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至右依次是刘擎、罗翔、何家弘。(受访者供图/图)
疫情三年,越来越多学者“触网”,走到聚光灯下,“网红学者”成了一个比较显著的文化现象。
不久前,我突然意识到,从2020年初的罗翔,2021年初的刘擎,再到2022年中的法学家何家弘,我已采访了三位较有代表性的网红学者。他们走红之后的不同反应,或是茫然无措,或是激流勇进,都代表了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走向大众台前的不同面向。
他们的张皇、无措和不适,勇气、决心及信念,也是一种时代的写照,很值得梳理一番。另外,对这三位学者采访过程中的一些花絮,没能写进稿子的细节,也很值得记录。
可贵的中年成名样本
我采访过两次罗翔,一次是在2020年4月,他在b站走红不久后(相关报道详见《聚光灯下的罗翔:我们与法的距离》)。一次是在2020年年底,为了准备南方周末的新年特刊。前一次是电话采访,后一次是面采。(相关报道详见《刑法教授罗翔:我在朴素的正义与偏狭的情绪中,寻找一种分寸》)
2020年是罗翔的爆红之年,很多联系过他的记者同行都在感叹,真的太难约了。每次和罗老师发微信,我大概提前一天就会开始做心理建设,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拒绝。
当时只有少数几家媒体采访到罗翔,作为其中的幸运儿,我主要是掌握了一些“场外信息”。联系罗翔前,朋友先介绍了他的研究生信同学和我聊了聊。信同学本科就是罗翔在中国政法大学的超级粉丝,决定考研后,很希望罗翔做他的导师。
当他表露这一想法后,一贯友善的罗翔回复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婉拒。理由是他在学院体制内较为闲云野鹤,作为导师掌握的资源不多,怕耽误他。信同学本来有点失落,但一位师姐说:罗老师收学生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收到封这样的“拒信”。
信同学由此锲而不舍地表达决心,最终成功打动罗翔。因为知道了这段故事,在罗老师以“我只是个普通教师,没什么值得采访的呀”“我现在要被网暴了,会连累你们的”等等为由拒绝时,我都坚定地表示,我们真的很想采访你。最终,经过三四个回合的来回拉扯之后,罗老师终于说,好吧。
那是2020年上半年,因为罗翔在云南,只能通过电话采访。他的声音有些生硬,也带着倦意。因为最初在b站走红是个意外,我明显感觉到,他还没有适应突然走到聚光灯下,有防备,有抗拒,也有谨慎。
这三年,在罗翔身上,我常常看到一种可贵的中年成名样本——他总是输出观点,却很少讲自己的故事,无论记者和媒体如何一轮又一轮地挖掘猛攻,都严防死守地护住边界。他对名利有清醒的认知,几乎不参加一些“不该出席”的场合。这种成名初期甚至有些过度的自我保护,使得当非议像潮水般退去后,今天的罗翔在类似“铁链女”这样的重大公共事件中,还可以持续不断地发出清澈的声音。
我常常会想起一个没写进稿子里的细节。那时,他介绍了自己的好友、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李红勃接受我的采访。关于罗翔在学院里的闲云野鹤,李老师讲到,以前许多人趋之若鹜、象征学界荣誉,但又实则虚浮没劲的会议,罗翔都在门口的沙发上睡觉。
2020年年底那次采访,我们约在罗翔家附近的漫咖啡见面。他本人很温和,时而露出比较慈祥的笑容。刚见面时,我问,现在走在路上会被认出来吗?他说也不会。没想到,采访结束后,旁边桌便有人过来要签名和合照,我帮忙拍照,罗翔还没戴好帽子,但已端正地站好,歪着帽子出现在照片中。等我刚放下手机,他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成熟的、有品质的、健全的公民
2021年1月底,我在北京大兴的希尔顿酒店见到了刘擎教授。那一天,北京疫情忽然变得很严重,原本密集的媒体采访,许多都改成了线上。我见到刘擎是在下午,他来北京录《奇葩说》总决赛,那几天的录制很紧凑,还要接受媒体采访,看上去也不太放松。
采访的前一天,刘擎刚刚上了热搜。“拼多多女孩”事件发酵后,《奇葩说》事前录制的两期关于996和职场环境的节目也碰巧上线,刘擎在节目中一段关于“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的发言,被视为在帮职场年轻人说话。
如果用一种世俗话语来形容,当时应该是刘擎上《奇葩说》后最“红”的时候,微博上到处是那段发言的视频和长图。在采访中,刘擎解释了上综艺的缘由。他希望《奇葩说》成为一个培养informed citizen——成熟的、有品质的、健全的公民——的平台。
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位青年女作家,她提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文化下海”的概念。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当介入社会的原有方式和生态发生变化后,许多知识分子转向了娱乐化。这当中固然有经济考虑,也和受众的变化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换一种渠道来向公众输出观点,传递想表达的声音。
这位女作家经历过许多尴尬时刻。比如早年和许多明星一起参加竞技节目时,她总是最早淘汰的一个,摄像师希望捕捉她更有综艺感的表现,她只能尴尬地低头走人。
刘擎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不适,而这也意味着知识分子在走向大众化和娱乐化的同时,不可避免要面对更复杂的环境。
何家弘是这三位“网红教授”中,相对没那么“红”的一位。作为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他是中国证据法学界的第一人,主编了中国第一部《证据法学》教材。今年4月,他在b站和今日头条录制了一档视频节目,名为《何家弘说案》。(相关报道详见《专访何家弘:“一点一点,让愿意按照法治精神做事的人越来越多”》)
何教授在中国法学界的地位很高,也是一位体制内的改良主义者。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老派——我们的采访在他家小区旁小花园的亭子里进行,周围鸟语花香,采访中不时伴着夏日蝉鸣。
何家弘用过去上课和上央视法治节目的方式来做节目,在短视频时代,多少显得没那么多“爆点”,但因为内容用心,能学到知识,也吸引了不少观众。今年9月,在我们的报道已经发出后,我发现何教授发表了好几篇和网暴相关的文章。
因为在央视《今日说法》节目就“错换人生案”的证据问题发表了一些个人意见,何家弘被网暴了,许多网友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还编织了不少恶意的谣言。何教授一连发了好几篇文章,心情似乎受了影响。同过去相比,今天要做一些普及法治观念的工作,也许正在面临更复杂的网络环境。
在采访中,这三位学者都展现了各自的个性,和他们真挚的社会关怀。对记者而言,这种介入方式后续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和影响,也许是值得长期关注的议题。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