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宇
编辑|廖影
陈昊竟然哭了。
在10月21日晚的直播之前，很多通过《非你莫属》知道陈昊的人，以及优胜教育的员工，恐怕不会想到，原来这个霸道总裁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在近一小时的直播中，他一直像在压着嗓子说话，哽咽声透过扬声器很清晰地传出来。无论底下飘过怎样的评论，陈昊都没有动怒，只是不断在强调“我没跑路”“我在想办法解决问题”。
这样委屈的陈昊，几乎要让认识他的员工怀疑，自己印象中的那个陈昊是否真实存在过。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总部会议上。他嘴里叼着烟头，是那种很细很细的烟。旁边站着他的秘书，手里捧着烟灰缸。他吸一口烟，会在烟灰缸上磕一下。”李想回忆说，“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领导是这样的人。”
后来，陈昊身边的秘书换过好几任。
李想在优胜教育做教学主管和校长的那几年，很少见到他。陈昊不怎么去下面的校区，一般有事儿，也是让他下面的总监和经理去传达。仅有的几次在总部会议上的见面里，陈昊有时会在约定时间的几分钟后，才姗姗来迟。
但无论如何，李想无法想象陈昊变成21日晚直播间里的那个样子。
双面陈昊
在对外的宣传里，1978年出生的陈昊是个“博二代”，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著名数学家，母亲是著名科学家，两人还同时是中科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本人，则是对外经贸大学的硕士。
他创办的优胜教育，主打线下K12（小学到高中阶段）一对一个性化辅导。这家机构成立于1999年，知名度虽不如新东方、学而思，但因为校区选址在中小学周边，给很多家长留下了深刻印象，称得上“有名气”。
做一对一辅导，源自陈昊个人的学习体验。他曾说过自己幼时的经历：有一次他问老师问题，老师却说他上课走神，知识没有吸收；然后问父母，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我父母在教育孩子上是‘大棒加甜枣’”，这让他觉得孩子能个性化学习十分重要。
优胜教育宣称，一个团队服务一个孩子。“我们每个学员家长都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个小群，里面有授课老师、班主任、校区督导，老师们会在里面反馈我儿子的学习状况。”李文娟向市界展示了自己的微信群。
表面上看，在这种模式之下，孩子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实际上，在优胜，一个班主任一般会带50个学生，多的时候可以达80-100人。
“肯定是服务不过来的。”王闻远此前在优胜教育北京的一个校区做校长，他告诉市界，“如果要真想做好服务，一天服务15个学生没问题，多了就是面子工程。”
在优胜教育，校长并非一个学校的最大领导，他上头还设置了城市总监、区域经理以及分管运营、教务、营销、市场的单线经理，这些人会负责产品、政策激励、岗位绩效等。校长下面还有三个部门主管：营销主管，运营主管，教学主管。
“一般一个教学经理手下有60多个主管，一个区域七八个校区，七八个学校共用一个人力。疫情之前，一个校区有一个财务。疫情之后，就两三个校区共用一个财务了。”王闻远说。
而总监和经理，就相当于陈昊的“代言人”和“耳目喉舌”。
“陈昊很少会到底下的校区巡视，替他出面、下达命令的就是这些人。校长一般只有在总部会议上才能见到他一面。”而在仅有的几次会面里，陈昊给他的感觉是：这是个独裁主义者。
“他不会听反对意见，会按照他的逻辑去说服你，即便他是错的，你也得执行。”
王闻远所看到的陈昊的这种“强势”，跟陈昊本人在电视节目里的表现，似乎并无出入。
