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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
9月22日清晨6时10分,张计玲戴着耳机走出宿舍楼,在操场上一边跑步一边听英语磨耳朵。
每次经过校门,保安总会打量这个1.53米高,鬓角发白、步伐轻快的女人——1970年出生的张计玲。
她能察觉到那抹停顿的目光。在校园,鲜少有人称她“张同学”,老师和同学都唤她“阿姨”。
2021年,时年51岁的张计玲复习两年后,以高出“二本C类”线45分的成绩考入山西工商学院学前教育专业,成为该校年龄最大的学生。
年轻时,她参加过三次高考,成绩都不理想。后来虽上了五年“夜大”,但心里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陪同儿子备战高考的日日夜夜,她发现好多基础题自己也会做,觉得自己也是能步入考场的。
遗憾和不甘心拢成一簇悄悄探头的火苗,她想亲手将其点燃。
拎着用1000元淘来的二手笔记本电脑,作息规律,三餐无忧,精神盛宴一场连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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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新京报:最近在忙些什么?
张计玲:准备体测,包含仰卧起坐,立定跳远和800米。仰卧起坐要求1分钟做25个以上,上一学年我能做33个。立定跳远可以跳1.52米,刚好及格。800米需要在4分30秒之内跑完,去年我跑了4分21秒,今年继续努力。
同时还在准备12月份的英语六级考试,今年6月份考的英语四级擦线过的,425分。
新京报:上一学年成绩如何?
张计玲:均分都在80分以上,尽全力了,自己觉得还行。上学期普通心理学这门专业必修课考得最好,得了98分。
新京报:这学期的课程适应得怎么样?
张计玲:我比较怵舞蹈课。学的古典舞,刚开始练基本功,下腰、劈叉、压腿、一字马我都不行,只能比个架子。记动作我也不太行。计算机多媒体方面我也比较生疏,需要用劲儿学,笨鸟先飞。
新京报:现在的生活作息是怎样的?
张计玲:早上5点半起床,在手机上记会儿英文单词,5点50分下床洗漱,6点10分出宿舍楼到操场跑两公里,戴着耳机跑步,一边跑一边听英语听力。跑完步去食堂买早餐,6点半到教室,一般那时还没人来,我就一边吃早餐一边背单词。7点开始早自习。白天的课上完后,晚上9点下晚自习,我再待到10点20分回宿舍洗漱,11点熄灯我就按时睡觉。学校食堂的饭菜口味比较适合年轻人,丈夫隔一天做点菜,骑电动自行车送来。
新京报:与室友相处得如何?
张计玲:我们是6人间,都是一个班的。今年3月份,一个小室友过生日,大家在寝室美美聚了一餐,吃烧烤,分蛋糕。我将聚餐照片发到网上,有网友评论,“太幸福啦。”我回复:“我被许多小美女宠爱着。”
不过,寝室难免也会有矛盾。最近就和小室友产生了小矛盾,但现在也化解了。我习惯睡得早,起得早,年轻人睡得晚,熄灯了还不睡觉,有一天吵到我了,我语气不太好,说了几句,第二天辅导员还帮忙调解,我和小室友拥抱了一下,就消气了。在这方面我非常理解年轻人,尊重她们的生活作息,但我有时候睡不好第二天哈欠连天,也学不进去,就会有情绪。总体上相处得挺好,我对手机、电脑操作比较生疏,学校发布什么消息,室友会及时通知我,怕我没注意到。孩子们的生活经验不如我,在这方面就我多帮她们一点。
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跑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闷头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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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考期间,断绝一切社交”
新京报:是什么时候萌生的读大学的想法?
张计玲:十八九岁时,参加过三次高考,成绩都不理想。后来我读了五年的“夜大”,白天在家分担家务,晚上从村里骑车到太原城里上课,两不耽误。虽然最后拿到“夜大”的文凭,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毕竟跟正经的大学不一样,这成了我的心结。
三四年前,陪儿子备战高考的过程中,发现好多基础性的题自己也会做,这让我有了底气,就觉得我也是可以进考场的。2019年9月,送儿子到长春的军校报到,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我爱人让我多跟校园里的飞机模型拍照,我有些不自在,觉得这是儿子的大学,是人家的大学,不是属于我的大学。当时想,如果有一天能跟自己的学校合影就好了。
新京报:从什么时候开始备考的?怎么备考?
张计玲:2019年9月把儿子送走之后,就自己在家复习,2020年6月份考了367分,离“二本C”线差3分。后来我觉得不如拼了劲儿学一年,全脱产专心备考。2020年暑假,花了三万多块钱,上了一家走读辅导班。班里30多个人,全是十八九岁的复读生,我跟他们一样作息,早上6点去,晚上9点放学,回家再学到晚上11点。
备考期间,断绝一切社交。所有的事情都让步高考。2021年6月考了388分,比“二本C”线高出45分。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和我丈夫都觉得考得不咋地,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很尽力了,就这点能耐。有学上,离圆梦也近了。最后选了山西工商学院,一来听说学校设施比较好,管理严格。二来是离家近,坐公交40分钟。
新京报:为什么会选择学前教育这个专业?
