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前疫情防控有关部署，自12月19日起，上海中小学已统一调整为线上教学（初三高三除外）。随着神兽们再一次被放归，意味着上海无数家长又将和孩子之间展开新一轮长时间的斗智斗勇。晨报记者和沪上几名在家中主抓孩子教育的爸爸们聊了聊，听这个“少数群体”——毕竟绝大多数家庭中的母亲仍掌控孩子的教育大权，吐露各自的酸甜苦辣。
这一掌下去，他立刻意识到，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太太闻声而至，看到这个45岁的男人面目因剧烈疼痛而扭曲，右手已肿成“猪蹄”。初一的儿子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一套初二下学期的反比例函数卷子摊在桌上。小孩没事——他砸的是桌子。
在离家最近的那家三甲医院里，拍片结果显示掌骨骨折。医生微笑宽慰道，“你不是唯一的”。但还是建议开刀，不然会影响某些功能，比如弹钢琴，“你家娃弹琴的话，以后陪练可能不方便。”
谢天谢地，他想，儿子并不学琴。因此决定，还是上石膏保守治疗。他的骨折事件在亲朋间传为笑谈，“以前在网上看到家长陪读气得爆血管，气得心脏病发作只当是段子，看完笑笑，没想到自己现在也变成段子了。”
他说，我们可以将他称为沈某，因为自己就是这座城市里全方位主导孩子家庭教育的爸爸群里的某一个。在女性为主的家长群里，男性是罕见的存在。《人物》记者曾卧底多个类似的微信群，其中爸爸人数最多的一个群里，男女比例为1：127，这是在北京。上海的情况也许好一些，很难说有本质的不同。沈先生所在的N个群里，爸爸的占比均不到5%。
当社会上庞大的妈妈群体依然挣扎在“丧偶式教育”的困境中时，那些虽然人数稀少，却怀着同样的热诚前赴后继投身家庭教育前线的爸爸们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促使他们成为这条战线主力的原因大同小异：妈妈太温柔/太暴躁/忙工作/忙二宝……或者自己是理工男，而他们的命运也大都殊途同归——多数受访对象认为，自己的教育并不成功。
有主动参与孩子教育的热情是好的，但一头热的激进教育方式罕有成功先例，它的尽头通常只剩下一地鸡毛。而直到双脚没在鸡毛堆里回首这一路，他们才痛心疾首地意识到：这本来就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儿子课外辅导班上最积极的“学生”
直到儿子小学四年级时，受了朋友影响的沈先生才开始上心小孩的教育问题。他属于家长群里入坑晚的，但展现出了后来居上的劲头，以给孩子报课外辅导班为主，自己在家辅导为辅的组合方式进行填鸭式教育。
最激情澎湃的那年，娃读初一。他连报五个课外辅导班，其中包括两个奥数班。但这在他加入的家长群堪堪够得上中等程度，群里既有给孩子一口气报七个班的家长，也有仅奥数就报了四个班的。
一路陪读的经历中，沈先生是大部分课外辅导班上唯一的爸爸。
“以前培训机构都是线下的，上课时孩子坐前面，后面家长排排坐。课堂上除了老师的讲课声，就听到一片‘唰唰’的抄写声，都是家长在埋头记笔记。”
他是儿子课外辅导班上最积极的“学生”，上课时认真听讲抄写笔记自然不在话下；课后，这个当时体重达到200斤的胖子还总能灵活地在桌椅和家长学生中辟出一条蹊径，两、三个箭步冲上前第一个将老师拦下，为自己逐一讲解不理解的知识点。
他总是满怀热忱地尝试不同的解题方法，并从中找出最便捷的一种试图教给儿子。他说，自己的理念就是“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浪费什么都不能浪费时间。”
复诊记录
这也部分解释了那次骨折事件的起因：在某晚辅导作业的过程中，当他用自己辛苦钻研得来的简便方法教儿子解函数题时，后者却固执地坚持沿用自己的笨拙方法，并且在花了很长时间后依然徒劳无功。
他气得边咆哮边伴以徒手砸桌，“但你再气急败坏也要守住那根底线，孩子是不能打的，这个犯法的呀。”在情绪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刻拍出的那一掌，导致了骨折。
骨折的意外发生全然没有影响他全身心投入教育儿子的日常，而随之产生的一次次气血上涌导致他的伤情恢复得很不利索。
两个月后，手腕依然时时作痛，当他去街道医院进行复诊时，医生望闻问切指出根源在于肝气郁结。改善的办法，就是他抱着一大包中药回了家。
进了家长群后，
对别的事都没兴趣了
