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改编自真实病例*
我从厕所一路小跑着回来。
今天是顾主任的特需门诊，挂号的病人却不少。好在十二点过后，还在等待的准妈妈已经不多，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今天有望在下午上班前结束战斗。
刚推开诊室门，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看一眼还在和病人说话的主任，我加快脚步奔到桌边，很有机灵劲儿地接过她举着的手机。
来电的是B超室的谭老师。
“喂，顾主任……哦是波波啊？这样的，你们刚才让来做B超的那个孕妇，我们看了一下，感觉胎儿不太好，我让她带着B超报告回去找你们了，你跟顾主任说一下。”
我记下了患者的名字，一上午看了那么多病人，这会儿要想对上号，还真有点难……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回过神来。走进诊室的是一位年轻女性，腰肢相当苗条，估计孕周不大。陪她进来的中年妇女样貌和她有几分相似。只听那中年妇女说道：“顾主任，我们的B超做完了，您看看这结果正不正常？”
一张A4纸飘过，我瞥到患者姓名：沈雯丽。
诶，刚接到电话，这么快就到了？
01.
雯丽的眼圈红红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怀孕又有问题。
一年半之前，她和丈夫小杨刚结婚就有了。一家人满心欢喜地等待新生命的降临，然而，孕17周时的产检B超却发现了问题：胎儿全身水肿！全家人都觉得，这孩子要不得，一致劝雯丽放弃。
过了快一年，雯丽又怀上了，一家人高兴中又隐隐有些担忧。稳妥起见来到省妇幼保健院建档，还特别挂了顾主任的特需门诊做产检。然而，第一次产检就出了问题。
做B超的时候医生一直皱着眉头。雯丽躺在检查床上看得分明，赶紧询问情况。
“等下报告打出来，你再找产科医生看一下吧。”B超医生再无他话。
拿到报告一家人直奔产科门诊。走在路上，雯丽隐隐觉得这一胎怕是又悬了。
现在，顾主任拿着病历、化验单和超声报告已经看了好一会儿。“沈雯丽……是吧？”顾主任终于放下报告抬起头，“你的宝宝水肿得很严重。”
02.
听到这话，雯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雯丽妈妈不太能相信：“才三个月大！这么小也能看出来？B 超隔着肚皮会不会不准啊！”
顾主任摇摇头：“宝宝水肿得比较厉害，B超看得很清楚。”
顾主任又翻开雯丽的病历：“我看你之前引产过，也是因为宝宝水肿？”雯丽哭着点点头。
听说丈夫和双方父母都来了，顾主任让我出去把人都叫进来。跟着我进来的五个人中，最年轻的男士已经坐到雯丽身边。不用问，这应该就是雯丽的丈夫小杨。
家属已就坐，顾主任问小两口：“我看你们上一胎也是因为胎儿水肿引产的，在当地医院有没有查过原因？”
“没有。”小杨摇摇头。
“那家里有没遗传病，或者类似她这样的情况？”顾主任看向雯丽妈妈。
“没有没有！我们两家人都挺健康的！”
“那你们结婚前做过婚检吗？”顾主任又问。
“这个……确实没有。”小杨的声音明显弱了下来。
顾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孩子可能不能要了。水肿很厉害，随时都会胎死宫内。”
话音未落，雯丽又抽泣了起来，小杨的眼睛也有点红。
顾主任顿了顿：“但是连续两胎有问题必须查找原因。我建议做产前诊断。雯丽这个孕周可以做绒毛活检……”
一番讲解后，雯丽和小杨接受了顾主任的建议。
03.
一周后，在未打印检验结果里看到了雯丽的绒毛地中海贫血基因检测报告。
前几天快速诊断和基因芯片的结果初步排除了染色体异常的可能性。那么引起雯丽的胎儿水肿的最可能的原因就只有——
点开报告一看，果然是重型α地中海贫血！
我把结果拍下来发给顾主任，同时让产前诊断随访专员给雯丽打电话。
下午，接到通知的雯丽在一家人陪同下准备入院引产。吃药排胎的过程并无任何特别，一天查房之后，在走廊上等候的小杨追上来叫住我，询问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会是地中海贫血。小杨说，他在网上查过，地中海贫血是种遗传病，难道说，自己和雯丽也得了这种病？
入院时雯丽和小杨都抽了血送检地中海贫血基因，这会结果没出来，我只能请他耐心等待报告。
三天后收到了小杨、雯丽和胎儿的基因检测结果。
如我所料，雯丽是一个东南亚（SEA）型的α-地中海贫血基因缺失型杂合子，而用绒毛标本做的产前检测则显示，胎儿基因型是一个纯合子（重型α地中海贫血）。
让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小杨的检测结果居然完全正常！
04.
