction)的特点,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不能即时地感到进步或快感,需要忍受寂寞与枯燥。但经过刻苦的努力与长时间抽象思维的训练,也更容易夯实学习的基础,比大多数人更有耐受力与持久的创造力。而这些学习品质与素养,都是备受传统藤校及名校青睐的。
活语言?死语言?
拉丁语艰深繁杂,卷帙浩繁,能坚持下来的学生首先是源自热爱,他们把它当成了活语言,而不是沉睡在书架、停留在纸墨笔砚间的死语言。
刘勋在维真古典学院的深造经历,正是经历着这样一场由死语言化为活语言的蜕变。
位于罗马附近小城弗拉斯卡蒂(Frascati)的维真古典学院,是全世界唯一用拉丁语及希腊语授课的全日制寄宿学校。学生吃穿用行,日常与人交流,都得使用拉丁语或古希腊语,“连做梦都是拉丁语”。
维珍学院
平时,刘勋与他法国及塞尔维亚的室友用拉丁语讨论一切。拉丁语穿越古今,也能涵盖当代生活日常(例如Wifi:unda electrica; 网络:rete gentium)。除了阅读外,学校也额外注重学生口头与写作的训练。诗歌学了以后还需要吟唱,在唱诵的过程中感受语言的格律、音韵与长短音的配合。
学院排演的圣诞剧目
这也直接改变了他的教学方法,使他不再把拉丁语当作一门死语言进行教学,而是把它当作活语言与学生进行日常的交流。
2018年创立国内唯一拉丁语专业、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学者李慧,在同年将《拉丁语综合教程》引入国内。这套原名为《罗马家庭》(Familia Romana)的教材,讲述了公元2世纪居住在罗马城附近一家人的故事:父母和孩子、主人和奴隶、学校军队医疗,商业农业娱乐,内容涵盖方方面面。
“这套‘肥皂剧’式的教材与其他教材不同,通过对话交流的新颖形式,让学生在听说读写四方面都能同步得到提升。” 刘勋说,“使他们能够主动把所学的知识运用出来。”
他还发现,越来越多年轻的中国学生,有了更强烈自我表达的欲望与更高的学习追求。他们希望主动学习与运用这门语言,而不仅仅止步于看懂文献。他们探寻西塞罗等大家的文风,希望用优美的文体表达自己的思想。
当把拉丁语当作活语言对待时,高中生庐宇也对这门语言产生了全新的认识,“来自四面八方的一群伙伴用古希腊语及拉丁语交流,一起学习与生活,这已足够颠覆我的认识,让我感到自己所学的东西不是没有生气,花的功夫没有白费,还是有用武之地。”
闲时,在中国古典诗词上也颇有造诣的庐宇,会把拉丁语翻成文言文自得其乐。他认为一门古典语言最好用另一门古典语言来输出,现代语言不足以涵盖当时的概念,意境表达上亦有缺漏。
维吉尔名篇《埃涅阿斯纪》的首句:“这是战争的故事和一个人的故事。命运注定他是个亡命徒,他是第一个乘船从特洛伊地面到达意大利的拉维尼亚”,在他的笔下则化为:
“所以吟咏者,刀兵与人杰。
见放既天命,乃出特洛伊;
径赴意大利,拉维尼亚滨。”
读起来短促、尖锐、铿锵有力。但他仍然没有百分百的满意。
因为兴趣走下去
尽管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正在学习拉丁语,但无论从升学策略还是就业出路上来说,考虑到付出与回报的正向比,拉丁语很难称得上是最富性价比的一种选择。
或者说,它很难用这样的一种思路与策略去衡量。它更需要靠兴趣与热忱支撑。
四个月内学完所有拉丁语语法的李蔚然表示,和所有语言一样,拉丁语需要投入时间,却不能快速见效,除了一些考试,学生的真实学习水准也无法用太多的外部标准衡量。
“拉丁语无法在短时间内脱产、考出非常好的成绩。如果没有内在的兴趣支撑,而仅作为申请大学的一个加分项,是不太可能走下去的。”
芝加哥夏校的拉翻英练习
每周,李蔚然都会抽出固定的时间学习拉丁语,还在去年参加了芝加哥大学备受好评的拉丁语夏校,密集学习了两个月。她自觉学得越多,对拉丁语的热情越大,“如果每天都很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而会失去热情”。
在她看来,学完语法就能在老师的带领下立即看懂一些简单的诗歌与散文,十分具有成就感,“不像学习英语好多年,却仍然不明白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高二时,她从体制内转到英高,也是为了上A-Level的拉丁语课程,为申请古典学专业作更完善的准备。
南森诚道的高级学术导师,德国慕尼黑大学古代近东学学士Alex老师也说,前三十的学校可以考虑用拉丁语及古典学背景冲一冲,但如果目标是三十以后的学校,首先应当提升标化成绩。
学生甚至还会面临“撞车”的风险:“在中国学生的申请池子里,如果同时冒出两位有古典学背景的学生,招生官可能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帮学生把关与包装。他未必不会有抵触的情绪”。
这条被誉为爬藤的秘密赛道,终是首先需要用热爱续航,而不是申请上的奇巧与策略。
另一方面,拉丁语就业方面的前景可谓也不甚明朗。作为过来人的Alex建议学生把拉丁语作为辅修(minor),计算机为专业古典学为辅修的搭配如今亦不少见。学生们需慎重考虑学习语言的投入与回报比。
那么,为什么还要学习拉丁语?
事实上,拉丁语在中国的重要推动者、奥地利汉学家雷立柏很早就写过《中国学生学习拉丁语的十个理由》,家长们或多或少也了解,拉丁语帮助锻炼逻辑思维,掌握英语词源,使学生能看懂其他学科文献,也简化了他们学习英语的过程。修过拉丁语课程的学生,也受到不少老牌藤校的青睐……
很多大学校训即为拉丁语。如哈佛大学校训Veritas(真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门承载西方文明也是东西文化交流重要载体的语言,能让人深刻了解古今2000多年各个地域的文化思想与社会架构。
“从古罗马文化到中世纪的宗教与学术交流,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潮,还有近代的各门科学,甚至东学西渐和西学东渐,都有拉丁语的声音。它为你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刘勋说。
康熙也曾经学习拉丁语
不久前,经久不衰的“文科无用论”再次袭来,四位经济学博士在论文中写道:“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
拉丁语作为古典学,作为大人文背景下的小众科目,也使得很多年轻人对学习的出路心生困惑与焦虑,“越来越多的人对文科感兴趣”,庐宇说,“但从大趋势来看,大家对文科的理解仍然片面、狭隘,这种二元对立、捧一踩一的思路仍然需要破除。”
古典学、文科究竟有什么用?究竟有何无用之用?这是一个异常宏大的话题,抛去它的精神性不谈,从功利性的角度来说,很多古典历史文本既是无用之书,可也是经世之学,它包含各种指导原则(governing principle),能高屋建瓴地帮助人去更好地作出决策。
文科生有强大的不容小觑的战略思维、表达能力与管理能力,他们的战略思维与理科生的线性思维结合,往往会有王炸的效果。所以很多政客与高管,也都有人文社科历史哲学的背景。
曾带出很多藤校学生的David老师说,许多优秀的文科生或古典学科背景的学生,在重要关头是不纠结不犹豫的,他们的临门一脚,往往踢得格外漂亮。
“因为他们站在历史的肩膀上,已经想明白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