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陪读”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这股兴起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教育风潮,在城市、农村日渐蔓延,且愈演愈烈。伴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家长在教育期望和焦虑的裹挟下,走上陪读之路。
妈妈是陪读的一个主要群体。这其中,农村妈妈所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大。据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调查显示,在湖北、河南、安徽等中部地区,农村家长因为陪读进城的比例达到60%—70%。
“人家都去了好学校,咱们留在镇上不就落后了嘛。”
“挣的钱是有数的,但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咱一辈子后悔。”
“县城的教育环境整体来说比农村要好,来这儿之后,孩子们接触的人多了,眼界也能宽一些。”
……
在“撤点并校”“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社会竞争日渐激烈”“高等教育规模扩张”等时代背景下,受“男主外,女主内”传统性别分工文化的影响,“父亲外出务工,母亲主要陪读”逐渐成为很多农村家庭的基本分工模式。怀着对孩子未来的更高期待,不少乡村妈妈放弃在城市的打工生活返乡陪读,并带着孩子去县城寻求更好的教育资源。
她们的生活几乎就是围着孩子在转。在“陪读妈妈”的角色背后,这些女性经历了什么样的酸甜苦辣?是什么催生了广泛的县城陪读现象?陪读对教育发展和孩子成长有何影响?本期“专题报道”聚焦县城“陪读妈妈”这一群体,聆听她们的陪读故事,展现陪读背后的喜怒哀乐、成败利弊。
手机屏幕里,42岁的向阳形貌朴实,一张黑瘦的脸,颧骨略突起,咧嘴笑时可以看到上牙缺失了一颗。讲述中,她每一段话语后都跟着几秒钟深思熟虑似的停顿。带着京腔的口音,刻录着她多年的北漂时光。随着对话的深入,从掀开的生活一角,记者窥视到平凡生命里一抹坚韧、温暖的底色。
回来上学是儿子的决定
今年是向阳回到自己的家乡——江西宜春靖安县的第三年。在此之前,她已在北京漂了16年。这段岁月里,她经历了怀孕、生子、丧夫,以及漫长的拉扯孩子长大的单亲妈妈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子航的求学问题,也许她会一直漂下去。尽管这座城市,对异乡人既包容,又疏离。
2018年,子航面临小升初。和很多流动家庭一样,向阳和儿子开始提前考虑中考的问题。按照政策,要考普通高中,他们只能回户籍地。向阳本打算让儿子上初三时再转学。“他不干,说等到那时候肯定不习惯,考不上高中。”子航决定初一就回老家,并且是自己一个人回去。这一决定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妈妈可以继续留京挣钱养家,而他和北京之间的牵绊也不会就此中断。
向阳虽不放心,但见儿子态度坚决,且打小就被培养得很独立,也就同意了。就这样,不到13岁的子航独自转回靖安的一所镇初中。
同一年,向阳弟弟的孩子幼升小,她的母亲和弟媳带着孩子从北京回到老家上学。一开始,向阳请母亲去照看子航,但没几天,体谅外婆更习惯住在农村老家,子航便让她回去了,自己走读。
自出生起,子航便在北京长大,其间返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子航而言,家乡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新的学习阶段,陌生的生活环境,再加上“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很快,向阳担心的情况就出现了。
“我一礼拜至少跟老师沟通两三次。因为我不在身边,对这孩子就特别上心,跟老师沟通特别勤。”从和老师的交流中,向阳获知子航经常不写作业,无故不请假不上学,学习退步了很多——在北京那会儿,子航的成绩在三年级之前可以拿满分,四年级之后稍微往下掉了一点儿,但仍属于“上等”。得知子航的表现,向阳无比揪心。
被问及为何不写作业、不上学,子航开始只说“不适应”。在向阳反复的劝解下,子航才吐露心声:“我回来就不想写,因为家里面一个人没有……”
眼看这样下去不行,向阳知道自己非回去不可。这种抉择里也包含着她对自己没能读高中的遗憾。上初中时,因为家境贫寒,向阳很早就被母亲宣告,“考上了也不让你上学”。为此,向阳一度对母亲心存芥蒂。她不希望儿子如她一样,在成长的关键期,缺失了来自母亲的支持。向阳深知:“挣的钱是有数的,但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咱一辈子后悔。”
子航上初二时,向阳回到了儿子身边。
随向阳一起回老家的,还有她的外甥小宇。小宇是子航姑姑的儿子,和子航同龄,也随父母在北京出生、长大。在此之前,小宇母亲打算等他上初三再送他回老家上寄宿学校。一听说向阳回去,立马就把孩子交给了她。由此,向阳成了两个孩子的“陪读妈妈”。
“鸡飞狗跳”的陪读日子
回到靖安后,向阳没有像在北京那样,做小买卖、干家政,而是进入一家照明厂,成了一名灯具组装流水线上的工人。向阳解释道,上班有固定的时间,不像自己单干需要操心,没有精力管孩子。
陪读两年后,子航和小宇考上了靖安县最好的高中。向阳在县城租了一套房子,距离学校只有一公里,到她上班的工厂骑车也只要五分钟。
如今,向阳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7:30上班,17:30下班,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因为孩子们早上“随便吃点”就上学了,晚饭又因要上晚自习而在学校吃,为了给他们加强营养,向阳每天中午都会赶回家做饭。
