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日记系列记录了一名外卖女骑手,在送餐路上真实的人间观察。希望能从离我们最近的陌生人“外卖骑手”的故事中,寻回人与人之间稀缺而宝贵的连接感。本篇文章为系列文章第45篇,关注作者,不错过精彩内容。
封面:一名外卖骑手在风雪中骑车送餐
编辑:熊腿腿
作者:几何小姐姐
春节期间,快递员、外卖员等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连续加班保障派送,引发客户纷纷送糖果送红包表示感谢。快递员、外卖员大多是计件制,其薪酬制度将收入水平与工作时长及和平台的深度绑定情况牢牢挂钩。
再加上普遍时薪低、平台策略导向的激励制度等,共同导致了一个结果:劳动者“要想挣到钱,只能花更多时间,服务于算法,随叫随到”。
1
骑手“猎人”有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一个人,有两个职业身份,他这种职场伪装者状态,已经持续2年有余。白天,他是包邮区麻利果断的星级酒店经理——前厅后厨的管理者。负责安排各种商务会议、宴会、餐饮、住宿等等。夜里,他是达达骑手,在线上接单系统接单,开车把客户要求的物资,送到指定的地方。
他的酒店在当地有点档次,团队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小有权威。两年来,他有个铁律,从不在酒店附近区域接单。怕被同事碰到,既怕同事人多嘴杂胡说八道,又怕下属知道了带有色眼镜看人,导致团队不好管理,给自己的本职工作带来更多阻碍。
酒店管理者收入可观,但会议多,事情也多,一天下来,累得话都不想说。但他这工作也有个好处,就是他们管理层从不加班。每天把前厅后厨安排明白,到了晚上,团队各司其职,该加班加班。管理层就可以下班了。猎人说,管理层不准加班的深层原因,是因为管理层工资高。真忙起来,不能指望经理们去一线端盘子洗碗,索性就要求准时下班。这样,酒店就无需支付管理层加班费,变相降了成本。
猎人通常下班后吃个饭,就换上达达的衣服,出门接单。周一到周五,白天上班辛苦,夜里开车接单。周六日双休,身体状态轻松,他就骑电动车接单。
昨天下班有点累,但平台刚好推送一个单子,他接单了。没想到那个订单,成为他愤怒的开始。下班路上拥堵,到达时超时18分钟。到了目的地附近,发现商家在小路上,开车无法进去。打商家电话打不通,转而在平台上联系客服,报备联系不到顾客。他本指望客服帮助解决问题。没想到平台一顿操作猛如虎:自动取消订单,把他骑手账号拉黑,另外还扣了十块钱和四分的服务分。猎人说,十块钱不多,但是这事儿很气人。
白天,他是酒店的管理者,负责制定规则,传达和落实规则,听取下属意见。夜里,他困入系统,百口莫辩。他想据理力争,但发现回应和惩罚他的,永远都不是“人”。他生气,但找不到理论的对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平台对骑手那么苛刻?骑手取消或者迟到扣10块钱或者拉黑,商家取消却只给骑手补偿1块或者没有补偿。如此不合逻辑的、不对等的平台政策,怎么就能被通过且实施了呢?它们经过了谁的允许?
这在他工作的酒店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说,“我们骑手每天保险3块钱,也是自己承担的”。每天开工第一单赚的钱,系统会第一时间从里面扣掉3块。一年下来,要被扣一千多块钱。猎人开油车跑同城配送,油一直涨价,他成本太高。因为本职工作电话多,他还必须选一些5KM以上的同城长距离订单交付。这样可以避免在送单间隙,工作电话或者客户电话进来无暇顾及。
他每晚下班就上岗,周末也跑单,赚到的收入,不及他本职工作的五分之一甚至六分之一。更令他不解的是,每个月从平台上面跑单子赚的钱,明明那钱已经是自己劳动所得了。可取钱时还有手续费,每笔2块2块的往下扣。”
聊起现在的工作状态,他感慨又心酸:“哎呀,真的,恩,真的是,非常不好挣,这个钱。”他说现在的环境,跟他2年前刚开始兼职跑单那会完全不同了。现在入行的人太多了,直接造成了物流行业人力资源挤兑。究其原因,各行各业的人都把这工作当作Plan B,一股脑地涌入外卖快递。
猎人说,这么多人蜂拥而至,这就给了平台挑挑拣拣一言堂的权力。
他问我知不知道平台从商家和骑手这里两头拿钱?他在他的酒店工作六年了,对酒店餐饮部门的运营情况非常了解。聊起外卖订单,他很确定地告诉我:说商家也不赚钱。因为为平台抽成很高。到了商家这边,早没利润空间了。
而且,像他们这种规模越大、档次越高的酒店,做外卖越亏,因为大酒店对应的各项成本太高,怎么都算不过账来。反而是街头苍蝇馆子,没有管理者,没有SOP。有些夫妻店俩人就把餐给出了。成本低,食材来源凭感觉。他说,只有那种作坊式档口式的运营,和低成本预制菜的交集部分,可以把价格做到令人发指。
但你敢吃吗?
2
前两天有一个争议话题,“家住8楼没电梯不配点外卖吗”?
