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最前面：病人告诉你她「见红」了，你会怎么写病历？
1
周三惯例是大查房，主任在我们前呼后拥下把病区巡视一遍，最后来到了 36 床。这里躺着一位早上交接班前急诊入院的孕妇。
「……这位病人刚满 18 岁，孕 1 产 0，从来没产检过，按停经时间算今天应该是 36+3 周，早上是因为同房以后见红过来的……刚办好入院，还没、还没抽血，胎监没录到宫缩。」
管床的规培医生小蓝一边汇报没多少信息含量的病史，一边偷偷打量主任的脸色。
单位是规培基地，领导一向重视教学，对规培医生要求很严格，大查房正是考察他们学习效果的好时机。一边仔细听小蓝汇报病史，主任打开病历夹，想看看产检资料……
「啪！」
合上其实除了医嘱和护理文书什么都没有的病历夹，主任的脸色看起来很严肃，瞬间病房里的气压似乎也下降了。
小璐、花花姐……我们一群老油条在主任后面站着，求生欲十足地默不作声，却趁她看不见偷偷挤眉弄眼。讲真，不是我们临床医生吃饱了撑着要超范围执业，抢卷福的生意。谁都知道存在医疗安全隐患，可是病人不产检，能怎么办？
2
就在临床·福尔摩斯·医生们暗搓搓眉目「传情」的当儿，主任已经打开了病人的产妇垫。我们不约而同探出脑袋望去，上面那片醒目的鲜红色就算目测都能得出量不小的结论。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病人的外阴，只见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从阴道口缓缓往外流。
主任问病人 「有肚子痛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转过头望向站在旁边的小蓝：「到底是见红还是出血？」
「是……是……」在主任气场下压力山大的小蓝更紧张了，吱唔了半天终于狠下决心，咬牙回答道：「是见红。」
我和花花姐在主任身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小蓝投去同情的目光。先不说产妇垫上面积不小的鲜红色痕迹——小璐在主任打开垫子那会就很机灵地跑出去叫来管床护士，让她把这块产妇垫拿去称重。病人阴道流出的暗红色液体质地粘稠，目测就可以判断应该是血液。也就是说，这个病人应该是产前出血而不是普通的见红。
我脑子里正转着，忽然感觉旁边有人望过来，抬头一看却是珍丽姐姐。确认过眼神，我立刻 get 到她在想什么——八成是病历书写问题。珍丽姐姐是我们科的病历质控员，规培医生写病历常犯的毛病她最清楚，见红和阴道流血分不清就是其中一个。
3
「主任，出血量有 300 mL。」管床护士称完产妇垫回来报告了。
我惊醒过来，只看见刚还满脸尴尬手足无措的小蓝麻利地完成了外阴消毒，花花姐拿着手机，开了电筒功能给正在做阴道窥检的主任照明。
扔掉了几根通红的大棉枝，主任取出窥器，站起来看向我们几个。「是宫腔流出来的血，考虑产前出血，建议急诊手术终止妊娠。」。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领导已经发话了，大家立刻行动起来：管床护士带着贴好标签的试管，迅速抽了血交给物流送检，花花姐领着小蓝去病房外找家属谈话签字，珍丽姐姐亲自给手术室打电话……
4
看着哭得很「凶狠」的小男孩被助产士抱走，师姐忍不住又来回打量了几眼看上去很正常的盆腔，最后把视线投向没多少出血的子宫切口——胎盘没剥离，我们还没探查宫腔。
「羊水是清的，小孩很好，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你觉得出血的原因是什么？」
侦探怕破不了案，医生怕找不到病因。没有发现，大家愁得慌。
我茫然地抬起头，随口回了一句：「不会是前置胎盘吧？」
师姐一听，立刻伸手探进宫腔……
「你这乌鸦嘴！」
「啊？！我瞎猜的，不会是真的吧？」
「完全性前置胎盘！」师姐没好气地赏我一个大白眼。「你可以去买彩票了……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胎盘弄出来……」
5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同房弄出来的血案，这么狗血的剧情当然立刻传遍全科。
真不是我和师姐到处八卦，实在是向主任报告术中情况的时候大家都在办公室里，正好听个一清二楚。
当然小两口也被花花姐教育了——不产检 + 晚孕期不恰当行为简直十恶不赦（在产科医生看来），要多危险有多危险。用膝盖想都知道病人以后肯定还会再生育，现在就得做好宣教。
一边吃瓜吃得很欢乐，一边却为早上主任的问题忐忑不安的小蓝悄悄问我病历该怎么写。
「见红不也是阴道流血吗？」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问题。
我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嘘」的姿势，打断了小蓝的欲言又止。「亲爱的，你都是二年级（规培第二年）了，这个问题还搞不清楚小心结不了业。」我环顾左右确认主任不在场，压低声音继续说：「主任知道了非狠批你不可，我们带教 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到小蓝吃了一惊，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记住，见红和阴道流血是两回事。」
6
我顺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本第 9 版《妇产科学》，翻开给她看。
「『见红』是临产的先兆，教科书上说得很清楚，是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的少量出血混在阴道分泌物里面形成的。所以我们做阴道检查的时候，可以看到『见红』的液体还是和白带一样的性状，红得比较淡，或者能看到血液是和果冻样的宫颈粘液栓混在一块，不是均质的。这种出血一般不会超过 10 mL。」我停下来看了一眼小蓝，见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当然，病人分不清楚，告诉你是阴道流血也很常见。这就需要我们自己甄别，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而且，」我示意小蓝看书上相关的段落。「鉴别诊断必须贯穿在问病史和体格检查的全过程。书上也提到了，见红需要和产前出血相鉴别，这两种情况的诊断和处理是完全不一样的。特别是今天这个从来没产检过的孕妇，我们对她有没高危因素一无所知，更应该优先排除产前出血的可能。」小蓝不住点头，手术中确诊了出血原因是完全性前置胎盘她是知道的。
「那……按你说的，如果我们确定是『见红』」小蓝很好学，态度还是蛮端正的。「病历该怎么写？」
「阴道血性分泌物。」
正在旁边写手术记录的师姐听到我们的对话，替我回答了。
写在最后
关于「阴道流血」和「阴道血性分泌物」的区别，是来源于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主任就这个问题专门给我们上了一堂课。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老师们对病历书写有着变态的苛求，现在回过头来看，正是这样严格得不近人情的要求保证了医疗质量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