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农村孩子们走上“好大的舞台”

文丨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卢茜

水泥地坑洼不平,一双赤脚来回摩擦,脚掌很快就一片漆黑。

两个铁架生锈了,四个脚长短不一,靠着底下垫着的几块砖,一同支起了一根把杆。梁李波手扶竹竿左右移动,光着的双脚时踮时落。夜幕已至,砖瓦房周围的树林安静了。黑暗中灯光孤悬,将少年舞动的身影拉得很长。

光影的起点,就是梁李波的家。这里是会山镇,位于海南省琼海市西南部的山区乡镇,是海南省最大的苗族聚集地。六年前,嘉积中学艺术中心主任、男子舞蹈团团长颜业岸在琼海各乡镇小学挑选舞蹈苗子,选中了苗族男孩梁李波。

从头开始学舞蹈,并非一件易事。压身体软度的苦,梁李波和同学们承受了将近一年。扛不下去的时候,哭喊的声音能传遍整个艺术楼。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对于这群农村孩子而言,通过舞蹈考大学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今年高考,梁李波如愿进入中央民族大学舞蹈教育专业,舞蹈团同届的另外15名同学,也全部通过艺考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北京舞蹈学院等专业院校。自2000年嘉积中学成立男子舞蹈团以来,这所非艺术类高中的舞蹈特长生高考升学率近乎100%,300多名农村学子“舞”进国内各大知名艺术院校。

27公里的路程,梁李波等人被颜业岸从乡村带至嘉积中学舞蹈团。而后,又跟着舞蹈团在国内外各地演出,抵达了越来越多的大舞台。

“哇,好大的舞台”

离开乡镇,是梁李波铆足了劲儿的一个选择。

2017年,在乡镇小学读书的梁李波,因为13岁身高就达到165厘米,被嘉积中学舞蹈团的老师选中。那年夏天,舞蹈类顶尖专业院校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在全国招收8个男生,其中4个出自嘉积中学舞蹈团,嘉积中学舞蹈团一时间名声大噪。

但梁李波对此一无所知。他自小在山区长大,才读小学,身边就有同学开始抽烟、喝酒和打架。比起读书,他们更爱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在街上乱逛。有了进入舞蹈团的机会,梁李波下决心离开,他想去县城读书,对于13岁的他而言,这是唯一能走出山村的办法。

城际公交车开27公里,就到了嘉积中学。学校很大,好几幢红楼林立,操场有塑胶跑道,刚见到大门,就让梁李波觉得“气派”。入学后,白天,梁李波和文化课考生一同正常上课,下午一放学就要去舞蹈教室,从五点多练到晚上十一点。周末和节假日则要全天训练,就连过年也只放三天假。

舞蹈教室有好几间,前方的墙都贴满了镜子,四周是把杆,地上贴着地胶。舞蹈团里,所有选拔上来的孩子们一起训练。和梁李波一样,大家从前都未接触过舞蹈,开始训练要先解决软度。压腿的疼,直接让他们哭出声,有时候哭得声音太大,女队员们听了都吓一跳。

梁李波想过放弃,但想到父母已经为他付了一年的租金,在学校附近以每月五百块的价格租了小房间。梁李波于心不忍,这笔钱对他们家而言并非一个小数目,为了养活一家四口,父亲常年在外地打工,母亲则在家开了个小作坊,一边酿米酒卖,一边照顾他和妹妹。每次提起一桶酒糟,母亲的腰就会疼。想来想去,他又坚持练下去了。

加入嘉积中学舞蹈团的学生,大多是琼海当地的农村孩子。自2000年舞蹈团创立以来,颜业岸招收了300多个农村孩子。

梁李波的同学李成龙同样来自农村,今年他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但六年前,他并不太想进舞蹈团,觉得男生跳舞不太阳刚。进团后发现,练基本功的生活也很枯燥,每天压完腿,还得将双腿分别朝前旁后各踢300下。有一天,李成龙几乎压了一整天的腿,到了夜里一两点还在压,他带去的三件衣服都湿透了,声音也都哭哑了,胯部的筋又青又肿。

