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90年的叶孙平在他32岁时,成了养老行业的一名职场新人。他曾经用了10年时间,从上海一家知名教培公司的普通销售员,变成该机构全国最大教培校区的校长,每年经手着1个多亿的营业流水。
现在,距离教培行业进入冰冻期刚刚过去了一整年。这一年,数不尽的年轻人和叶孙平一样,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一场大型职业迁徙,努力重建着自己的职业春天。
“就像押注一样。”叶孙平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10年可以重新开始了。他谨慎挑选,决定投身养老。
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长期冷门的、从业者年龄普遍偏高的养老业,有一天会因为另一个行业的意外覆灭,成为众多青年人的选择。今年3月以来,叶孙平入职的“快乐颐养老”企业连续招募了多名从教培行业“出走”的养老管家。他的不少“前同事”,也通过其他机构走进这个行当。
他们将从中收获什么?
(一)“公司拖薪之前,我一直以为还有机会……”
拥有3万多名学生客户的教培机构在2021年10月12日这天彻底垮塌了。头一天晚上,叶孙平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事,给叶孙平连续拨了三个电话:
“你在哪儿?”“我在给学生家长处理退学费的事情。”“不用处理了,公司不行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回家吧。”叶孙平说,直到那一刻他也不大相信,公司就这么“黄”了?
这不是教培行业经历的第一次变革。2018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80号文《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对全国的教培机构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顿。
“那时候也面临着业务的收缩,但都挺过来了。”叶孙平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公司连薪水都发不出来,多数老师和职员都以为还有机会,“甚至我们跟学生家长也这么说,公司不会倒闭的,请大家放心……”
顾亨杰更早一步离开了工作了6年的教培机构新东方。“那时候根本来不及想行业还行不行,眼前的事情是我已经36岁了,中年‘下岗’,家里的老人小孩怎么办?”
这曾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行业。优秀的教培业务员一年可以签下上百万、千万的单子,足够勤奋的老师光一个暑假的授课费就可以达到四五万。
叶孙平和顾亨杰都是其中幸运的佼佼者,失业以前,他们已经是各自校区的校长,管理着堪比一家中等规模公司的人员。
但潮水袭来,所有人被迫退回到同一个起点。金佩英的情形甚至更糟糕些,那家已经申请破产了的幼托机构,至今还欠着她10万块钱的薪资。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二)不在乎月薪“骤降”,更关注刚需行业的韧性
决定接受养老管家这个职位,是顾亨杰在家歇了半年深思熟虑的结果。“做养老和做教培,很多地方还是相通的。过去我们是帮助父母解决子女的问题,现在是帮助子女解决父母的问题。”
顾亨杰觉得,这两种问题其实都是刚需,只是教育的解决方案可以有很多种,家庭的、学校的、机构的……但养老,最终都要回到专业服务上来。“任何时代,总有老人需要养老服务。这就是刚需行业的韧性。”
从中国教培市场走出来的年轻人,恐怕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关心过“韧性”这件事。
2014年前后,教培行业一度迎来发展高潮,甚至吸引了一批来自北大清华的名校生加入。“当年进教培,就是为了赚快钱。你有学历,有能力,甚至能年薪百万。没人在意这个钱究竟能赚多久。”一位曾经的从业者告诉记者。
然而吃饱行业红利的同时,稀薄的前景也逐渐把他们逼到角落。叶孙平一度想要从事新能源和人工智能的相关工作。“我很看好这两个方向,但年龄到了,转型根本来不及。相比之下,养老行业求职门槛更低,最关键的是稳定。”
近年来,养老被市场普遍认定为面向未来的“朝阳产业”。特别随着城镇老龄化程度的日益加深,行业潜在客户的规模和消费力也在稳步攀升。
然而就目前来看,整个行业的薪资待遇并不高。一些过去在教培行业的从业者普遍反映,入职后的待遇和过去相比,“肯定是明显减少的。”但同样显见的是,这批脆弱的年轻人再也经受不起一次职业生涯的大动荡了。