他自己读书时不是个好学生，后来做了“红马甲”，上世纪90年代初腰里已经别起了“大哥大”。一路过来，他不觉得没有高学历对工作和生活造成过缺失，也没什么未尽的梦想要靠小孩去实现。
但进了家长群后，他的心态发生了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变化。“从此以后，你对于生活中任何别的事情都没有兴趣了。”他说，“这种群真的是非常激进的，群里的父母掌握上海所有考试动态和政策信息，把所有培训机构的资质摸得一清二楚。但凡有考试，16个区的试卷和答案立刻会在群里公布。”
自从进了群，沈先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感觉内心时时充满焦虑，而焦虑源自于对比。“考完试家长在群里晒分数，我一看，平时说说么自己小孩很差的，哪能分数都这么高啊。然后就觉得脑袋轰的一下，好像钻进去一百只蜜蜂；到了节假日，人家在群里晒小孩闷头做作业的照片，你看看自己的小孩，头倒也闷着，在干吗呢？打游戏。一脑补起他浪费的每一秒都被勤奋的小孩花在了学习上的画面，心里这个火就‘噌噌’往上蹿啊，手机一把抢过来就往地上砸。”
他沉默片刻，“你去打听打听，家里小孩在读书的家长，有几个没砸过手机或者Ipad？我一个朋友已经砸掉4台苹果了。”
有时候，无穷无尽的陪读和刷题让他感到憋屈，他偶尔忍不住在群里发表些不正经言论，“拼命盯他们学习有啥用，现在都是拼爹的呀！”他的言论遭到了家长们的群起炮轰，他们中有很多新上海人，大家凭借自己一路苦读和奋斗在这座城市里稳稳扎下根来，因此对于‘读书改变命运’深信不疑。
也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孤独的人。他的太太是大学老师，对孩子的培养有自己的理念。虽然大部分时间她对于孩子他爸躁狂症发作一般的教育方式眼开眼闭，但冲突总是难免的。每当此时，家里便一片鸡犬不宁。
要说陪读和刷题的效果也是有的，中考一模后他拿儿子的数学卷子来做，得了140分。“我要是自己读书的时候这么认真就好了，”他叹气，“市重点稳的呀！”
家长们的疯狂热潮正在渐渐退去
家长群里约定俗成的惯例之一，也是上头一再禁止的，就是对孩子进行超前教育。“我们当时提前两个学期是起码的，初一基本要把初三的内容学完了，否则你达不到自招的标准。”沈先生说，“所以今年开始实行的中考改革对于这方面的降温肯定是有用的，因为自招的比例减少了。除了一部分成绩出众的学生家长，大部分家长开始转而将热情投入到抓孩子们的课内学习。”
他感到，那股最疯狂的热潮正在渐渐退去。一晃，自己的骨折事件已过去4年，儿子最终也没能如愿考入市重点，如今正在一所区重点读高二。微信群里，他这一届的家长都在慢慢淡出，“当你的娃上了高中，差不多就定性了。另外，普通家长也很难再辅导高中内容了。所以继续下去其实没什么意义了。”但家长群不会死，下面几届的家长依旧斗志昂扬。他看他们，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家长群里有句名言：逼不死，就往死里逼。压榨孩子的最后一点能量。这是违反人性的，如果我早点意识到就不进这种群了。小孩纯靠逼是逼不出来的，家长打鸡血式培养小孩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他们自己要学。但当孩子有这份自觉的时候，又不需要你去逼了，所以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
以带他入坑的老同学董君为例，董君的娃不仅在“四校”读书，且每年妥妥进入“琅琊榜”，去年又拿下了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我从来不陪他刷题，这个是最低端的。”他轻描淡写讲，不经意中展现了“凡尔赛”家长的最高境界——只管掏钱其他一概无需操心，钱还花得很是地方。“他喜欢竞赛，我就帮他报奥林匹克班。小学、初中我们只报奥数，进了高中就一门心思报奥化。不要门门搞，不现实的，有一门突出的就很可以了。最关键是选孩子有兴趣的科目，这样你的投入会更有效果。”
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沈先生眼热了，跃跃欲试了，最终成为失败的大多数。他觉得，自己曾经这样在孩子的学习上耗费时间精力，真是世界上最虚无的一件事。
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自从对待小孩读书得态度不那么激进以后，他把饭后的黄金时间用来健身，至今已减重60多斤。“任何事情付出了心血就应该有所回报，这个才正常对不对？”
