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我们曾分享一位患者妈妈的自述文章。她的儿子梓轩是大学生,今年4月开始,梓轩的注意力变得难以集中,记忆力下降,自我调整不奏效,心理咨询也没有明显作用。
一天,梓轩因一件小事引发强烈的挫败感,情绪爆发,把家里的玻璃门砸掉了。父母回家后,亲子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自从那次以后,梓轩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内,拒绝与父母交流,也不正常上课。只要父母一进他的房间,他马上把父母赶出去。
父母一开始以为梓轩只是叛逆期、闹情绪。但妈妈上网咨询时,一名华西医院的精神科大夫认为梓轩很可能是双相障碍!梓轩的妈妈是医生,她知道“双相障碍”这个诊断有多重,“仅仅知道儿子有得这个病的可能性,我们几乎就被击垮了。”
趁儿子与同学出外旅游散心时,梓轩妈妈不停地查阅关于抑郁症和双相障碍治疗的资料,后来看到了我们写的双相系列专栏文章。她非常认同,心里的恐惧大大减轻。
而且,她和丈夫开始积极地自我反省、改变和提升,他们意识到过去的家庭教育方式存在很多问题,还发微信给孩子真诚地道歉。可惜孩子那时并不领情,说道歉已经没有用了,他不需要。
后来,梓轩坚持独自一人去上海就诊,医生确诊为双相障碍。一家人对这个诊断早有意料,所以并不悲观。相反,梓轩非常信任药物治疗,按时服药,再加上父母的努力改变,梓轩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稳定。
可是,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还是大不如前。梓轩对“双相障碍”这个病并不着急,但对于找不回学习能力这一点非常沮丧,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还有很多目标想实现。
而梓轩父母担心的则是药物不能完全解决深层次的心理问题,担心后续复发的风险可能较大。带着这样的忧虑,今年6月,梓轩一家前来找我面诊。
01
面诊时,我认为梓轩有两个最大的心理隐患。第一,因为父亲的引导,他中学开始看简易版《毛泽东选集》、《资本论》和哲学类的书籍。他非常认可伟大革命家们崇高而伟大的精神,看得心情澎湃。
他希望自己也成为高尚而伟大的、甚至是改变世界的英雄人物。他对自己和身边人的要求都极高。
现在“00后”的孩子里读过《毛泽东选集》的少之又少,有着如此远大理想的更加罕见。所以梓轩的理想是值得认可的,但在交谈中我发现他有点走极端、脱离实际了。
再加上他遭受过一些叠加性的心理创伤,他对世界的看法很悲观,认为只有自己和极小部分人是崇高而纯洁的,大部分人都是自私,“这个世界太阴暗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非常压抑,难觅知心朋友,父母也不理解自己。他认为自己像一个孤独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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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病后,梓轩发现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更大了。他的学习状态非常差,按这样下去肯定无法达到伟大的目标。他不想成为一个自己认为的混日子、碌碌无为的人,但他又无能为力,非常焦虑、失望。
第二个较大的隐患是性取向的困惑。当时,梓轩认识了一位同校的男同学,他也喜欢看《毛泽东选集》,两人志同道合,一拍即合,简直相见恨晚。梓轩很兴奋,认为这么多年来终于找到了懂自己的人。
后来,这名男同学向梓轩表白。梓轩很惊讶,他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接受。梓轩称自己并不排斥同性恋,而且认为恋爱中的两人确实应该有精神上的共鸣,有共同语言。但他又隐隐觉得,与男性谈恋爱有点奇怪和困惑,两人并没有真的在一起。
面诊中,我就以上问题提供了分析和建议,也指出了梓轩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的不当,希望他们继续加强自我反省、改变和提升。
当时我对梓轩的印象很深刻。这孩子很聪明、有独特的想法,三观极其端正,理想和思想层次高出大部分同龄人,有着一股执着的倔劲,但非常孤独、迷茫。
如果这么一个有才华、有志向的孩子,不能及时找到人生目标,调整好状态,回到学习的轨道,实在令人惋惜!
