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
她还记得回家的路吗？也许她早就没有家了。
她做了这样的事，还能温和地对别人笑吗，难道笑容也是她的把戏？
1
六岁那年，我期中考试得了第一名，正在心满意足的舔着自己的奖品棒棒糖时，妈妈一把拉住我的手，和其他的几位婶婶向村口走去。
“是真的吗，这一次真见到人了？”
“哎呀，千真万确，我家那口子昨天把人带回来的，听说啊，模样还挺俊。”
“谁的模样俊？”棒棒糖含在嘴里，我含糊不清的问。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打岔。”妈妈警告了我一句。
我是小孩子，可我不是白痴。我可以听懂你们的话。每次妈妈这样说我，我总是想这样回敬她一句。
我默默听着，原来是二爷的新媳妇上门了，而且是买来的，买了多少钱，好像是5000块钱，5000块是多少钱，是好多好多钱，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二爷的这个媳妇可真贵啊。
二爷那间矮矮的土屋内，已经挤满了人，我个子矮，而自从学会走路之后，妈妈就不愿意再抱我，新媳妇被他们围着，我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二爷，他耳朵里夹了一只烟，正在帮客人倒茶，第一次见他这么勤快，一口黄牙咧得几乎要掉下来。
他只把我当一个好玩的玩意儿看，我不怎么喜欢他，因他每次见到我，总是问一些废话，什么吃饭了没啊，吃了什么呀，怎么给你吃这个啊。而且他总是试图挑拨我和我姐还有我妈的感情，说我是捡来的，妈妈最疼姐姐，姐姐一点儿也不待见我。
我妈和我姐对我怎样，我难道不清楚吗，偏偏要他多嘴。而且他都快五十的人，还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村里的田地属他家的最少，一小块菜园还是青黄不接。
最讨厌的，他还喜欢和小孩子抢东西吃，一开始我还躲闪不及，后来发现他只是玩笑，抢到手了也只是放在嘴边装作咬一口，再塞回小孩手里。我算看透他了，每次他要吃我的零食，我二话不说直接递给他，他反倒不接了，连连夸我大方，说认识几个字了，还真长成人了！
于是把目标对准别的小孩，有的孩子较真，加上他大如钟的响亮声音，还没抢过来就哭了。我觉得小孩小时候受点挫折挺好的，不能那么不经吓。而且我要是把诀窍都告诉他们了，二爷不就没有乐子了吗。
在他看到我，走到我面前之前，我赶紧把剩下的棒棒糖嚼碎吞下去，他大概乐昏了头，看谁都高兴，拍拍我的脑袋，“别傻站在这，吃糖去，那边搁着呢。”
“喜糖吗？”我问。
“去，你这孩子。”
他还不好意思了，新媳妇都见了，喜糖怎么了。
2
吃饭的时候，我总算见到新媳妇了，不得不说我有点失望。妈妈那代人眼中的美女，就是眼没歪，嘴没斜，头发黑又长，加上眼睛有点大，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我正叹着气，感觉到一束温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抬头一看，那新媳妇正对着我笑呢，见我注意到了，又嘴角一抿，黑黑的眼睛又落向别处。她的脸很白，是可以忽略的那种白，像在新刷的白墙上描绘出鼻子眼睛，又像在白纱上用针线绣出五官，脸部的轮廓也不怎么明显。
我不怎么喜欢这个新媳妇，总觉得她哪儿怪怪的，事后我悄悄的问妈妈，“她是不是有点傻啊？”
妈妈瞪我一眼，“去去去，说什么话，叫你二爷听见了像什么样。”
虽说如此，可妈妈他们一定也看出了她的异常。
看穿不说破，这是大人通用的法则。
她正式在二爷家里住了下来，妈妈婶婶的对新邻居异常亲切，之前还总去探望，但后来去了几次便再也不去了。新媳妇，不，现在都唤她二爷家那个，她的名字呢，谁也不知道。
总之呢，二爷家那个，好像不做家事，什么也不管，整日在村口游荡，听到有人打招呼，也只是嘿嘿一笑，但那笑又浅又快，很快便隐在长长的头发下不见了。
村口多了一个穿着肥大白色上衣，深色中裤，踏着拖鞋来回晃荡的女人。渐渐地，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二爷家那个脑筋有问题，唏嘘了一阵，又说二爷这次亏大了。
妈妈虽然不像别的邻居那样议论什么，但也每天嘱咐我放学后赶紧回家，别在外面耽搁。
一次我放学回来，听到后面一阵低笑的声音道，“回来了呀。”
想起来有些毛骨悚然，但那时我胆子大，又很聪明的拒绝了所有的恐怖片，所以并不知道，她特别符合日本恐怖电影中的一个经典角色。
“哦。”我懒懒的回答她。
“上学累了吧。”她很关心的看着我。
“还好，老师讲的题目我都懂。”我带着炫耀的口气道。
“我知道，你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嘿，二爷家的真会聊天，我尾巴一翘起来，决定和她多呆一会。
