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烧不死我,不工作我真的会饿死”

本文来自:表外表里,作者:曹宾玲 付晓玲,编辑:Reno

2023年新年钟声敲响不久,琪琪在医院病床上,收到了领导的工作消息。

换作以往,她已经默默应下,但那晚,她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为部门年终总结熬了两个大夜后,刚刚阳康不久的琪琪,感觉自己胸闷心悸、两眼发黑,到医院一查,正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心肌炎,当场被留下来住院。

没想到,领导收到她的解释,非但没有出言安慰,反而颇为无奈地回了一句:“好吧,那你抽空尽快完成。”

看到回复,琪琪顿觉本就不舒服的胸口,更加喘不过气来,转头在社交平台灵魂发问:工作值得我拼命吗?

对于这个问题,相信大多数人会给出否定答案,但实际上,带病坚持工作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可能是背负着家庭重担的顶梁柱,是身兼多职的房贷人,是在夹缝中生存的公务员,也可能是守着方寸之地的小个体户。

最近的新闻里,“设计师感染后连续加班进ICU”“驾驶员阳性后疲劳工作诱发心肌炎”等消息,也是层出不穷。

众所周知,带病上岗非人所愿,但奈何万般都难。对许多奋斗者来说,发烧只是暂时的,可一旦松懈,需要面对的烦恼可能是无尽的。

一、阳性打工人,被饭碗狠狠拿捏

顶着37.8度的低烧,在零下近10度的寒风中拿着快递走回单位的路上,芝芝心中的怒气值飙到了极限。

作为低烧没阳的轻症者,她是单位为数不多驻守的员工,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工作满负荷不说,食堂因职工全阳关停,她已经吃了两天单位餐补的泡面,还要时不时顶着严寒去给领导拿快递。

但即便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芝芝也没敢让情绪外泄,而是在推开领导办公室的门之前,及时换上笑脸,和领导招呼一声,轻轻放下快递,退了出来。

刚上岸不久,还没度过试用期的现实,让芝芝只能谨小慎微。

2022年最激烈考公季里,应届毕业的芝芝,经历国考、京考、定选三轮失败,好不容易才抓住最后一次省考的机会上岸,她不想在试用期就闹出问题。

更何况,这两个多月下来,她明显感觉到领导不太喜欢自己——同一批入职的新人有两个,在公开的培训场合,领导更愿意提点另一个新人。而一份工作安排下来,芝芝往往是要干活的人,另一个新人只需要负责审核。

这些都不由地让芝芝惴惴,然而委曲求全这种事,一旦开头就是无限模式。

隔天芝芝症状加重,开始发起高烧,之后只能申请居家。可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是要做。“我都趁着早上稍微退烧,不那么难受时,把工作做完,等中午起烧、状态down下来,再躺到床上去。”

不过,躺在床上并不是休息,而是找一个能支撑起身体的状态,继续待命,因为领导随时可能找你。

据芝芝回忆,居家第一天,领导在微信上跟她要一份之前发过的文件,她当时正在休息没及时回复,就迎来了微信语音、电话的连番轰炸。她被惊醒接起电话,领导没有任何关心和问候,而是带着怒气,让她赶紧发一下文件。

自这之后,她每次躺回床上,都要把电脑开着,放在脑袋旁边。这确实派上用场了,“帮忙推送,修改上午写的东西,领导总是有问题反馈。”而只有领导那边彻底消停了,她才能借着电脑金属外壳的凉意,安稳地休息一下。

相比为保住铁饭碗而坚持带病上岗的芝芝,做销售的朱志则是为生存而战。

三个月前,朱志所在的公司倒闭,他被迫从电商转行做保险销售。而在前期没有出单的适应阶段,他全靠1000块的有责底薪过日子。

然而在12月底的考核冲刺阶段,他阳了。

据朱志介绍,按规定,每个月他们只有每天至少开拓20- 30个新客户,然后提交例行总结,同时完成公司培训和学习的任务,才能拿到有责底薪。

但他们开拓新客户,一般都是通过地推的方式,到工厂、商铺等进行陌生拜访,而阳的期间,他没敢出去拜访客户(当然身体条件也不允许),等于他12月份一分钱工资都没有。

朱志的条件并不算差,他就在自己的家乡工作,名下有一套房,一直过得很不错。然而工作不顺被迫转行后,他压力骤增——工资上不去,每月还有四千多的房贷要还。

之前的积蓄维持不了太久,为了节省,他将每月花销控制在1000之内,刚好底薪能覆盖。而拿不到底薪,就意味着他即将面临断炊的问题。

雪上加霜的是,顶多再交一个月房贷,他的积蓄也要见底了。种种焦虑叠加下,病情刚一好转,他就赶紧出门联系客户,并且自己给自己施压,每天要开拓40个客户,争取早日出单。