很快,梓轩一家确定了接受我们系统化心理干预的意向。在排队等待期间,梓轩服用碳酸锂、丙戊酸钠和抗精神病药,一共5种药。他从发觉自己生病开始就坚持要确诊、服药,对疾病的态度很理性,这在青少年患者中也是少有的。
后来受到疫情影响,他服用的一种抗精神病药断药了,连续4天没吃,但情绪仍稳定。后来能去医院开药了,但他让妈妈咨询我这种药是否要吃回去。我建议可以先不吃,先观察。后续梓轩的状态一直平稳,记忆力和情绪略有改善,这一种药就相当于“意外”停掉了。
轮到梓轩接受心理干预时,前期我和他们一家初步沟通、建立信任。据父母反馈,梓轩面诊后对我们的认可度很高,回去以后情绪又稳定了些,跟家人的沟通也有所增加,学习能力略有回升。
而且梓轩的自我觉察能力有所增强。“面诊后我有一些问题想明白了。以前我觉得别人不喜欢我,不想跟我做朋友。但其实,可能是因为中学时,我经常思考宏大的问题,而同学思考的是学习和人际的问题,所以我显得不合群”。
梓轩还提及最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的他想拯救人类,但能力不足,屡试屡败,梦醒后的挫败感很强。奇妙的是,后来在系统化的心理干预结束时,梓轩的这个梦发生了改变,这里先埋个伏笔。
第三次心理干预时,我对梓轩进行了催眠感受性测试,整体效果较好。但催眠中梓轩的注意力较难集中,他说自从上高中后他的自我要求提高了,注意力反而逐渐下降,这是导致他学习障碍的主要因素之一。
我安抚他不必过于担心,催眠治疗师Lucy的经验丰富,可以通过深度催眠解决注意力不够集中的问题。而关于学习障碍,在系统化心理干预的后半部分也会涉及。
02
将梓轩转给催眠治疗师Lucy后,两人商量后决定处理的第一个问题是梓轩的孤独感
梓轩感觉自己很孤独,但也不愿意交朋友,“自己让自己孤独”,当别人违背他的意愿他就不愿交流,对不感兴趣的东西自动屏蔽。在深度催眠下,对于这个问题的心理创伤可追溯到梓轩6、7岁时。
他回忆,那时爸爸妈妈开始不理解自己了,骂自己的次数变多了。他和同学发生矛盾,回家跟妈妈倾诉,非常希望妈妈安慰自己。但妈妈总是先数落是他哪里不对
“妈妈本来应该是最理解我的,但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不到她的爱。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理解我,我觉得很孤独”,梓轩说。
到了初一,梓轩觉得跟妈妈更加没法讨论事情了。有时他考试没考好,进家门把卷子给了妈妈,本想着妈妈会问原因,结果妈妈拿到卷子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批评他。梓轩说,“我没考好,但我妈妈看上去比我还痛苦”。
梓轩说,不只是因为考试成绩,那时妈妈的情绪容易激动,只要遇到不开心的事妈妈就爱哭,这让他无力跟妈妈交流。“我觉得我只能靠我自己,指望不上别人,不管是考试没考好,还是心情不好,都用不着跟别人说,说了只会换来妈妈痛苦的负担”。
初中阶段,在爸爸介绍下,梓轩开始看简易版的《毛泽东选集》《资本论》和哲学书籍。
临床中发现,过早涉猎哲学书籍的青少年患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过早地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而很多孩子因为遭受过叠加性的心理创伤,看待问题较消极,又缺乏人生阅历和感悟去理解人生的意义,所以往往思考后得出的结果是:人生本身没有意义。这可能会加重青少年原有的抑郁情绪,甚至导致自杀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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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梓轩是个例外,他看了那些书籍也开始思考人生,尤其是思考社会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他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最后得出结论:“社会需要高尚的人,而我就要成为这种人。而且,我觉得别人也应该像我这么想!”
