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霞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壹
俗话说，互联网的记忆只有7天。7天前的一则微博热搜，我却咂摸出了一点意思。
这条热搜讲的是，一个叫云科电子的公司，压榨底层员工的故事。
这家公司来自贵州，主要从事电子元器件生产与销售。制造业嘛，一般工时比较长，像是富士康的工人，基本每天都要工作10小时以上。但人家富士康的宣传方向是，加班工时费高，工人旺季能拿到白领的钱。
云科电子反其道而行之，在自己的公众号文章里玩起了“感动”游戏。它先是叙述员工有多苦，具体如：某老员工18年不请假，晚上把2岁的孩子一个人锁在家，独自面对电闪雷鸣；某车间80后女工，晚上9点前从未吃过晚饭，生生饿出了严重的胃病，上午医院挂瓶，下午回公司上班；某95后小伙，凌晨12点才能下班，忙到没时间找女朋友；某车间一线测量员，长时间测量导致颈椎疼痛难忍……
通篇读完，但凡在这家公司上班，无一不病痛交加、骨肉分离。照理说，员工付出这么多，得谈谈福报了吧？不！文章末尾一转弯，变成了奋斗感恩宣言，说是：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年轻就是要醒着拼……
后果嘛，也可想而知，这家公司遭受了一波群嘲。嘲笑它公然违反劳动法（涉嫌超时加班+有害职工身体健康的劳动条件）还拿来灌毒鸡汤的，痛斥它美化牺牲、歌颂苦难、企业文化陈腐的，比比皆是。
身为打工人，骂我肯定是也跟着骂了两句。这都啥年代了，该谈钱的时候你谈情怀？上一个鼓励兄弟们996被骂的是谁知道吗？那可是刘强东啊！更何况，你这篇文章里加班熬夜都是谁？一线流水线工人，外加一个临时工。你跟我们临时工谈狼性文化？
但身为一个现实的中年人，骂的同时，我也是见怪不怪了。现实是啥情况呢？这样迂腐的企业还真不少。我老家的小县城，就有三五个。我堂妹、我初中同学，都在这种厂子里干了十来年，天天11个小时轮班倒，一月收入三千多。对车间主任稍有不满，一篇类似《请善待你所在的单位》的深度好文扔给你。你让他们去状告公司超时加班，违反了《劳动法》？
果不其然，这条热搜挂了一天，网友骂过瘾了，也就烟消云散了。我查了一下后续报道，这一事件只收到了三个回应。一个是热搜当天（3月6日），云科电子方面称“党群部门负责，已在处理”；一个是贵阳市人社局表示（也是热搜当天），“如果违反《劳动法》，可以收集相应资料来投诉”；最后一个是热搜次日，当地的劳动监察大队回应媒体称，“目前没有职工实名投诉过度加班”。
贰
舆论热度降了，我深入搜索了一下，却发现了另外一重“惊喜”：云科电子竟然不是我误以为的不知名小电子厂，是一家地方国企。
信息显示，云科电子全称中国振华集团云科电子有限公司，是振华科技（000733）的全资子公司。振华科技是军工电子龙头股，目前的总市值538.38亿。
而振华科技的控股股东是中国振华电子集团（持有32.73%的股权），实控人是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集团有限公司。这两个企业可都大有来头。
前者的前身是成立于1965年的原第四机械工业部在贵州的国防工业生产基地（〇八三基地），1984年在此基础上组建成立了中国振华电子工业公司，1991公司更名为中国振华电子集团，1995年改制，1997年在深交所上市。据2021年贵州市发布的“制造业100强”名单显示，振华电子集团排名第11，比大名鼎鼎的老干妈还高4个名次。
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集团就更不用说了，世界500强，拥有19家上市公司，21余万员工，总资产将近四千亿。
背靠大树，云科电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资料显示，云科电子始建于1994年，是一种叫做片式厚膜固定电阻器的国内龙头生产商。云科电子在贵州算得上是纳税大户，天眼查显示从2014年起纳税人信用评级就一直是A类。财务信息显示，2018年该公司的营业收入为4.06亿，净利润达到了7160万元。到了2019年，该公司仅是前九个月的净利润，甚至就超过了2018年全年的净利润，达到了7951万元。
说了半天，这在贵州还是个就业的好去处？恐怕是。某乎上搜一下贵阳有啥好企业，除了茅台、烟草和电网外，振华电子集团赫然在列。另外，云科电子的招牌信息显示，其研发工程师月薪一般在25K-41k，质检工程师的月薪为12.5k-15K，研究生及以上学历起招。
难不成还是我们网友瞎操心了？恐怕是。云科电子的宣传文章中，还有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受访的几名员工说自己的文化水平不太高。换位思考一下，在贵阳这样的弱二线城市，学历不高，能进国企当个普工，你敢说辞就辞？至此，我又明白了一点什么——为啥贵阳市劳动监察大队称，没有接到职工实名投诉。
