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凡看来,国防生制度像是一艘船,一艘不再回头的船,等它把这一船的人送到终点之后,它就马上进了维修厂,从此解散。只是偶尔有些时候,这个称谓再次出现,像石子落进平静的水面,在他们的心中掀起波浪。
起点
对这些人而言,国防生绝不只招生章程上寥寥几字那么简单。
“大家有的将这当作‘名校跳板’;有的出于家庭因素,在父辈渲染下一心从军报国;不过也有人像我一样,脑子进了太多水。”葛凡这样描述成为国防生的原因。
他是人大13级的国防生,从小在一个江南小镇长大。小学、初中时电视上《沙场点兵》《士兵突击》等主旋律剧,让他产生了从军的念头。葛凡原本打算报考军校,志愿提交的早上,母亲意外发现人大招收国防生,鼓励他冲一冲。因母亲的无心插柳,他的命运裂开一道缝隙。降了41分,葛凡走进这所学校,成为国防生的一员。
与葛凡同年的北京科技大学国防生郭书方,同样对军队心生向往。尽管当过兵的爸爸已把部队里管理的严格、训练的纪律都给打好了预防针,她还是坚定地走上了国防生道路。“内心还是比较向往的,也有点子承父业的感觉吧。”她说。
复旦16级医学国防生付思也一样从高中时就对军队充满向往。家里希望他学习医学相关专业,高考后,他刚好看到复旦大学招收医学国防生。自己的视力和身体素质也恰好满足要求。就这样,他顺利地成为了一名五年制的医学国防生。
但对16级国防生房歌松来说,成为国防生,是个意外。梦想做老师的他,本科一批填的志愿都是师范类的。“我当时还在想,我家人怎么不拦我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提前批填了国防生。”填完志愿第三天,他就收到了人大国防生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我也挺发懵的。”
千万个国防生,背后千万种不同的选择理由。有人高考失利,想通过国防生制度圆一个顶级高校梦;有人从小调皮不羁,想到更严格的集体里去磨练性格;有人一腔热血,怀揣着对军营的向往;也有人在不知情情况下,被父母填写的志愿送上了与梦想截然不同的道路。
但在协议书上签下字,新的生活就已开始,穿上一身军装,每个人都一样。
人大 17 届国防生毕业宣誓典礼
校园里的橄榄绿
预备军官,普通大学生,双重身份注定他们与众不同的大学生活。
大一刚刚步入校园,迎接他们的是新生训练期。“基本是按照部队的规律走,早请示、晚汇报,出门上个厕所都要和班长说一声。”房歌松这样回忆新训期的生活。除了纪律和内务要求严格,对当时85公斤的他来说,跑步、练体能也是巨大的压力来源。一开始要求跑三公里,他跑几百米就喘得不行,跑不完的三公里全靠舍友搀扶着跑;后来一次跑五公里,全大队都跑完了,就只剩他一个人。“我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只知道我要跑完五公里,跑完一圈还有一圈。”
普通学生的上课时间,也是他们的上课时间,普通学生的休息时间,则很大部分是他们的训练时间。“人家可能晚上都去谈恋爱了,但九、十点钟,我们就要开始训练了。”郭书方说,他们的休息时间很少。假期也是同样,其他大学生去考驾照、司法考试、外出旅游时,他们的假期,则被集训或是到基层单位的实习割开。
但他们,也有着任何人都没有的收获——一群“战友们”。13级国防生宋峰回忆起了他的室友Z、隔壁寝室的L还有隔壁的隔壁的T。T身材壮硕却怂得可爱:买到了盗版手机,十多个同学陪他去维权,他却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候突然用祈求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就给我换一个呗!” L和他一起摄影,开始的时候他们在学校的如论讲堂趴台子、拍活动,到后来他们和自游人社团一起去青海环线旅拍。但L有个毛病,见到教官就会紧张得口吃,宋峰说,他后来病退去了香港读书,“特别开心,他应该再也不会口吃了。”他和本科室友Z,一个最爱玩,一个最爱学。“他带着我一起搞科研,我带他在秋天的后海公园散步,一人一瓶科罗娜边晃荡边聊天。”