2011年，陈昊成为求职电视节目《非你莫属》的嘉宾。那时候，他刚过而立之年，喜欢在节目里翘着二郎腿，跟人争论和点评的时候总免不了咄咄逼人。其他嘉宾说一句不同意见，他可以反驳十句。
“很多时候，我们都说不上话。”王闻远告诉市界，2019年6月，上面突然嚷嚷着要改革老师的绩效，但当时上课的学生多，特别依靠老师，就没执行下去。等到了11月份，命令就变成了强制执行。
曾宣称“绝不会欠薪”
2019年11月，王闻远收到通知，教师绩效由原先的固定课时费，转为分成模式。老师的工资与课时费绑定，课时费越高，老师抽成越高。根据老师的星级水平，抽成比例不一，在29%-40%之间。
这样的方式让人十分不解。通常情况下，老师的工资应该跟自己的授课时长挂钩。无论如何，都不该跟课时费扯上关系。但总监说，上面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大家好，可以保证双方的利益”。
如果优胜教育的课时费单价高，这项规定显然会对老师们十分有利。但真实的情况是，2019年之后，机构里卖得最多的就是低价课，比如金牌半价课，疫情之后还推出了四五折课。
于是绩效改革后，老师们的工资水平直线下降。带高年级学生的老师，薪资一般减少2000元左右，带低年级学生的老师，薪资则会少4000元。而在此前，老师们一小时的薪资在30元-120元之间。
这样的决定让授课老师们意见非常大。
“到了去年12月份的时候，大家就开始闹，有好多老师离职。”王闻远回忆，这些动作多少起了点作用，比如给老师增加一些超课时奖金，但是杯水车薪。“我反馈了好多次，但上面的命令十分坚决。”
这让王闻远有些担忧。深耕教育行业多年，他懂得这个行业要想经营下去，必须做到收支平衡，现金流为正很重要。如果一个机构总是卖低价产品，是不是因为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所以才急于回笼资金？
很快，他的预感应验了。
2020年二三月，优胜教育开始集体裁员，裁的大多是基础岗位，比如教师、客服顾问、实习生。“他们会跟校招的实习生说，因为疫情，学校考核所在地不允许实习，必须返校。然后把实习生劝退，但不给任何赔偿。”
从那时起，老师的工资也开始被拖欠，逼得不少老师离职，数量骤减。总监给校长们下了命令，要求老师每月的课时量不得低于30小时，否则就走人。留下的老师担心工资如果真不发，课上得越多，损失会越大，于是开始卡着线上课。
于是，从四五月开始，上面将老师的授课时长标准增加到了48小时，如果达不成目标，员工被要求自己交社保。
这样一来，老师们的意见更大了。王闻远跟机构相关领导反映了这个问题，但得到的回复是“不解决”。
自始至终，这些命令全部由总监和经理往下传达，陈昊没有露过面。让王闻远更为介怀的是，上面要求各校区校长、主管给老师传达命令的时候，不能发公函，微信不允许截屏，为了防止录音，要求主管与老师进行一对一的微信电话沟通。
一边苛刻对待老师，一边扣发工资，很多校长跟上面申请书面通知，要求说明延发工资的原因。“公司如果因为运营困难，我们接受少发，或者分期发。”王闻远说，“但上面就是不肯给书面通知。”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六七月，因为要带毕业班学生，很多老师无奈之下，只能增加排课量，“当时老师们的想法是不能给学生放空窗”。
但有这样善意想法的老师，却遭遇到了更多的不公——授课老师开始被要求干销售老师的活儿。经理从老师原来的工资中拿出500元做绩效，如果老师不能从自己学生那里拿到两个其他用户的电话，并完成一个用户到访，每月就要被扣掉500元钱。
这种行为无异于触到了老师的底线。“授课老师跟销售老师是不一样的，很多是拉不下脸来，去管自己的学生要电话的。”
不少校长跟上面反馈这个问题，“情况反馈了，但是没人听，就说必须执行。”王闻远表示。
授课老师的日子不好过，但是管理层也没好到哪里去。疫情期间，教学总监、总经理们开始变着花样克扣主管们的钱：微信上不及时回复消息要扣钱，数据报错了要扣钱，开会迟到了要扣钱。每次罚钱倒不算多，20元、50元、最多时候100元。