仍在初学阶段,李成龙跟不上大家的动作,总是站在后面,有点自卑。颜业岸看到了他的沮丧。晚上训练结束,他请李成龙去吃夜宵,在海岛的小摊边,颜业岸宽慰道,只要继续练下去,总有一天能站在前面,站在“C位”。李成龙当时觉得这是在画大饼,毕竟光是软度,他就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解决。

跳舞很累,初二的某天,李成龙结束训练后,觉得受不了这份苦,离家出走,玩起了失踪。舞也不想跳了,书也不想读了。

颜业岸知道,李成龙的父母大多时间在家务农,每年六七月,夫妻俩就去工厂里帮老板打包槟榔,总要忙到凌晨两三点,这两个月是赚钱最多的时候,多的时候一个月就能赚五六千。他和舞蹈团的老师告诉李成龙,如果不学舞蹈,李成龙的成绩很难考上本科。

他们拿考上大学的舞蹈团师哥举例,假如李成龙就此辍学,除了在街上乱混,就是干父母的老本行,进厂包槟榔,“但你要是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你就是你们李家第一个上大学的,你妈脸上多有光啊。”

直到高一那年,又一次全国中小学生舞蹈展演,李成龙随嘉积中学舞蹈团去国家大剧院表演《万泉河》。舞台很大,暖黄色的聚光灯照在他身上,仿佛他就是主角,脚下的地胶软软的,“哇,好大的舞台!”

“上大学的包票”

2023年9月,又一批新生入学。他们从琼海市各个角落里被挑选而来,通过考核后进入嘉积中学舞蹈团。穿过艺术楼前挂着的数十张高考喜报横幅,他们走进教室,如自己预料那般哭着喊着压腿下腰,渴望通过颜业岸这个“上大学的包票”,进入理想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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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传闻说,只要进了嘉积中学舞蹈团,就能考上大学。自2000年来,颜业岸带领的舞蹈特长生高考升学率近乎100%。他们往往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2004年,去外地读大学的师姐告诉大家,可以通过舞蹈参加艺考,去读综合大学的特长生,或者去专业院校,黄田运和同届的4个队友决定试试。靠着每天下午放学后在舞蹈团学习的内容,黄田运考了海南省第二名,进入华南理工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父母在村里宴请了二十多桌,鞭炮声响彻整个村庄,所有人都来祝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颜业岸至今记得,1991年,他高考后的暑假,别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拿录取通知书,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他以4分之差和大学擦肩而过,复读后仍然落榜。经父母多方打听,帮他找到一个广告公司的工作,但他却想要“做艺术”,去琼海市一所乡镇中学当美术老师,而后辗转进入嘉积中学。

他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圆大学梦。当学生们陆续开始艺考,舞蹈团的重心也自然改变。除日常演出之外,颜业岸亲自负责每位同学的艺考剧目,他还会自费陪同去外地参加考试。他知道,对于这些农村孩子而言,考大学几乎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方式,而舞蹈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一个“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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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外面的世界”给了孩子们动力。

嘉积中学舞蹈团自成立以来,登上桃李杯、荷花奖等国内规格最高的舞蹈大赛,近百次荣获国家、省、市级各重大舞蹈比赛金奖等奖项,总有去外地演出的机会,团员们走遍了全国各地,还常去国外参演。跟舞蹈团去外地演出,是所有人最开心的事情。

陈烽是广东人,因为父母在海南琼海开眼镜店,便一直在琼海长大。他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舞蹈团一起去了珠海演出。“我是广东人,但我第一次去珠海。”他仍记得演出之后,老师带他们集体去游乐园的场景。年少时的陈烽,就靠外出演出支撑着练舞蹈的动力。

2013年,庞冠宇如愿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后,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在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待了三年后,来到广州歌舞剧院任首席舞者。他成了颜业岸带学生们吃夜宵时常常提及的人物,也成了师弟们心中的“神”。