从那时起,梓轩对人生的立意一下子拔高了,只要认为自己或别人的行为举止“不高尚”,他马上给予否定。
高中有一次晚自习课,他在认真写作业,几个同学怂恿他一起翘课上网吧。他非常纳闷:“都高中了,学习那么紧张,怎么他们整天还想着玩呢?”他冷漠地说,不去。
同学有点扫兴,嘲弄他:“你至于吗?这么假!放松一下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嘛!”但梓轩还是拒绝了。
深度催眠下的梓轩回忆自己当时的感受:“我认为,学习应该是认真的,我们都应该对人生目标有想法,有高尚的追求。我觉得同学们的想法都太低级了,总是想着玩乐,还勾心斗角,大多数人都不值得交往。我觉得我很孤独。”
那时的梓轩开始瞧不起周边的同学了,认为他们低级、幼稚、不如自己高尚。他不屑于与他们交往。他对老师也有这种态度,只要老师所说、所做与他想象的不同,他马上认为老师不高尚,枉为人师。
简单来说,他在内心深处对身边绝大部分人都看不顺眼,认为自己才是高尚的极少数。Lucy在深度催眠下纠正了这个认知偏差。
隔天梓轩跟我交流,他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中三年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因为我除了学习之外,几乎没做其他事情,正常应该有的人际交往、业余活动,我全都屏蔽掉了!”
我进一步引导他意识到,他当时的认知是有偏颇的。他有远大的目标是好事,但同学们的目标不见得就是低人一等,也不能因为同学、老师的想法与他不同,他就从道德上去批判别人。更不能因此认为就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高尚的内涵很深、很广,远不止他所理解的那么肤浅,他还缺乏深刻的观察、思考和积累。总的来说,他给自己和别人贴的标签都是不妥当的。
梓轩对这番引导非常认可,他承认确实是他自己想得太极端了,有些刻意地跟同学们划清界线,不愿意交往。
当然,创伤修复时还涉及了他和妈妈的关系。梓轩妈妈回忆,在儿子幼年时他们夫妻俩争吵多,她也一度陷入情绪低谷,给孩子带来了很大伤害。
后来,夫妻关系平稳下来了,她通过自己的努力也从抑郁情绪里走出来了,但孩子跟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很大隔阂。这次催眠治疗后,她明显感到这层隔阂小了很多。
这次干预后,我们开始给梓轩减掉了丙戊酸钠。第二天,梓轩反馈,他在下午和晚上的情绪不太好,食欲不高,不愿出门,有点纠结是否不该停药。他的父母也表示忧虑。
我向他们解释,这种情况属于减药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停药反应和不适感,虽然情绪有所不稳定,但基于我们的心理干预模式来说,这反而更容易令深层次的心理创伤浮现出来。
只要情绪波动的幅度和风险整体可控,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是利大于弊的。但如果他们确实很担心,也可以选择把药吃回去。
梓轩一下子明白了,也不纠结了。又过了3天,梓轩反馈他的心情好多了。
03
第二次催眠治疗,处理的是梓轩对家的感觉。
“很多人应该是很喜欢宅在家的,但我不是。我一回到家就压抑,几乎从来不好好地待在客厅,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且我也很少坐在书桌前面,非要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才觉得有安全感”,梓轩说。
一般来说,对家庭的压抑感往往源于家庭环境中叠加性的心理创伤。在深度催眠下,梓轩脑海里浮现了5岁时的创伤事件。
他和妈妈在午睡,突然妈妈坐了起来,望着窗外开始哭。小小的梓轩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妈妈说是因为外婆家的一些事。
梓轩又问是什么事,但妈妈不说话了,越哭越厉害。梓轩又问了好几遍,妈妈还是沉默。
梓轩说,在那之前,爸妈吵架了,或者妈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只要他问,妈妈都会跟他说的。但这次无论如何妈妈就是不肯说。
5岁的梓轩开始灾难化思维:“肯定是家里出大事了,不然怎么会不说呢?我很担心妈妈,想帮她,但是又帮不上忙。我突然觉得,我在妈妈心里没分量了,本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愿意告诉我的,现在不愿意了,我在家里没位置了”。
第二个心理创伤更严重一些。梓轩6、7岁时,他在房间里看书,听到外面爸妈在互相骂脏话,他心里很无奈:“唉,又开始了”。那时他爸妈经常吵架。
梓轩打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看,只见妈妈去厨房拿了两把刀,对着爸爸歇斯底里地大吼,说今天干脆大家都不活了,要把爸爸砍死!