张计玲:我问过自己,这辈子干了啥事?不就是培养了个儿子吗?结婚后,丈夫在一家回收公司当工人,我一直打着零工,月嫂、饭店洗碗工、小区保洁都做过。但同时,家里的后勤工作也不耽误,我负责买菜做饭、带娃。儿子属于自觉性比较差的,做作业、复习都需要人“盯着”。从小到大,我是他的学习小助理。比如每天检查单词,问他中文,让他说英文,在这个过程中我也积攒了词汇量,学了不少新知识。所以我觉得在教育孩子上,我有些实践经验,也算是擅长的事情,就报了这个专业。
新京报:那为什么选择理科呢?
张计玲:第一个原因是我儿子就是理科生,陪他复习的那段时间我对有些内容也比较熟悉。第二个原因是到我这个年龄,接受新鲜事物比较慢,记东西比较吃力了,死记硬背不在行,对历史、政治不感兴趣,也不是那块料,更喜欢逻辑性强的东西,理解能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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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甘心,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
新京报:备考过程中产生过想要放弃的念头吗?
张计玲:说实话,很坚定,从来没想过放弃。我还记得上高考辅导班时,第一堂物理课,教物理的那个老师讲了会儿课,突然心血来潮走到我跟前问我:“你这么大年纪,还学啥物理?还是念念经、跳跳广场舞得了。”压根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当时我心想:我老公都管不了我,你到这儿管我来了?
就这种情况,我当时也没想过放弃,就是想要试一试。
新京报:在这一人生阶段参加高考、上大学,家人是什么态度?
张计玲:之前我还想过要不跟儿子一年参加高考,儿子有些哭笑不得:“妈,你先紧着我。”将他送走之后,他问过我,之后准备干什么?我记得我说:“我得培养我自己了。”在这方面,儿子还是不干预的态度,觉得我随便学一学,开心就好。
我丈夫一开始拉着个脸,不是特别支持。后来我就这样说服他:金银首饰、化妆品、时尚衣服、唱歌跳舞我都不感兴趣,这么多年陪儿子学习也让我有所长进,每天过得非常充实、开心。学习是我唯一的爱好了,总比我出去唱歌跳舞强吧。50来岁,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后半辈子不想让自己一眼就看到终点,还是不甘心,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想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有点起色,每一天都有新鲜感。
2021年9月,他陪我到山西工商学院报到,一进学校,就跟明星入场一样,学校领导来欢迎我,校媒体的也来拍照、采访。之后我跟他讲:得把自己的价值活出来,没价值人家为啥尊敬你?
新京报:进入大学已经有一学年了,有什么感触?
张计玲:最大的感触就是还是年轻人更厉害,孩子们学习效率可高了。哪怕是平时复习时间少些,期末冲刺几天也考得不错。但对我来说,学哪门课都很费力,都是用辛苦、勤奋熬出来的。我也不避讳,用劲儿学,大大方方地努力,一直亮在明处。
新京报: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
张计玲:我没报社团,觉得自己不适合,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去年冬至代表班级参加了包饺子比赛,我和另外两名同学配合,擀面、和馅儿、包皮。当时一看到我参加了,其他班有同学开玩笑说,“阿姨也来比赛,那不是还没比就输了。”后面确实拿了第一名,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别的小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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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
新京报:业余时间喜欢做些什么呢?
张计玲:时不时分享自己的学习、生活小视频到网上,分享之后更开心了,喜欢看网友的评论。他们大多会说实话,而我喜欢听实话。有网友说我讲英语的语调像慈禧太后的翻译德龄公主,我还专门去搜了一下这个人。这种表扬鼓励了我。
我还喜欢在手机上看脱口秀短视频,觉得很有意思,佩服脱口秀演员一个梗接一个梗的。今年暑假听完了两本电子书,《墨菲定律》和《人性的弱点》,做饭听、洗衣服听,不是听电子书就是听英语,不听东西觉得空空荡荡的。在家时,也喜欢弹钢琴。
新京报:在你看来,坚持读书意味着什么?
张计玲:我从小就很爱读书,有点小虚荣心,喜欢被夸,喜欢被表扬,使劲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得到大人表扬。我个头不高,外形不靓丽,小时候很羡慕个子高、长得漂亮的艺术生。后来发现我学习好,考得好了,也到处都是表扬声。初中毕业,我成为镇里唯一一个考进区里高中的学生。
当时认为要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就只有读书、往城里嫁。如今考入大学也是为了心中的火苗再次燃起来,希望自己的精神世界每天都有起色。学历、文凭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功利之用,我上大学也不是做给谁看,而是为了提升自己。上大学,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
现在,别人聊中国古代史,中国现代史,我也能插得上嘴了。终于知道,考完试查分的喜悦,不是说吃点好吃的、买件新衣服或者收到礼物所能比拟的。物质的穷曾让我看尽了人间的白眼,但精神的富有让我活成了自己的女王。51岁进入大学,我过着最“奢华”的生活。
值班编辑 李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