与此同时,他还根据以往的履历,找了一份在别人直播间做助理的兼职工作——晚上8点到10点,一周四次。

生存的鞭策下,他很快适应了这种连轴转的状态,每天满负荷工作丝毫看不出阳过的迹象。只有晚上睡觉时屡屡控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声,透露着他还是康复期的病人,但这显然不能让他慢下来。

事实上,放眼望去,因“不工作我真的会饿死”,而被工作死死拿捏的“小阳人”不计其数。之所以会如此,和当下的就业大环境脱不开关系。

二、裁员遇上感染,陷入至暗时刻

狭小的会议室里,凌妮和三十几个同事挤在一起,静默地看着LED上播放的培训视频,气氛压抑至极,却始终没有交流声发出,因为怕被门口的“督查人员”听到。

这是她待岗的第三天,这段时间里,她不仅没有任何实际工作,所有行动都被管制,包括上厕所、吃饭等都有专人看着。

但明知公司是故意为难,凌妮也只能忍气吞声。

她原本是西安一家上市IT服务商的员工,今年10月公司有传闻称,因甲方业务收缩,可能会进行人员裁撤。

风言风语流传不断,凌妮惶恐不已:自己的工资是家庭收入的大头,失业无疑是塌了半边天,更何况临近年关,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为此,她下定决心好好表现争取留下,实在留不住,也要和平分手,拿到赔偿。

打定主意后,凌妮一直兢兢业业地完成本职工作,没有提前找下家。离项之后,她也选择拿基本工资继续待岗,等待公司的“其他安排”。

殊不知,妥协正是噩梦的开始。

彼时,西安已传递放开的信号,但公司在确认裁员后,却要求员工从居家办公改为现场办公。

“感觉上班就像上战场。”凌妮介绍,她每天通勤时间长达3小时,每次公车上有人咳嗽,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下意识就捂口罩。

被“囚禁”在会议室里的同事们跟她情况大差不差,尽管有被感染的风险,也都风雨无阻:在内部流传的一份表格中,大家都是重点被关注对象,一旦行差踏错,就有“被释放”的风险,比如,有同事离座超过15分钟,就被判为旷工。

而她的敬业和谨慎,并没有换来公司的仁慈。

接到解雇通知书时,她刚刚下班到家,被打得措手不及。更离谱的是,公司不仅拒绝任何补偿,还要求她当天就要办完手续,“夜里通知你办白天的手续,简直荒谬。”

但凌妮已经来不及想对策,她浑身发冷,身体出现莫名刺痛,头仿佛被压上巨石般昏沉,匆匆忙忙就躺下了。

不知多久,凌妮在喉头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中醒来,忍着不适打开手机一看,正是凌晨1点,核酸检测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她一查,结果更加头晕目眩:自己阳了。

失业加感染的双重打击,让她崩溃:“那一刹那,感觉身心都到了至暗时刻。”

相比于被动的凌妮,困兽犹斗的澜达在得知公司即将裁员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始求职,但她也没能平稳过渡。

短短半个月,她深度沟通了十余家公司,一无所获。突如其来的感染,更是拖累了她的节奏,因此任何机会她都想抓住——澜达几乎将“新冠八大酷刑”都遭遇了一遍,但纵使烧到迷糊,只要看到手机消息提示,依然会第一时间爬起来回复。

终于有一家原本就属意的业内知名公司,发来了面试邀约,澜达撑着病体通过了视频初面,又在刚刚好转后,赶去了公司进行笔试。

但到了后发现,那家公司压根就不是诚心招人。澜达应聘的是硕士留学顾问,但这家公司的笔试题,全部都是本科业务的内容。

她一开始以为是安排问题,但进入面试环节,面试官是两位对硕士留学业务一窍不通的人,始终揪着她笔试卷上的留空诘问。

“那天总共花了5个小时,结果是鸡同鸭讲。”澜达替自己不值。

可就在她以为事情告吹的时候,HR又来吊人胃口,表示可以谈offer,条件是承诺高业绩。对公司一知半解的澜达,当然不会答应,只能耐心给对方科普行业常规薪资方案,重申自己的诉求。