梓轩吓得赶紧把门关上了,双腿直发抖,满脑子都是爸妈打斗的场面,控制不住地开始脑补后面可能发生的事:“妈妈把爸爸砍死了,我报了警,警察来了,把妈妈抓走了,爸爸的尸体也被拖走了,留下地板上满是鲜血。我被送到了孤儿院,爸爸死了,妈妈进监狱了,只有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在父母吵架的1个多小时内,梓轩不停地灾难化思维,非常恐惧和压抑。
还有,有时父母吵架后,妈妈自残了,她觉得待在家里太压抑,就说自己出去走走。但经常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几乎每次妈妈出去透透气,梓轩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妈妈是不是轻生了?是跳河还是跳楼?或者是割腕?妈妈要是死了,我会怎么样?”
所以,父母激烈的吵架、母亲的情绪不稳定对梓轩造成了很多心理创伤。加上他容易灾难化思维,经常自己吓自己,这进一步加重了创伤带来的恐惧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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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梓轩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总爱灾难化思维呢?“一部分原因有可能是因为我爸妈总教育我遇事要多思考,总是跟我说事情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所以我总是逼着自己拼命地思考”。
还有一个创伤在他12岁时,那时他渐渐希望自己拿主意了,跟爸妈的冲突多了起来。妈妈生气起来不但骂他,还会打。有一次深夜,母子俩又闹矛盾,他大吼大叫,妈妈严厉地说:“你这是扰民,小声点!”
梓轩一下子被这句话打击到了。之前曾有邻居在深夜12点吵架,影响了他休息,他心里骂这些人太没素质了。结果,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也成了扰民的人,“我觉得自己很不高尚”。他一下子极度地否定自己。
以上的创伤修复后,梓轩跟爸妈的关系有所改善。做完催眠治疗的第二天,梓轩做了个梦,梦见妈妈拿着菜刀跟爸爸吵架,他没有逃避,勇敢上前夺下了菜刀。
梓轩妈妈得知后非常感动,她对梓轩说:“这说明你的创伤修复了,你变得更有力量了,不但不害怕爸妈吵架,还懂得保护爸妈!”
还有,以前梓轩跟爸妈相处时不自在,只要没人说话他就尴尬,拼命聊社会话题避免冷场。这一家人的气氛有点不像一家人。
但现在梓轩不尬聊了,安静地在爸妈旁边玩手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局促感消失了,明显自然、放松多了。
有一天,梓轩起床后发现母亲还躺在床上,他躺在母亲身边,说:“妈妈,我从小就一直想逃离你,但现在我不想了。”妈妈听完就泪崩了,她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还跟孩子道歉,后来一再对我们表示感谢。
梓轩变得外向起来,以前爸妈带他去社交场合,他几乎从不跟外人说话,自己闷在一旁。但现在他会主动与人交流,帮忙做一些事。这些变化让爸妈非常欣慰。
在进行第三次催眠治疗之前,Lucy与往常一样先跟梓轩深入沟通,寻找下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梓轩认为经过前面的深度催眠下创伤修复后,他已经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但Lucy觉得还有隐患,想到面诊时他有一定的性取向困惑,就把话题带到了恋爱上。
梓轩说,他想要的恋爱关系一定是纯洁的。但他跟身边朋友聊起这个话题时,别人总觉得他这个想法不现实,不能够实现。
Lucy也有些诧异,她认为“纯洁的爱情”意味着两人之间止于心灵和精神交流,是柏拉图式的关系。她说:“你这个想法虽然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在真实社会里很少见,确实有那么一点不现实。我觉得,你的朋友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梓轩一下子不开心了,追求纯洁的爱情怎么就不对了呢?纯洁的爱情怎么就不现实了呢?他跟Lucy辩解起来。
Lucy耐心地跟他探讨,细细追问他的具体想法,担心有一些错误的认知。但梓轩越来越激动,越急就越表达不出来,越表达不出来他就越急。
最后,他“哇”的一声哭了,一米八的大男孩痛哭流涕,像个孩子似的。
梓轩是一个成年的大学生,就算讨论话题时别人与他意见不一致,也不至于突然难过成这个样子啊!Lucy觉察到这背后肯定有心理创伤。她安抚梓轩,等他平静下来后跟他探讨情绪失控的原因。
原来,梓轩突然痛哭的根本原因与“纯洁的爱情”并无直接关系,而是另有其事。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心理问题,背后的心理创伤又是什么?明天的案例分享文章继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