金佩英是主动转型者。在幼托机构工作时,“那些孩子白天父母送来,晚上爷爷奶奶接走。我们经常接触老人。”凭借和老年人打交道的经验,她毫不犹豫地应聘了“快乐颐养老”的养老管家职位,“好好干下去,我相信会有前途的。经历过那么多事,一份有前景的工作比一份有钱的工作更有吸引力。”
《平凡的荣耀》剧照。
(三)市场出现多样化养老产品,给年轻人创造入行机会
“养老管家”是近两年在上海不断被提及的概念,在一些官方的文件里,也被称为“养老顾问”。
2018年4月20日,上海市民政局发布《关于开展社区“养老顾问”试点工作的通知》。诸多市人大代表也在建议中指出,在养老领域长期欠缺一个“专业顾问”的环节,去帮助老人把市场上的养老产品、养老政策和养老实际需求进行匹配,也解答一些老人个性化的相关问题。
2019年后,上海在多个街道开展家庭照护床位试点,也由此催生了一批市场化的“养老管家”。“快乐颐养老”的负责人王海水告诉记者,家庭照护床位就是把养老院的专业护理资源延伸到老人家里去,“从前期的营销、护理方案制定、床位安装,到日常上门提供陪伴、家政、护理等服务,都需要有专门的人来负责沟通协调。这个人既是老人和护理员之间的纽带,也是老人和老人家属之间的桥梁。”
全新的养老方式带来全新的岗位,相较既往行业内普遍招聘的护工、护士,“养老管家”对求职者的组织能力、管理能力、营销水平、社交能力、养老专业知识储备等都提出了更高要求,也能够提供更高的福利待遇,这客观上为一些高学历的年轻人入行提供了机遇。
今年3月成为一名养老管家后,顾亨杰很快适应了身份的转变。“虽然说服一个老人为自己的养老买单,比说服一个家长给孩子的学习买单要困难得多,但凭借我多年的营销经验,如果一个老人愿意给我机会详细介绍家庭照护床位的情况,我有把握他大概率会成为我们的客户。”
“90后”周迪弘如今已是“快乐颐养老”在黄浦区的家庭照护床位项目店长。每天,他需要带领团队的养老管家们为区域内100多个安装了家庭照护床位的老人安排合适的护工,还要定期上门回访,评估服务的效能,甚至是帮助老人解决一些私人的琐事和难题,陪他们聊聊家常。“这是一份很有挑战的工作,同时也很有情怀。”
养老管家陶亦玲则表示,从事这份职业后,自己的职业价值感得到了提升:“如果你干别的行业,人家可能好奇你赚了多少钱。但一听说你是干养老的,大家都想来咨询一些实用信息,说明社会很认可我们的专业身份。”
蒋迪雯 摄
(四)养老观念和模式即将迎来“巨变”
家庭照护床位的服务模式出现后,业内评价它为“居家养老”的终极解决方案。它可以同时满足一个老人不离开家的心愿和需要专业护理的客观现实,且平均费用低于入住养老院,在上海“9073”(90%为居家养老、7%为社区养老、3%为机构养老)的养老格局下,有广泛的市场。
然而,由于目前该模式推广的时间不长,试点的街道也有限,服务的覆盖面并不大。王海水告诉记者,目前机构在杨浦区和黄浦区共计开展家庭照护床位近300张,还处在大量资本投入阶段。要想打破亏损僵局,服务规模至少要突破1500张床位。
“这恐怕需要时间。”一位养老领域专家表示,当下绝大多数居家老人还很难形成“为养老买单”的观念,但随着长护险的普及,政府补贴适老化改造等项目的推进,人们的观念和养老模式一定会发生巨变。
特别是伴随我国第一批“80后”逐步迈入不惑之年,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也逐渐迈入了60岁-70岁的中低龄老人行列,这将为养老行业带来结构性的变化。“要从根本上解决这批独生子女父母的陪伴问题、照护问题,包含家庭照护床位在内的养老产品势必要不断推陈出新,未来5-10年内社会购买养老产品的意愿也势必呈现显著增长趋势。”
此外,很多养老管家还告诉记者,“陪伴”“陪聊”也是当下老年人普遍却隐性的服务需求。上周一个40度的高温日,顾亨杰就突然接到了他服务的客户金老伯的电话。此前,金老伯独自去银行办理业务时,不小心误拿了妻子黄阿婆的卡,输错了密码,导致银行卡被锁定,必须要持卡人本人前去办理才可解锁。顾亨杰第一时间到场,并把常年卧床的黄阿婆背下了楼,送去了银行网点。
叶孙平有时给老人打电话询问护工的服务情况,“原本10分钟能聊完的事,一个小时都挂不了电话。”陶亦玲几次收到老人“一起旅游”或者“来家吃饭”的邀请。周迪弘说,一些老年人特别喜欢和年轻的养老管家聊天,“我们知道的新鲜事物多,老人特别需要这些资讯。”
“养老管家与老人之间除了服务关系之外,客观上是存在强烈的情感连接的。”王海水表示,当下参与养老事业的年轻人短期内可能拿不到人人称羡的“高薪”,但他们还可以收获许多其他的价值。而且行业的巨变终将带着他们走得更远,得到更多实实在在的回报。
而这一点,也恰恰是这批刚刚经历过一次职业风浪的年轻人们最为看重的。
龚星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