采访尾声，沈先生想找些自己以前在课外辅导班上记的笔记给我们看，“每本都有上万字。”但他很快想起来，自己兄弟家的娃今年中考，他早把这些笔记本送出去了。和他的教育方式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他兄弟的“放羊”式教育。前阵子中考成绩出炉，沈先生的侄子进了和他儿子同一所区重点，考分也只比自己儿子去年低了1分。
现在，他更是觉得只有家长自己一头热的教育方式简直比虚无更虚无了。
爸爸们抓学习的执行力更强
尽管承认自己投入无限热情的教育事业以失败告终，但沈先生认为，爸爸们还是应该更积极地参与孩子的教育。
一大原因在于爸爸的执行力强，“小孩基本上都不自觉，要盯要逼，爸爸相比妈妈更容易把心硬下来，分毫不差地坚决执行所有的学习计划。”
曾经的小学老师张老猫对于自家小孩的教育经历，是对沈先生提出的“执行力”理论的一次有力印证。他曾创下过花半学期时间陪刷题，将儿子18分的数学成绩提高到92分的纪录，成为自己所在家长群里的一个传奇。
张老猫的太太曾从事儿童文学，崇尚孩子“自由成长”的理念。因此老大从小放养，属于国家鼓励的那种零基础学生。但入学后发现根本跟不上教学大纲进度，一路落后于人。上到四年级家里添了老二，家人对他更疏于管教。
到了2020年，老大上初一，张老猫在美国出差。老师隔三岔五越洋电话打过来告状，他在美国呆不住了。当时正是美国疫情最肆虐的时候，回国机票翻了几倍依然一票难求，他费尽气力赶在感恩节前回到了上海。
“我从来没想过让娃进‘四校’、‘八大’，但考试考十几分肯定不行的。所以我当时拿出搏命的劲头，天天凌晨4点起来陪他刷题。到学期结束考了92分，从年级垫底的400名爬到100多名。然后又花了半个学期，把其他科目也都补上了。”
但他认为刷题只是最初级的教育手段，“老外有种说法，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假装成功直到真的成功为止）。先死命豁上去，靠刷题帮他建立一点成功和信心，接下去就能慢慢培养出成功的习惯和真正的信心。”
在他看来，想要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获得终极成功，最关键的是在辅导过程中让孩子掌握一套生存法则。“我们在工作中采取的时间管理方式也可以被运用到学习中。他们要能区分什么是需要投入百分百精力去做的，什么可以少花一点精力完成，将学习效率最大化。”
张老猫很有自信，“我和老大经过一年半的苦撑苦熬，教他把这套生存法则学会。以后不管去哪里，问题都不会很大。”
“非主流”爸爸选择屏蔽焦虑
爸爸们抓孩子学习的另一个优势，在于抗压能力强一些，受到的干扰也小一些。
上海滩网红育儿博主“奇葩二宝爸”蒋天告诉我们，自己没有加入任何家长群，没有添加任何同学家长的微信，甚至也拒绝了所有主课的课外班，“为了屏蔽一切让我徒增焦虑的信息。”
蒋天女儿之前就读于盛大花园小学，昔日在家长圈是如雷贯耳的“魔鬼级鸡血小学”。女儿同班同学的家长都奔着小学毕业进入全上海最好的民办初中或是公办理科班而去，“学而思四季蘑菇高端班是志在必得的，小托850+fce证（高配cae）申请面试也是必备的，创A以上班型考国素（国际素质班）更是必不可少的。”蒋天的女儿当时成为班上唯一没有在校外参加辅导班的学生，他也因此被戏称为“非主流盛大家长”。
但很难成为这种“非主流”，因为趋向它的每一步都等于拽着你和自己的天性分离，人的天性包含从众和攀比的部分。
“压力是比较得来的，逃避伤害的办法就是拒绝比较。有些家长以比较为乐，我不会搭理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张老猫就这样说，“我的目标很清楚，只要孩子不断比过去好就可以了。”
明白所有的道理，
还是被推着走上这条路
蒋天和我们分享了自己采取的“非主流”教育方式：一、能自己上阵，就不外包；二、只注重课内，绝不超前。
“虽然没能力领跑，但只要在这场漫长的马拉松跑步中不掉队就足够了，也算得上普通小孩的成功。”蒋天总结，“哪怕和自招等上升通道无缘，裸考对于孩子来讲，也是一条能靠自己努力杀出来的康庄大道，一样有机会一步步进入更好的学校。”
蒋天认为陪伴式“鸡娃”很重要