我把报告拍下来发给顾主任。
“咋可能啊？”就算按照高中的知识来理解，AA的小杨和Aa的雯丽无论如何也不能生出aa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产前诊断工作中出现无法解释的结果，首先要排除标本错误和质量不合格。
质控流程中最重要的就是排除母血污染和确定标本无误，QF-PCR（荧光定量聚合酶链反应）和短串联重复序列（STR）是常用的方法。
STR又称微卫星DNA，重复序列只有2—6bp，串联成簇，长度也只是50—100bp，按照孟德尔共显性方式在人群中世代相传。把它作为一种遗传学标记，除了进行个人识别，还可以用于亲子鉴定。
简单地说，假如STR拷贝重复数差异很大，那么两份标本所属个体没有血缘关系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当然，STR报告是作为技术质控的一部分归入病历的，不会发放给病人。
我赶紧打电话给实验室，技术员告诉我，根据QF-PCR结果，标本没有母血污染；但是STR测定结果确有大问题。
“非亲缘关系可能性大。”
产前诊断撞破婚外恋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对于医生来说，忽然一盆狗血从天而降，最伤脑筋的是怎么进行告知和咨询。
按以往的故事来看，双方心照不宣的、另一方知情或者不知情的都有，万一没处理好，侵犯隐私、破坏病人家庭……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打住！我赶紧暂停了越跑越偏的思绪。
“喂，顾主任，您找我？”
“你发的照片我看到了，通知病人没？……还没有，那好，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啊？
05.
雯丽一大早就觉得眼皮在跳。
上午，医院告诉她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需要她本人亲自到场确认。电话里医生特别强调，请她一个人过来。
雯丽想象过无数种见面场景，却没想到医生的第一个问题是……
“雯丽呀，有件事需要先跟你了解一下。你和你先生的……感情怎么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的化验结果有关系吗？”语气隐隐不善。
面对雯丽质问，我赶紧解释：“你别着急，我们不是想探听你的个人隐私。你和你先生的基因检测结果……没法按常规解释。”
迎着雯丽怀疑的目光，我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你有没有除了你先生以外的……男性朋友？或者……男朋友？”
雯丽腾地站起来：“你怀疑我有婚外情？”
“别着急别着急，先坐下，喝口水。”我赶紧坐到雯丽旁边，掏出纸笔边画边讲，尽可能以最通俗的方式让她理解为何基因检测结果无法解释。
雯丽的胎儿是重型地中海贫血，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TA的基因型是纯合子，而我们的检测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地中海贫血是一种隐性遗传病。按照遗传学理论，纯合子胎儿的两个隐性基因分别来自它的生物学父亲和母亲。
“你的检测结果显示你是一个致病基因的携带者，但小杨不是，这就和我们已知的遗传学理论不相符。”我对雯丽说。
“在你做绒穿的时候，有一个项目是需要看看取到的标本里有没混进妈妈自己的血。这个检查项目其实用的是和亲子鉴定差不多的方法，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你们夫妻和胎儿是否有血缘关系。”
戴着口罩说话多了不免让人有憋气的感觉，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项目的结果显示，父亲和胎儿，没有血缘关系。”
“这不可能！我没做过对不起小杨的事。你可以把跟我说的再跟小杨说一遍，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雯丽说得斩钉截铁。
依照她的要求，我们把这个结果通知了小杨。出乎意料的是，小杨知道检测结果的含义后十分平静，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重新抽血做一次化验，排除出错的可能性。
06.