然后对方拖了一周才给出了一份,在她看来与羞辱无异的回复:底薪8K加项目2个点提成,相比她之前的薪资直接腰斩,几乎相当于应届生的水平。

但即便这样,澜达还是客客气气地感谢了对方,将拒绝理由揽到自己身上。“都是同行,迟早会江湖再见的。”她无奈道。

而工作迟迟没有落实之下,澜达虽然阳康了,却变得格外焦虑,常常失眠到半夜三四点。

原因无他,相比于生病,大家更怕穷。

三、穷病,比身体上的折磨更可怕

据朱志讲述,阳康之后,他已经过了近两周极度拮据的生活。

每天早中晚餐加起来,预算只有10块钱:早餐是超市打折区买一送一的大面包,中午千篇一律吃面条青菜鸡胸肉,晚上再将就吃一个鸡蛋和玉米。

这样的营养搭配,显然不利于朱志的恢复,但他只能维持现状。三个多月来,朱志收获了零开单,而还有多久能破冰,他心里也没数。

目前,他手里已经累积了两三百个稳定客户数据,但真正有意向的只有四五个。而意向客户能不能转化成购买用户,他从很多老员工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跟个一年半载下单是常态,几年起步的也不在少数。

陌生拜访拉的战线太长,短期解困有难度,朱志不得不从朋友入手,走走捷径,但这更是一条绝路,“第一次约他们出来聊保险,第二次再约他们就很难了,后来大家聚会也不叫我。”

这样的窘迫面前,身体上的那点难受在朱志看来,根本算不上事,“新冠再难受,最多一个月终归会恢复正常,可房贷却是会每个月如期而至,只有赚钱才能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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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朱志相比,身为家庭顶梁柱的凌妮,更加焦灼。阳着的时间里,她把手机里各个APP关于“大龄失业转行”的话题,都翻了遍。

外包程序员、年近四十、女性这几个关键词,任意沾上2个,在寒冬之中都要瑟瑟发抖,更何况精准踩中每一个雷的凌妮。

“并且我们这次裁了1000多人。”凌妮表示,就业市场与她类似的简历遍地都是,她担心失业的状态会持续很久。

生活不等人,凌妮一家5口人,日常开销加上房贷、车贷,每天一睁眼,就有三百左右的固定支出,她突然丢掉工作后,积蓄马上告急。

紧接而来的家庭感染,让日子雪上加霜。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光是小儿退烧药、抗原试剂、咳嗽合剂等,就花了上千元,再加上肉菜水果的价格都有微涨,生活支出严重超标。

更令她难受的是,经济压力全集中在丈夫一个人身上后,把另一个顶梁柱也近乎压趴。

她清晰地记得,发病第7天,自己还是没有好转,一大早拖着病体上卫生间时,恍惚看到丈夫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着了。她踱过去,准备提醒丈夫回屋睡,谁料摸到一手滚烫。

在此之前,丈夫一边照顾出现症状的老人、孩子,一边忙自己的工作,弦始终拉得紧紧。

“早两天,他就有了早期症状,但一直咬牙坚持,毕竟要保证收入来源。”凌妮叹息道。

现在,她已经主动将消费降到生存线上:早上剩的饭舍不得丢,加开水兑一兑,就能凑合一顿;水果也都紧着孩子和重病号。

这显然不是好的信号,持续的穷往往会让人慌不择路,晓雨的经历就是一个典型。

晓雨是一家服装店的老板,阳了之后,她瘫在床上感觉度日如年,脑子里一直盘算着开门营业,感染第三天,她就忍着全身酸痛、刀片割喉的折磨,开了门。

“你要是欠那么多钱,你也躺不住。”晓雨如此解释自己的迫切。

2019年底,她在老家盘下一间门面准备干一番事业,结果刚开业就遇上疫情,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就在她为看不到出头之日发愁时,一则“手工活代做”的兼职信息,撞进了她眼里。

最初,她确实通过接里面的工艺品订单——自己在上面买材料加工后再寄回,一单有50元返利,一个月赚得比服装店的利润(平均每月两千)还多。这让她渐渐上头,下了更多订单,并不断充值会员。

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无法提现了,需要交一笔数万元的会员费才能恢复。

“当时账户里已经充了很多钱了,只想着先拿回来,就借网贷投进去。”晓雨说道,“等醒悟过来时,已经投进去十几万了。”

现在她每个月光还贷就要5000多元,迫不得已将营业时间拉长,跑批发市场进货的频率也愈发勤快,每天还在朋友圈刷屏卖货,把自己当成生产队的驴。

这样一来,生意确实比之前好一些,但要覆盖贷款还差一截。一开始还有父母给她补贴,可二老渐渐力不从心,她又找朋友借,慢慢地大家也开始躲着她,最后只能以贷养贷,直到所有的卡都借不出钱。

现在她只有看到钱入账,才能安心,明知放开之后街上行人寥寥,依然坚守在店里。“如果在店里,至少有赚钱的可能,在家里一分都捞不到。”

被问到怕不怕带病工作的危险时,她直言:“不怕啊,我更怕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芝芝、朱志、凌妮、澜达、晓雨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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