在和多名受访者交谈后我们发现，这些爸爸们普遍的状态是虽然没有“四校”、“八大”以及211/985的执念，却仍然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在同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作为受访者之一的银行员工王俊描述，自己不想却不得不加入了陪读爸爸的队伍，“像被推着走一样”。王俊抓娃学习的生涯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在儿子读初三时手抄80多道因式分解错题，帮他反复刷错，儿子因此拿到数学考试中绝无仅有的一个A。
但这不可能成为一种常态，王俊因此承认自己现在有些迷茫。儿子今年已经高三了，仍然欠缺自我管理能力，仍然需要他时不时激励一把，他因此深感自己的教育不成功。但他又宽慰自己：好大学也不能保证些什么。
“你靠刷题刷进特别好的大学，未来的人生就一定特别光辉灿烂？”他说，“我们银行里有不少工作人员都是很优秀的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却不一定是工作业绩最优秀的。我对娃的态度就是能进211/985当然最好，次一点也可以接受，人生路上很多东西还是要靠个人能力而不是学历去争取的。”
天涯何处不焦虑？
推着王俊们走上这条道路的力量，被很多人视为环境的力量。那么当改变身处的环境，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焦虑了？
蒋天的同学杜峰在英国伦敦一所大学担任高级讲师，从事机械工程研究。杜锋的一双子女都在英国出生，老大今年8岁，在伦敦上小学。“我们这样的华人选择留在当地，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轻松一点。因为我们都是一路‘卷’过来的，希望自己吃过的苦不会让孩子再经历一遍。”
但是杜锋发现，这些年英国似乎也呈现出一种越来越卷的状态。“路边小广告铺天盖地都是补习班，手机上也经常收到各种网课补习班的推送。”
在英国对孩子主课抓得最厉害的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移民，都指望娃用学习逆天改命；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更倾向于对孩子进行艺术、体育等方面的培养。华人则比较灵活，主课叠加副课，两条腿走路永远最稳妥。
孩子年纪还小，杜锋现阶段主要督促他们双语和双乐器的学习。当地很多华人家长都重视培养孩子的音乐才能，华人小孩往往四、五岁就开始学乐器，此后还要经历层层考级。而英国本土的小孩则以兴趣为主，免去很多考级的折磨。
一家四口齐上阵
“这边理科进度比较慢，乘法是三年级才学到。一周完成两次作业，一次英文，一次数学，每次半小时就搞定了。”杜锋介绍，“但英国学校比较注重阅读，鼓励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多进行阅读。”为此还专门建立了一个评定网站，孩子每读完一本书后将书名输进网站，完成多道阅读理解题，正确率在60%以上就算读懂了这本书。如此累积，每学期期末会给出阅读等级评分。杜锋家的老大去年就累积阅读了50万字，他在今年全家去意大利度假时也不忘给两个娃装上一叠书籍保证他们的阅读量。
在英国，家长对于孩子学业的焦虑来自于“未知”，和中国相反。“这里一学年就考一次试，也没有排名，只告诉你自己孩子的分数，你也没法和别人比较。这里重点中学较少，需要进行入学考试。”但他了解下来去考重点中学的90%都是印巴人，其次是华人，白人以各位数计。”大部分白人要么进私立，要么进就近分配的普通公立学校。
英国小学的作业很少
在杜锋已知的范围里，几乎所有的补习班都是印巴人开的。有些补习班号称进重点中学的比例高，因此收费也高。一个小孩多报上几个班，一个月的花费就达到上千镑。“有一些极端的印度和巴基斯坦裔家长，在娃3、4岁的时候就开始抓他们主课的学习了。”
杜锋身边最激进的例子是个中国全职妈妈，她给孩子同时请了主课、游泳、网球、跳舞、表演、乐器等项目的私教。朋友们在感叹这个妈妈真是时间管理大师之余，也不免同情她家小孩的压力可能并不比在中国少。
杜锋暂时还没有亲自抓小孩主课的任务，但他知道，随着孩子进入中学，这一重任早晚会落在自己身上。“理工男要是认真起来，那就是一个无敌。”他的同学蒋天作出了预言。
（注：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蒋天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