3
“你怎么不和别人说话呢？”我坐在石阶上晃着双腿。
“和谁？”
“我妈她们呀，她们最喜欢找人聊天了，可是你从来不和他们说话。”
“呵呵，我不说。”她摇摇头。
这话等于废话，不过没关系，这也不是我真正想问的。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终于开口。
她点头。
“你的妈妈呢，她怎么会卖掉你？我妈妈虽然会打我骂我，但是她说过，给再多钱她也不会把我卖给别人。5000块，那是很多钱，可以买好多东西。但我妈也不会卖我的。你妈妈很缺钱吗？”我想不通。
她扬着脑袋想了很久，“我妈妈······忘记了，是别人带我来的。是一个讨厌的人。”说着她摇摇头，好像不愿意再想起。
一会儿，她看着我的脸，小声的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什么秘密？”
“我有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女孩。”她附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她叫什么名字？”不知为何，我对她有孩子的事一点也不惊讶。
“还没起名字呢，刚生下来的时候呀，她就被人抱走了。他们说把她送到了好人家，我知道也是被卖掉了，我女儿漂亮啊，肯定卖得比我贵。”她说这话时一脸忧伤，让人想抱抱她。
我向她靠近了一些，小声的问，“你能找到她吗？”
“她是我的宝宝，我一定会找到她的，到时你就能看见她了。”她十分笃定的说，“到时候你们还能做朋友，你读书好，能教教她吗？”
我点头说我很愿意，但心里又觉得这不太可能。
我那时六岁，一个宝宝生下来到六岁，变化肯定很大的，她怎么找到她的孩子呢，难道她的身上有什么胎记吗？我正准备问出我的疑问，听到妈妈唤我吃饭的声音，又急又严厉，好像晚点回家就没饭吃似的。
“那我先走了。”我有点不甘心道。
“好呀。”
我站起身，她的笑容在夕阳的照耀下愈发诚恳，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不知为何，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的是假话，是疯话。我甚至想着要帮她找孩子呢。
4
然而没等到我伸出援手，一次上学的早晨，她守在我家门口，我一出来，她就笑嘻嘻的把我拉到一边，神秘的说，“我要走了，今天就走。”
“去哪里？”我惊讶道。
“去找我的宝宝呀，她一定想妈妈了。”
“那你知道在哪里找吗？”
“我知道呀，我梦见她了，我认得那地方。”
初阳升起来，照着她毫无血色的几乎透明的一张脸，那脸上的笑容是带着希望的，又有点可怜。
她要走，我并没有感到太伤心，只是心头闷闷的。那时候不明白，现在想想，大概是觉得可惜，可惜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可惜，我连她的名字也没来得及问。
我还是笑着祝愿她，愿她早日和她女儿团聚。转身我想到这个女人，突然有点希望，我就是她的女儿，不过这念头到教室就没有了，毕竟我还是爱我妈的。谁都没有她做的饭好吃。
我以为她就这样安安静静走了，谁知道还掀起了波澜，好像她走的时候被二爷发现了，两人起了争执，她竟然拿刀砍了二爷，然后逃掉了。
人都说二爷是傻子，买回来的女人不拴在屋里，让她在外面乱晃，什么家事都不做，一看就不是个正常的人。
亲戚们帮忙送到医院，住了一个月，都是亲戚们轮流探望。出院后，为了答谢，二爷又摆了一桌子请客吃饭，他见到我也不逗了，只笑了笑。那笑容，也是又浅又快。
“这女人真是疯子，他脑袋上那一刀，如果再耽误一会儿，命都保不住了。看着都吓人。”
“是啊，二爷也真是倒霉了，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临了找的女人却是个疯子。哎该不会是卷了钱跑的吧。”
“谁知道呢。”
······
我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的吃饭，我已经学会了，做一个聪明的孩子。多听，多看，少说话。
我以为我了解的，是事实的全部，但是我对二爷，还有那个女人，知道的又有多少呢。
二爷可曾喜欢她？她那样温和的笑，又怎会拿凶器伤人？她能找到她的孩子吗，或者，她根本没有孩子，可她没有理由骗我啊。她说的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我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
更苦恼的是，我看着二爷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却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