当绝大部分“顾客”身份的读者,第一次知道给自己送餐的外卖骑手小哥,去到没电梯的楼送外卖时,竟然没有爬楼费,全靠小哥用爱发电时,表现得非常震惊。而这一令人震惊的规则在行业里并非秘密,它已经莫名其妙地执行了十年有余。
民意汹涌。大家一边倒地表示,应该给小哥爬楼费。别说8楼了,将心比心,普通人爬到5楼就累了啊。再说上个月疫情期间,大家伙吃不上饭时,全靠外卖小哥救命。环境不一样了,群众的共情力和同理心统统看向了小哥这边。
骑手并非是大家以为的那种简单的、低门槛的工作。相反,作为一个新就业形态职业,比更多普通职业要承受更多。超时工作、超速驾车看似自愿,背后却是“想停也不能停下来”的无奈。
一辆转弯中的网约车,和骑行中的外卖骑手撞上了。骑手被压在侧翻的电瓶车底下,一个路人帮忙扶车,另一个路人洋蓟钟帮骑手捡从外卖箱里撒出来的东西。骑手抱着右边的小腿,躺在水泥地上一时站不起来,握在手里的手机,还不停地传出订单即将超时的语音,声音很大。
网约车司机下车查看,大概心里也是害怕的,他说:“我开得很慢,也能撞到哦。”骑手瘸着右腿,爬上车座,车头还挂着咖啡的外卖,可能也洒在了袋子里。接着,骑手一言不发地骑远了。那司机站在原地,傻眼了。他可能本以为谈赔偿要扯皮很久,没想到一切最后因外卖骑手时间来不及了而结束。
这种时候,哪怕自己只是作为一个路人,或者一个热心市民,看见外卖骑手摔倒在地,还得赶着去送单子,你都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有时候得知点外卖使用过的优惠券,是由商家承担,也就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洋蓟钟说,这样普通的一天,只是走出门,看见了,身为普通人就要尝尝良心被叩击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
120医生雨森和她的同事们,在路边接了一个出车祸的外卖小哥。人受伤动弹不能动,身上两张卡、微信、支付宝加起来,都刷不出需要支付120的三百块车费。
后来是联系了他家里人,才把车费转了过来。这就是中国物流终端最一线劳动者的真实生存现状。但是在新闻里,外卖小哥在传说中是人人月薪过万的。
短视频里有一位穿制服的骑手小哥,午夜吃着自己冷掉的晚餐。一边吃一边哭,他说努力了,但也没混出个样子来。人生太苦了,下辈子不来了。
整个物流行业,就是当下,打工环境的缩影。一个人,干多个人的活儿,拿着动态调节的工资。活越干越多,钱越挣越少。收入不稳定,总有吃不饱饭的,总有更便宜能干的。平台那边,已经在强调“标准化的平台,可替换的骑手”,“均贫富”。看到这样的论调,作为骑手的我,尤其是在深刻体验和理解了规则之后,上面那些可能普通人很难察觉的平常的措辞,在骑手眼中,变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多劳不多得。你可以选择走,平台还可以继续招。铁打的系统,流水的血肉之躯。
晚上诺瓦和同事吃完饭回去骑车,偶然听到两个外卖小哥的对话。其中一位小哥对另一位说:“你干嘛做到16号?做到18号,做完任务,还能多拿300块钱。”听到这话,诺瓦猜,那个小哥肯定是着急早点回家过年。没想到另一个小哥直接骂了一句:“谁要他那300块,老子年后都辞职不干了,回家不回来了。”
3
顾客“平安”点外卖时发现过年配送费涨了很多,而且平台策略很妖。平时常买的店过年这会配送费五元起步,平时不买的店八毛起步?
他怀疑外卖平台也在搞大数据杀熟那套,因为他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差异:配送费随着买的次数增加,从八毛到1.5元再到3元,最后涨成5块。他很好奇这个加在自己身上的运费,到底有没有给到过年辛苦送餐的外卖骑手。
所以今天那餐送到时,他赶紧抓住小哥问春节配送收入,那个外卖小哥说,他们过节只比平时多一块收入。“平安”不信,因为自己明明运费付了更多啊。小哥打开自己的骑手端APP,给“平安”看了自己的单价收入页面。
平安觉得有点心酸。他说,那么问题来了,我付的好几块配送费去哪里了?
外卖骑手Kevin今天早上八点半开工,夜里12点收工,除了下午休息2.5小时外,他全天工作了13小时,完成了61单外卖餐单,配送里程超过了140公里。
他是快送骑手,自由度介于100%全职的专送骑手和完全兼职的众包骑手。日常客单价低于专送骑手,但在骑手里地位又略高于众包骑手,一周里有时间段和订单量限制,和平台属于半捆绑关系。
节假日期间,骑手不足,平台会给约束力最低的众包骑手增加单价,但对于早已捆绑在平台的专送和快送骑手,则要依靠长时间耗考勤,增加跑单量,争取达标平台激励活动等方式增加收入。
作为和平台捆绑最深的全职骑手,他们的基本配送运费,反而是最低的。所有全职骑手,都是以此为生的人,不介意增加工作量,只要能把收入提上来。但是节假日不可控的点在于,返乡的人多,空了半座城,外卖订单大幅降低。激励活动看似热闹,但大部分全职骑手们即便全天在岗,也凑不齐那些订单量。
Kevin常常为此加班到深夜。
过年那天他有个客人一口气点了七杯外卖可乐。晃晃悠悠小心翼翼给送到时,很努力做到了没洒,大过年的骑手也都希望顾客有个好心情。顾客也很温暖,拿出其中一杯可乐请Kevin一定收下并祝他新年快乐。他开心地把那杯饮料带在车上,又忙了好几个小时才喝,喝的时候还不忘在骑手小群里头跟兄弟们一顿炫耀。
系统、机器和算法冰冷,但人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