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关于浙江省临海市杜桥中学生物教师尤凡的争议颇多。
事情的起因是一套价值200万元的商品房。9月10日，尤凡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奖励一套商品房和10万元奖金。消息传出，引发热议，大家纷纷追问，尤凡是谁？他“配”吗？
其实被奖励的不只尤凡一人。出资方是杜桥当地乡贤会，各乡贤自愿捐资兴教，“凑”出教育基金资金池，今年共拿出405万元，奖励了当地389名教师和17名优秀学生。
尤凡正在给学生们讲解试题。 受访者 供图
面对争议
记者联系上尤凡的时候，已是晚上10点。他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办公室，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那几天采访他的记者来来往往，少说也有十几家。一天忙碌，他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获奖一套房的事情发酵后，尤凡看到很多对他的质疑：一个副科老师，凭什么拿这么多？现在提倡素质教育，单凭高考成绩奖励一套房，不是违背教育理念吗？还有人担心，轻轻松松获得一套房，比别人少奋斗20年，尤凡是不是就此“躺平”了？
处于舆论场的正中央，尤凡压力很大。如此情形他有心理准备，他也曾想过拒绝这份奖励。
今年6月，高考成绩出来，尤凡班上考了第一名的学生排到全省3000多名，能上很不错的985名校。尤凡收到学生发他的成绩截图，以为自己看错了，“3000多名？不会吧，是不是30000多名。”反复确认后，尤凡一下哭出声来。在杜桥当地，近20年来，第一次出现这么好的成绩。更好的消息还在后面，尤凡担任班主任的两个班里，考上重点大学的总共71人。
当地乡贤会有个打算，要奖励他一套房子。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尤凡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几次跟杜桥中学校长王晶华表达想法，压力太大，自愿放弃，“我工作10年，从来没听说，哪个老师因为学生成绩好，就能被奖励一套房子。”
奖励房子的事情最后真的落实了，尤凡的事迹也广为流传。身边人都在鼓励和祝福他，他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在满屏的赞美声中迷失自我。“网友的评论，我都主动去看，于我而言，现在过多的夸奖比真实的质疑更危险。”尤凡说。
今年新学期，尤凡一肩挑起高一4个创新班班主任的职务，除此之外，还担任了校长助理。如此多的职务集中在一个90后年轻教师身上，实在不常见。这对尤凡来说，是不小的挑战，也是无法拒绝的托付和重任。
尤凡正在给学生们上课。 受访者 供图
良苦用心
其实，对于杜桥乡贤会来说，把一套价值200万的商品房作为奖励送给尤凡，是集思广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杜桥镇位于浙江中部沿海，是台州临海的东部乡镇，地处椒北平原富庶之区，水陆交通便捷，曾连续三年进入全国综合竞争力百强镇榜单。杜桥教育历史上曾经辉煌过，但近20年，虽然经济实力不断提升，因大量人口外出务工、外地学校崛起等原因，当地教育却“家道中落”，生源质量、教师队伍水平出现大幅下滑。在上世纪80年代，杜桥中学一度位列台州重点高中前茅。进入90年代后，杜桥中学的教学质量不断滑坡，从台州前列降为临海中游。
杜桥在外乡贤有近400人，商会更是散布全国各地。杜桥乡贤会于2017年年底成立。经过走访调研，杜桥人最希望乡贤会能够出资出力，助推教育事业发展。后来乡贤会经过研讨，决定设立乡贤会教育奖励基金。2019年，乡贤捐资兴教6620万元，将认捐资金留作本金经营运作，采取“留本捐息”的方式，用于开展奖教助学活动，确保认捐资金的灵活可持续。
大致框架和奖励意向明确了，乡贤会又跟杜桥当地中小学校长和分管教育的相关部门坐在一起研究——首先要决定奖金池设多少，太多不行，无力承担，太小也不行，激励效果不好；再考虑如何分配奖金，太平均不行，失去了奖励的意义，过度倾斜也不行，有失公允。一番商讨，奖励方案初步形成，奖金总额为每年200万元左右，奖励范围覆盖全镇教师的三分之一，至于具体到教师的分配方式，由各个学校确定好，再交由乡贤会审核。
方案确定的当年，尤凡担当班主任的班级，在高考中创造了“破天荒”的好成绩——2019年，尤凡带的班里，一个班出了23个重点大学。要知道，2000年以后，每年杜桥中学全校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数都是个位数，少则两三个，多则六七个。“这在杜桥的教育界几乎‘惊天动地’了，从来没有过，一下把大家的心都搞得动起来了，看到了杜桥教育的希望。”杜桥乡贤会秘书长周桂连如此描述当年的情形。那年，是乡贤会第一年建立奖励机制，奖励优秀的教师和学子。尤凡获奖了一辆价值28万元的车。