“就是恶心。”李想坦言，“这是教学经理、教学总监跟上头一块儿想出来的主意。”此外，包括管理岗绩效，消课提成，业绩提点以及其他额外的收入都在减少。
但在过去的采访里，陈昊曾宣称，自己绝不会欠员工工资；在《非你莫属》的舞台上，对何为“企业有爱”，他曾发表过这样的言论：企业有爱是体现在对员工的薪酬福利、员工关系上，而不是老板对你直接的态度和性格上。
他这话似乎也没撒谎。根据李想介绍，优胜教育员工的工资水平，在行业里属于中等。此前吸引他留在优胜教育的原因，就是不错的薪水、完备的教师培训制度和比较透明的晋升通道。
谁也没想到，陈昊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坑，就坑了这么多人。
狼来了
2020年2月前后，优胜教育教师岗的全职员工还有2000多人。等到了七八月份，就只剩下1300多人了。
李想现在无比羡慕3月前离职的员工，虽然很多也是没能拿到工资就走人了，但像他这样坚持到10月份的，已经被欠了9个月的工资。
虽然老师越来越少，但在国庆前，北京校区的学生和家长并不知情，课程看上去仍在井然有序地进行，只是从线下改到了线上。“我有感觉到班主任换得越来越频繁，但是当时还有老师给孩子上课，所以没当一回事儿。”李文娟说道。
一个曾在国庆后入职优胜教育北京校区的员工公开透露，他所在的运营部门，每天的工作就是联系授课老师。如果他能从系统里上千个老师当中找到一个愿意去上课的老师，就称得上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儿。
2020年9月，总监、经理给下边的校长、主管开会，表示上面一定会解决工资的问题。
但是狼来了的故事并不新鲜。天津的优胜教育校区被曝出老师离职、机构欠薪、拒绝退费新闻的时候，陈昊跟媒体说是加盟商所为，是投资人的问题，跟他没关系。
但真就没关系吗？
优胜教育在经营上分为直营、代管和加盟，前两者都属于直营范畴。据李想透露，优胜教育跟加盟店的分成模式很多，最常采用的是51:49的分成方式——加盟商在支付完200万-300万元、4年的加盟费用后，会把每月减去各项成本后盈余中的49%，分给优胜教育。
但陈昊的表态是“与我无关”。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只接受消课（学生上一节课，消一次课），但拒不退款。就算要退，也得分30期。
但实际上，所谓的分期退款是雾里花、水中月。根据一些老师透露，优胜教育退款一直都很艰难。尽管合同规定里写着2个月内退钱，但实际情况却是有些两年内也退不清。
市界查询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截至2020年10月21日，关于搜索词“优胜教育”的文书有175篇，大多涉及到了退费、维权。
受天津事件影响，不断有老师开始找校长，校长找总监，询问工资的进度。“还有的女老师在问生育津贴，优胜教育是‘公司代发’。此前虽然会拖，但钱最终会辗转到员工手里。但疫情后，连发都不发了。”李想说。
屡次不兑现的承诺，让老师们很心寒，事情开始越闹越大，一直隐在幕后的陈昊，这次终于站出来了。
李想给市界展示的一份聊天记录显示，陈昊在10月1日的时候曾表示，“工资15号肯定发放，我可以亲自露面保证”。他请求对方“想办法不要让资金到位前，业绩下滑太严重”，“我会15号恢复线下并发工资”。
结果显而易见，陈昊非但没有兑现发工资的承诺，还在10月14日对优胜教育进行了法人变更，其法人由本人变更为母亲唐芳琼。10月18日，优胜教育又给员工做了社保减员。有员工去社保局查询后发现，自己9月份的社保，公司也没给交。
如今回头再看，不管是总监、经理跟员工们传达的“一定会发工资”，还是陈昊出面后的承诺，都是连篇的谎话。
金蝉脱壳？
10月19日，大批家长来到优胜教育在光华路SOHO的总部，而这还只是要求退费的家长们中的一部分。
与一直被拖欠工资的老师不同，家长们始终被蒙在鼓里。李文娟告诉市界，英语授课老师在国庆期间突然跟她说，以后不能再给孩子上课了，因为优胜教育已经拖欠了她好几个月的工资。
跟她一样的家长还有很多。一位丰台搜宝校区的家长告诉市界，就在不久前，她刚刚通过微信扫码的方式又续了将近3万元的学费，而续费的原因就是便宜。