2022年,离开嘉积中学的第十年,舞剧《醒·狮》在海南上演,作为主演阿醒,庞冠宇带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心情回到家乡,父母、颜业岸和老同学们都前来观看。

舞台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阿醒大步舞狮,鼓舞着三元里的乡亲们反抗英军。在三米高的台子上,庞冠宇和另一位主演表演对打。舞台下,颜业岸和学生们坐在一起,李成龙和同学们看得心潮澎湃。

为此,李成龙受了伤也要坚持训练。一次课上,老师教“拉拉提”的技巧动作,首先要翻腾到空中,然后在头朝下的时候,将双腿分开至劈叉的程度,最后落地。李成龙不小心飞到了垫子外面,腿骨裂了。正在开会的颜业岸立刻赶来,背着李成龙就往医院跑。打上了石膏,李成龙就拄着拐杖过来,坐在教室里看,不能用腿,他就去练倒立的一些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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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师

舞蹈团排练有序。海鸥和海浪的声音一响,高三学生蔡奕亦和同学们就做好了准备。等到正式音乐响起,他们就挨个从地板上腾空、翻滚,模拟海浪的形状。

音乐停下,蔡奕亦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读到高三,他早已熟悉颜老师的脾气,一个舞姿摆在那里,哪怕是十分钟也要坚持,谁动了一下,就要全体加十分钟。2018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的陈烽还记得,他和同学们甚至能辨别出颜业岸的咳嗽声和摩托车声,只要颜老师的声音走近,他们便会立刻做出认真训练的样子。

如今颜业岸已经带领舞蹈团走过艰难岁月。舞蹈团有了专属的艺术楼,最初那个铁皮棚搭建的排练厅成了学校超市,水泥地升级为贴着地胶的地面,废弃水管也不再充当把杆。三个通过舞蹈考上大学的往届学生回来了,他们追随颜业岸的脚步,将学院派的舞步教给孩子们。

即便他不在,教室里也没人敢随意走动,摄像头就是颜业岸的“眼睛”。有一次李成龙刚坐下喝了一口水,颜老师的声音就直接从监控探头里喊出来,“你又坐着,不好好练!”

若是颜业岸在场,大家更不敢有一秒钟的松懈。如今在广州歌舞剧院任首席舞者的庞冠宇,也曾是舞蹈团的一员。当初颜业岸给他们排练时,甚至会拿着绳子定下高度,并在地上画线。排练时,每个人都必须干净利落地将动作摆在规定的位置上,否则他就会让大家加练。有一次,为了参加第四届全国中小学生艺术展演,庞冠宇和同学一起排练《红蓝军》。一整个暑假,所有人都在反复练一个八拍的五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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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害怕因犯错被赶出舞蹈团,可现实世界里仍有诱惑,颜业岸害怕他们沾染社会不良气息,严查抽烟、喝酒、早恋、文身等情况。每天早晨文化课之前,舞蹈团的老师都会在学校大门口站着,专门看舞蹈团的学生们有没有迟到、旷课,晚上还会时不时查寝,甚至去网吧里巡查。

2016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的廖海龙说,有一次在网吧里,他和几个同学正打着游戏,突然,身边的人直接关机了,廖海龙刚想问他们为什么突然关机,扭头却看到舞蹈团的老师在后面站着。还没缓过神,他们就被老师们叫到门口,统一做俯卧撑受罚,第二天上了学,还继续受了罚。

2022年,一个周五的晚上,训练完已是十一点多。颜业岸在家准备次日出差的行李,突然收到一段同事发来的视频。原来,同事陪朋友在酒吧庆生时,看到两个舞蹈团的学生,正在舞池里蹦得开心。

此时,距离2023届学生艺考已经不远。颜业岸立刻转给二人,“你们赶紧给我回来”。两个人吓得不轻,很快赶到他家门口。其中一名男孩高一才考进舞蹈团,基础薄弱,颜业岸想给他一个教训,说让他“交了全部的队服就滚”。