在这一餐上,向阳没少花心思。头天晚上她就得想好第二天给孩子们做什么。中午时间短,她通常早上5点多就起来准备午饭,把费时的菜、汤之类的先炖好。每周的食谱,两顿排骨、两顿牛肉和两顿鱼是标配。“我也不能给他们什么,只能给他们一个好身体,让他们长大了自己奔。”
除了照顾子航和小宇的饮食起居,向阳还要处理两个孩子间的矛盾,尽到“代理妈妈”的职责。
在北京时,因为生活在不同区,距离较远,向阳和大姑姐两家人极少见面,子航和小宇也因此并不熟络。“他们俩一个属鸡,一个属狗,属相不对付,合不到一块。”在向阳看来,儿子和外甥是两种性格。一个是有事说事的直肠子,另一个是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一个喜欢跑步、打球,另一个爱宅家玩电子游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子航和小宇之间摩擦不断,向阳时常要充当两人之间的“润滑剂”。
向阳坦言,对待儿子和外甥,她是有所“区别”的。“儿子有什么事做得‘过分’了,我肯定会跟他急,嚷嚷他。对外甥,我就会婉转地跟他谈话,不会向他发脾气,但是别的我都一样,我是真管他。”
刚回来的一段时间,小宇常玩游戏到很晚,向阳提醒他两回仍不听,第三次时,向阳直接把他的iPad没收了。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即使小宇“寻死觅活”,向阳也没有妥协。“他跟了我有几个月,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犯浑的孩子。”经过苦口婆心的开导,小宇最终答应只在周末玩一会儿。
与父母在一起时,小宇作为家中唯一且最小的男孩,备受宠溺,生活起居基本上被母亲承包,甚至于“连自己的洗脸毛巾都不认得”。向阳以从小对儿子的标准要求小宇,教他洗衣、刷碗、叠被……锻炼他的生活自理能力。现在,小宇“什么都会了”,学习上也没有耽误,有时成绩比子航还要好。中考后,小宇父母本想让他回自己的原籍——南昌市的一所县中就读,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至于子航,向阳对儿子的身心健康问题比较放心,主要担心的是他的学习。“他偏科特别严重,数理化应该说属于优秀,但语言方面的学科就比较薄弱。”
在子航的学习问题上,向阳除了言语敲打,很多时候只能干着急,同时她也不想给孩子过大的压力,因为她知道,子航看上去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憋着一股劲——下晚自习后,子航总会跑步半小时,大汗淋漓一场。这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
陪读,是精神上的陪伴
问及妈妈在身边陪读的感受,子航答:“可能是精神上的一种支柱,每次回家看到妈妈,就感觉心里很踏实。”
“陪伴是一种力量,可以抵挡世间所有的坚硬,温暖生命所有的岁月。”于向阳母子,更是如此。
子航两三岁时,向阳的丈夫就因病去世。多年来,忙于生计的向阳一直未再婚,母子俩相依为命。
在北京的头几年,向阳一边开小卖部一边经营棉被加工。后来,店铺面临拆迁,租不到合适的场地,向阳偶然在一个邻居的介绍下,做起了家政。
为了照顾儿子,向阳没有做住家家政,而是干钟点活儿。因为干活实在、细致、负责任,再加上性格乐观、爽朗,向阳深得雇主的认可和信赖。这份工作,向阳其实很舍不得丢。“我最怀念的就是干家政的那些年。”向阳说,“因为我接触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知识,比如怎么教育孩子,怎么跟孩子沟通……我特别感谢他们。”
如今,每天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动作,听着周围的人聊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向阳“随遇而安”,但没有“随波逐流”。难得的闲暇时间,她用看书、运动来填充。“每年我都会给孩子买书,我自己也看,像孩子上小学时看的《战马》《记忆传授人》,还有《追风筝的人》《四世同堂》《骆驼祥子》《海底两万里》《平凡的世界》……反正逮着什么就看什么。”
孩子高考以前,向阳陪读的日子将继续下去。至于更远的打算,向阳说:“看儿子考哪儿,如果他考到北京,我就继续陪他。因为原来的雇主们盼着我回去,我也特别想念北京……”
而这,也是子航的愿望。子航有两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同样在小升初时各自回到山东、河南老家。他们三人约定,以后一起考回北京。在这个大方向之下,子航还给自己定了一个具体的“小目标”——在北京时,子航曾参加一个名为“小伴读”的公益辅导项目。在这里,他得到了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任教的一位志愿者的辅导和关爱。受此影响,北航成了他的向往之地。
目前,子航的成绩处于年级中上游,这让他有些许泄气。前几天,子航对向阳说:“妈,我以前好像说大话了。”向阳鼓励儿子:“这‘大话’既然放出去了,就得加倍努力,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啥结果,咱们绝对不能放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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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2022年6月刊第1期,原标题《“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咱一辈子后悔”》
文 | 周丽
设计 | 朱强
统筹 | 周彩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