“疫情后，很多课改到线上了，价钱也降下来了。”她表示，“而且优胜教育此前的承诺是，不限时，退费的时候还按照原价退。”
事情发生后，有家长去研究了下合同，才发现里面设有很多潜藏的陷阱。“优胜设计了一些不受法律保护的课时，报名的时候老师会说有活动，比如买50小时送75小时。收费的时候，是按照50小时×420元单价来计算，花2.1万元，可以上125小时的课。但是一旦发生退费，剩下的课时，就全部按照赠送的来计算。”
有些家长拿的协议是电子版本，并且报名时只给了收据，没有盖章，还有人只有微信付款记录。
“优胜教育对我们的交代是，尽量不要给家长开发票，除非家长非得要。在优胜教育，开发票是一件很难的事儿。”李想透露。
“尽管国家规定了交费不得超过3个月或60课时，但是在真正实行中，由于缺乏过程性的监管，规定往往都停留在了文字上。”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说。
此外，北京优胜教育给家长的报价单分为三类，分别是市中心、近郊跟远郊，距离市中心越近，同样的课程报价越高。
据不完全统计，家长们在优胜教育目前所剩消费，少则1万元，多则20多万元，“所有校区的加在一起，恐怕要超过1亿元。”李想推算。
此外，有校区主管透露，即便不算上加盟费用，在2019年之前，直营店每个月的现金流都很正常。“教育机构只有2月和9月才是淡季，其他月份收入只多不少，单店每月四五十万元的盈余肯定是有的。”
此外，早在今年二三月份，陈昊就已经开始分批退校区了，尤其是房租高的，他甚至可以不要押金。
令李想更在意的一个操作是，后期城市经理一直打着工资保卫战的名义逼迫员工去做业绩，不做业绩不给发工资。“比如这周，我的校区做了20万元的业绩，那么上面会拿出5%，或者10%、50%比例给我，让我给员工发工资。”
而且自从这个政策实行后，有些老师想在离职前拿回一部分工资，就拼命地做业绩，联系家长续费。不明就里的家长在诱导下，又续费不少。“可以发现，老师离职前后，公司业绩会猛增。”
而能拿到工资的，往往是班主任岗和课程顾问岗，“因为他们是赚业绩的”，授课老师通常拿不到钱。
除开少部分比例的钱款用来发工资，更多的钱则被直接打到了公司的账户上。但奇怪的是，账户很多，很乱，基本上两三天就会换一个户头。“除了优胜辉煌，我见过泰州牛师来了、天津海思科技、北京优质教育等账户。”李想说道。
市界查询发现，这些公司全部在陈昊旗下。而根据市面上流传的一个文件来看，陈昊在2019年12月曾提交过一份注销登记申请。
这似乎是很常见的教培机构跑路套路。机构先是通过低价的课时吸引家长报名续费，然后宣布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与此同时，减少注册资本、变更法人，甚至宣布破产清算。背后，却偷偷地将资金转到另一个账户中，进而“东山再起”。
但陈昊并不承认。在直播的时候，他说自己没钱了，变更公司法人是为了方便贷款，他在努力寻找投资人，并且得到了一个上市公司的一部分资金，已经全部投入到了员工的工资里。
他还表示，他不会跑路，今后会每天中午12点准时开播，并多次推介了自己的抖音号。
如今，优胜教育总部校区已经人去楼空。据说，因为家长都去退费了，所以总部已经退租。对于这一系列事情，市界试图联系优胜教育做一个最终求证，但电话显示已关机。
近几日，广州、长沙、郑州、成都等地的优胜教育校区被曝疑似跑路。多地的加盟店为避免连坐，纷纷改头换面。
家长们过了最初的愤怒期后，在忙着报案，联系12345，做登记，维权群里大家奔走相告，互相通知着案件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被欠薪的员工，薪资仍没到手，虽然被优胜教育做了社保减员，但却连一份离职证明都没拿到。
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陈昊，则在忙着做直播，让大家关注他的抖音号。
（文中除熊丙奇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