高三了,男孩的文化课成绩一般,退团意味着再无大学可读,他感觉天都塌了。次日,男孩的父母专程从村里赶来,颜业岸也不想手软,他让男孩回去休息几天,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此后,男孩抱着“没什么退步空间了”的心态,每天加练,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舞蹈上面。

直到考上北京舞蹈学院,他终于拥有了一个自由的暑假。但还是经常去教室回功,他有了一个当舞蹈演员的梦,考上北京舞蹈学院,梦想只实现了一半,“我的苦还没吃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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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底气

舞蹈团的学生们,有时会滞后地感受到自己的那份幸运。

再回头看,庞冠宇才发现,艺考的那些天,是他学舞蹈这些年里花费最多的日子。到北京艺考,第一晚他和同学住宿就花了两百多,考虑到还要再住半个多月,他们有些心疼,第二天就换了地方,住到了北京地下负一层的旅馆,房费是50元一天。

陈烽曾将北京师范大学定为目标院校。但考试那些天,从海南到北京的机票达到了上万元。考虑到路费成本,他无奈放弃了这个学校。到了中央民族大学,陈烽听大学师哥提起,为了学舞蹈,他家已经花了能买一套房的钱。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学艺术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在嘉积中学舞蹈团免费学了整整六年。

舞蹈团终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庞冠宇曾设想,假如自己没进舞蹈团,他可能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被送去学厨师。而如今,他成了村里“最给父母长脸”的人,也有了自己的梦想。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鲜花和掌声,而是开始享受舞台,想要塑造好每一个角色,也想过转做编导,拥有自己编创的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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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舞蹈团走出来的这群农村孩子,现在在不同的岗位上,都有了生活的底气。

廖海龙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时,直接免试进入首届民大尖子人才培养计划,每周六都要去上学校安排的名师课。学校推选“桃李杯”民间舞选手时,廖海龙还进入了最后一轮选拔。只可惜因为出现脚滑的失误,最终没能登上“舞蹈界的奥斯卡舞台”。

2020年毕业后,廖海龙考入中国东方演艺集团,考虑到想离家近点,在颜业岸的推荐下,他去了广州歌舞剧院。刚一入职,廖海龙就入选了两部舞剧的主角。虽然是B角,往往在A角演员临时出状况时,他才会上场,但这依旧大大鼓舞了他。

奈何一毕业就遇到疫情,两年里封控常常来袭,线下演出市场惨淡。剧团无法表演,工资基本上只有底薪。恰巧廖海龙家中面临盖房等大事,无奈之下,他辞去了舞蹈演员的工作,开始在艺考机构里当老师,靠这份工资完成了家里盖房等大事。

只是廖海龙还有演员梦。刚离团的那些天,他甚至不敢看朋友圈,特别怕看到前同事和同学们发的剧场图,总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梦想。眼下,他不必再为生活发愁,廖海龙打算重拾梦想,谋划着重回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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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仍处在迷茫之中。

临近毕业时,陈烽想当舞蹈演员,去考中国煤矿文工团和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但都落选了。秋招时,因为不懂什么是结构化面试,成绩不尽如人意。等到春招时反应过来了,各个单位招人也招得差不多了。

最后,他在北京的一家艺考机构当了老师,偶尔也在其他舞蹈机构兼职,一个小时两三百块钱。早晨七点半,他就要坐上地铁赶往教室,忙到晚上九点多再回家。两个多小时的通勤,排得满满当当的课,陈烽成了北漂族的一员,风雨无阻,每天都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

有时陈烽会想,舞蹈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像并不能致富,但至少不必子承父业,以摆满拖鞋、眼镜的店铺为生。有时看到同学在体制内工作,陈烽有点羡慕那种安稳。有时看到谁家很有钱,陈烽又有点羡慕那种自由。他偶尔有点迷茫,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但只要一想到在舞蹈团的那六年,陈烽就觉得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我连跳舞这么难的事都做到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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