做外周血地中海贫血基因检测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应小杨的要求，护士当着雯丽和他的面三查七对，让两人确认了采血管标签上的姓名后才将标本送往实验室。在我们的加急要求下，检测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和上次的结果一样，小杨的血样中没有检出任何一种地贫基因。看到这个结果，顾主任建议把双方父母都召回来，详细问问病史。
于是，雯丽和小杨，以及双方的父母都来到医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雯丽，你要是还愿意叫我一声妈，现在就给我说个实话！”首先发难的是小杨的母亲。
“我说的都是实话！”雯丽的嗓门也尖起来，眼眶里隐隐看到泪光。
“妈！”小杨紧紧握住雯丽的手。
一直没说话的小杨父亲开口了：“很多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人，哪能像医院里的机器一样，在肚子上划划孩子好不好就清楚了。”
这……他说的不会是医院的 B 超吧。
“你什么意思啊！”雯丽妈妈站了起来，“医院是好，什么都能查出来，那怎么抽个血还能做亲子鉴定了，这可是犯法的！”
怎么感觉矛头要指到我们这里来了。
小杨妈妈没接这个话：“如果你们家是这个态度，那也没什么好聊的。”
“这话什么意思，想离婚吗？要不是小杨当年天天跟在雯丽后面跑，我们会把女儿嫁过来受病秧子欺负？！”雯丽妈妈的情绪濒临崩溃。
“等会儿等会儿……什么‘病秧子’？怎么回事？”小杨正要说什么，我突然打断了他。
“我曾经得过白血病，不过结婚前就治好了。”
“怎么治好的？做了骨髓移植吗？”沉默许久的顾主任也抓住话柄发问。
“确实做了骨髓移植，大概十年前。”
我和顾主任对视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07.
检查室里，雯丽挽着小杨的胳膊坐在长椅上。
“我们不是拿错了悬疑推理剧本吧？”小杨有点懵，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白血病史竟然是破解谜团的关键。
顾主任告诉他们，接受了骨髓移植后，小杨外周血细胞会逐渐被骨髓捐献者的细胞取代，因为血液里的细胞是由捐献者的骨髓产生的。
那么，此前反复检测的血液就是捐献者的基因。没有发现地贫基因，只能说明骨髓捐献者没有携带致病基因。
要想明确诊断，必须取小杨自己的细胞进行基因检测。
最容易获得、不受骨髓移植影响的、处理和检测又比较方便的细胞，无疑是口腔上皮细胞。这也是小杨和雯丽在这里等待的原因。
“嘴巴张大点。”医生提醒小杨：“跟做核酸一样啊。”
……
一周后，小杨口腔上皮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和雯丽一样的东南亚型α地中海贫血基因缺失杂合子。
连续怀上水肿胎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顾主任告诉他们，像雯丽和小杨这样双方携带同型地贫基因的夫妇，可以通过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挑选不携带致病基因的健康胚胎进行移植，获得一个正常的孩子。
小杨爸爸当即表示，所有费用都由他和小杨妈妈负责，只要小两口能生个健康的宝宝，钱不是问题。
目送他们开开心心地离开，我开玩笑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个相同基因型的人竟然这么巧凑成了一对。”
顾主任笑了一下：“也算是考验吧，经历了两次失望，希望他们之后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本文是2022年第三届南方健康科普大赛获奖作品，作者：中山六院产科林琳主治医师）
本文指导专家
妇产科 高羽 主任
主任医师，医学博士，博士生导师，妇产科主任、产前诊断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医学院遗传与组织胚胎学副主任。
学术任职：广东省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胎儿医学学组副组长；广东省医师协会围产医师分会产前诊断与新生儿筛查学组组长；广东省康复医学会围产康复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广东省临床医学会胎儿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广东省妇幼保健学会胎儿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广州市重症孕产妇救治专家组成员。
学术专长：从事临床工作多年，一直从事妇产科临床、教学、科研工作。积累了丰富的产前监护，危重症救治经验。组织并成功抢救众多子痫、羊水栓塞、凶险型产后出血、心源性休克等危重孕产妇患者。对高危妊娠管理、产前筛查、产前诊断、胎儿宫内治疗领域进行了更加深入研究，尤其擅长双胎妊娠的监护及并发症诊治,对稀有血型的水肿胎儿进行宫内输血成功分娩健康胎儿。
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2项及多项广东省卫生厅及广东省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在国际高水平杂志及国内核心期刊上发表医学论著30余篇。
出诊时间：周一、周四全天，周三上午（雅和门诊）
感谢产科林琳主治医师对本文的支持
责任编辑：张源泉、唐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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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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