话题延伸一下，大家普遍认为，私企不大重视员工权益。但这几年，这方面的新闻国企也冒出不少：前年是五矿证券，闹出了员工周五晚上9点在家敷面膜，未约客户拓展业务，被认定为过早休息被罚的新闻；去年浪潮集团又被因为员工加班晕倒上了热搜，据网传，浪潮集团的墙上还挂着不少奇葩标语，如“白天加白班，不瞌睡；晚上加晚班，睡不着”；“大家加，才是真的加，加班真好”；今年人保集团更离奇，被曝下属公司强制员工背诵董事长金句……
报道显示，五矿集团和浪潮集团的事件基本都雨点大雷声小，企业内部通报批评了事。究其原因，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国企的某些领导比较一言堂（比如让员工背诵金句那位）；一个是相对民企，国企基本属于半个“铁饭碗”，相对稳定和有保障，员工遭遇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往往选择忍气吞声。
但员工愿意忍是一回事儿，该遵守的法律还是得遵守。忽视劳动者权益的事儿，不止私企，某些国企也该自省和纠察一下了。
叁
原本事情到此处，就基本理清楚了。但热搜的不了了之，又让我产生了另外一个思考。
首先是，事情是怎么被推上了热搜。信息显示，云科电子这篇堪称“违法材料汇总”的文章，2018年发表于其官方公众号。问题来了，这家企业5年前就涉嫌违反《劳动法》了，为何现在才被翻出来？
我推测，可能性有两个。第一个是企业内部的00后员工法律意识强了，自己给捅到了互联网。开句玩笑话，云科电子的这篇文章中，熬夜加班的主力人群正是80后、90后，要反抗5年前他们早该反抗了。因此，这极有可能是云科电子的00后员工，在“整顿职场”。
“00后整顿职场”，是过去一年多互联网上的热门话题。在社交媒体上遍布着他们的传说：他们怼天怼地怼老板，拒绝加班，拒绝996，熟读劳动法，深谙心理学，遭遇公司变相压榨时，反手一个仲裁就把无良公司给送走。直教我等80后忍不住感叹一句：“哪有什么职场静好，都是00后替我们‘寻衅滋事’。”
不过但凡一个事情拥有了热度，必然也会成为流量密码。“00后整顿职场”亦然。搜索网络可以发现，目前相关的爽文和短剧，均已上线。专门有短视频博主，以此为素材，炮制出一些慧眼识破职场PUA、怒怼无良老板的剧情，用以引流。另外，颇具幽默性的是，#原来00后真的有在整顿职场#这个话题的主持人，还是平台认证的“热门搞笑幽默博主”。
因此我推测，除内部员工“网络开堂”之外，云科电子事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00后网民们在网络上“仗义执法”，自行挖坟上传。目的有二：路见不平一声吼，顺带吸点流量。无论出发点如何，总归是正向引导，教育了违规企业之余，也提高了劳动者的权利意识。
但世界的真正割裂之处，在于荒诞是双重的。不止云科电子这样陈腐的企业文化，在如今的互联网语境里显得荒诞不经；在互联网上龙腾虎跃的00后，面对现实社会的铁拳，其实也是无奈且无力的。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12月份16-24岁城镇青年劳动力失业率为16.7%，2023年高校毕业生规模将达到1158万人。因此在00后中间，也盛传着另外一句流行语：宇宙的尽头是考编。据国家公务员局消息，2023年国考报名过审人数达259.77万人，平均竞争比约70:1，刷新了近十年之最。
国考不容易通过，进国企也算得上是上岸。以下两则新闻，同样上过热搜：
一则是2021年河南中烟工业有限责任公司招聘一线生产操作岗上的流水线工人，共录取了135人。135人中41人为硕士研究生学历，并且不少还来自211、985高校。
一则是去年，茅台集团招聘975名应届毕业生（算算年龄，应届本科也基本属于00后），其中制酒工400人，制曲工251人。
这俩岗位具体是干啥的呢？基层生产岗。主要工作就是在高温、微氧车间里不断地干活、铲酒糟等。茅台官网有这么一篇描写他们工作内容的报道：“凌晨3点半制酒工已经在上班路上，4点左右开始工作，一个班组每天润粮6堆，按照工艺要求，6堆粮食润完将要翻拌50多次，投水100多桶，每桶水重达15公斤……”
这个上班时间也算比较严苛了吧？现实情况是，报名的不仅有全日制本科生，还有硕士生。竞争激烈程度也不亚于国考。
总结下来，一句话：在互联网上，“00后胖揍996”的战争赢了。但遗憾的是，互联网爽文很难照进现实。分析这么多现实的无奈，只是想说明舆论场上的胜利还不是真正的胜利，想要真正实现劳动者权益保障，路漫漫其修远兮。
*题图为《五十公里桃花坞》视频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