不过从那时开始，尤凡肩上担了更重的担子，一个人担任2个班级的班主任，这在台州全市范围内还是头一个。3年后，也就是今年，尤凡又带出一届2个班的毕业生。这次成绩更不得了了。他带的两个班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数达到71人，3人考入985院校，7人考入211院校，其中一个班的重点大学入学率高达79%，再次创下杜桥中学20年来历史新高。
这几年取得的成绩，让尤凡在当地小有名气。关于他什么时候会跳槽到其他学校的讨论层出不穷，也的确有很多好学校向他伸过橄榄枝；还有人听说他有到台州或者临海买房的打算。杜桥人着急了，“这几年，杜桥教育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留得住好教师才留得住好生源。”周桂连说，关于这次教育奖励基金怎么用，乡贤会又专门开了一次会。考虑到尤凡还未在杜桥置业，有人提议，奖励他一套房子，算是帮助他在杜桥安安稳稳有个家，“花多少钱不重要，这么好的人才到哪里找？不能让别人挖走！”关于这个提议，参会的乡贤们在投票中一致通过，连弃权票都没有。
最后，乡贤会的教育奖励基金共拿出400多万元，奖励了当地380多名教师和十几名优秀学生。虽说尤凡几乎一人分走了奖金池的一半，但在杜桥，跟周桂连谈论起此事的当地人都是连连叫好。“网络上可能有不同意见，主要还是不太了解尤凡对杜桥教育的意义和贡献。”周桂连说。
目前，乡贤教育基金认捐资金池已扩增至1亿元，共发放奖金980.2万元，惠及师生4173人次。
尤凡正在给学生们上课。
振兴教育
尤凡对教育近乎痴迷，也愿意尝试“不寻常”的方法。作为生物老师，他上公开课时曾先播放一首爱国歌曲的音乐视频，然后介绍视频中出现的科学家在生物领域的贡献。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对学生们的爱。今年高一新生入学后，他走马上任四个创新班的班主任，单在寝室门口巡视一圈也要花上10分钟，但尤凡坚持每晚查寝，和每个学生互道晚安。他把学生称为“大可爱”，写千字的“表白”小作文，录制十几分钟心里话视频，还会给学生以浪漫惊喜的方式过生日，庆祝和学生遇见“35个月”的纪念日。
这样的尤凡，对杜桥教育的意义和贡献有多大？
一个例子也许可以说明。去年1月，尤凡选出10多名学生备战浙江省生物竞赛，但按照新的评奖规则，学生们能获奖的可能性不大。一开始，学生们没信心，备战很消极，尤凡找学生一个个谈心，同时研究竞赛试题，每天都忙到凌晨两三点，寒假的所有私人时间几乎都投入竞赛辅导中了。最终，尤凡指导的8名学生在竞赛中获奖，参赛选手平均成绩居台州市第三。
杜桥教育“家道中落”之后，影响广泛而深远。周桂连提到，因为要让学生到更好的中学读书，很多杜桥家长东奔西走，要么举家搬离，要么夫妻分居，一方留杜桥工作，一方带孩子异地求学，要么送孩子进一所寄宿制学校。无论是哪种方法，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不少家庭被迫分散，这也让杜桥流失不少人才，进而影响当地社会经济的长久发展。
一段时间里，杜桥陷入了优质生源留不住、优秀教师待不住和教学质量提升不了的恶性循环。而尤凡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一僵局。因为有尤凡做班主任，吸引了不少优质生源。之前挤破头也要进台州市区的学校，现在越来越多优秀学生愿意留下，甚至还有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奖励不仅能实质性提高教师待遇，解决他们后顾之忧，更能增强职业荣誉感，在当地形成尊师重教的氛围。尤凡得到格外重奖，对仍坚守在杜桥中学的老师们而言，是不小的鼓励；也在给其他优秀教师释放信号，每个人都有机会。
重奖优秀教师是民间力量对振兴当地教育的重要举措和有利尝试。现在，临海市一共19个街道乡镇，大概有6、7个成立了教育基金。只不过杜桥的奖金池金额最大。另外，教育奖励基金提倡“全面教育”。不光是公办的中小学，幼儿园、民办学校也有获奖机会，对于条件艰苦的乡村学校也有一定倾斜。这几年，杜桥当地的教育事业的确变化不小。
不过，重奖之后，恐怕还要思考更长远的问题。一方面，虽然杜桥经济实力不凡，家底够厚，由乡贤会出资，良性运作奖金池，由一辆车到一套房，奖励得以持续升级，但这种模式会不会迎来不得不喊停的时刻？另一方面，奖励或许能将优秀教师暂时留住，长期吸引人才，让人才有用武之地，却不能只靠几年一次的物质奖励，职业成就感、幸福感和荣誉感都很关键。
教育是一场马拉松，掌声过后，又该重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