内务规定,白天除了午休不可以躺在床上,再加上叠好的被子大家舍不得破坏,这些新训期还不适应晚训早起的国防生,被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睡觉——暖气足、座位舒服、环境安静的图书馆。“我觉得普通的同学可能会很诧异,为什么会有一排人整齐地在图书馆睡觉,还睡得那么香。”宋峰说。
人大的国防生,每年还有个特殊的固定任务,就是给人大艺考的美术现场考试做人体模特。宋峰回忆起自己大一第一次被分去做模特的经历。老师让他尽量不要动,他就非常实诚地保持部队作风,一动不动。怕他们画不好,他甚至强迫自己每分钟只能眨一次眼睛。老师看不下去,提议能不能让模特休息一会儿。“师弟师妹们异口同声地答应了,结果我还非常毅然决然地说:‘老师,我不累,让我眨半分钟眼睛就行。’那会儿,考场都笑翻了。”
每个人的拉锯战
尽管这些擅长“苦中作乐”的国防生们把在校生活过得津津有味,但他们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份沉甸甸的思考——走还是留。留下来,可能去部队做军官或是文职;走出去,交一笔违约金,退出成为一名普通生。“就像一场拉锯战,有时候‘走’占了上风,有时候‘留’又会偷袭回来。”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坚定要留下来,对郭书方和付思来说,自我的理想、家庭的期盼和现实的条件协调一致,他们免去了这场拉锯战。
但更多人却没有这么幸运。阴差阳错与教师梦失之交臂的房歌松,大一刚来,就闹着要退学。“我爸甚至跑到北京跟我说,你要是敢退学,户口本上就没有你的名字,然后,我才留下来。”家里希望他去部队,那意味着好的社会地位、稳定的工作;但他不满意那种未来被固定下来的、机械式的军队生活。这场斗争贯穿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涯。
国防生冯观深,当年一知半解地走上了国防生这条路,他自嘲这是签了“卖身契”,占了进好学校的便宜,后续在这个身份中的义务和苦痛就是应当接受的一部分。他说,军队体系可能不太需要他这样的人,文雅温柔、没有那么钢铁血性,体能不够好,将来管不了士兵。可他英语突出,可以在别的岗位上发挥优势;不用在军队里时刻待命,也可以更好地照顾父母。“我知道退出的代价很高,如果自己到时手上连个工作offer都没有,那还有什么资格说要退出?”为了退出,他的大学四年过得比普通生还拼。大一学英语、学专业;大二就去最高法院实习;大三去参加国际级别的模拟法庭竞赛,到处申请顶级律所的实习。终于,他在毕业之前签了解约协议,交了二十多万违约金。“按了手印,交了违约金,从此自由,那种解脱感现在还记忆深刻。”
“脑子进了太多水,后来4年的训练,脑子的水变成汗水出来了,后来也冷静了点。”葛凡在经历国防生的生活之后,慢慢明确了自己的未来规划。对他来说,训练累,但是不苦,真正让他觉得迷茫的,是实习期间部队生活的枯燥——没什么书可以看,开会讲的多是家务琐碎的事。20多岁的青年,终于在现实和理想的落差中感到幻灭。最终,对学术的热爱和对留在北京的向往,胜过扎根部队的梦想。尽管并不后悔,可他仍会不时感叹,“那会儿我每天都絮叨:‘妈的,做了逃兵。’”
落下帷幕
2017年5月26日晚上七点,人大13级国防生正在北京顺义集训准备毕业考核。学习室放着新闻联播,念到“国防生招生改革,今后不再招收国防生”这一条时,突然整个学习室响起轰烈的掌声,还不时有人叫好。但这条新闻过去后,掌声止住。
接着,是集体的沉默。
2000 年,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了《关于建立依托普通高等教育培养军队干部制度的决定》,标志着具有我国特色的后备军官培养制度——国防生培养制度正式建立。从最早的22所试点高校,到高峰时期发展到了117所。2009年国防生方针亮相国庆阅兵场,这一年全国已有将近8.8万国防生,仿佛前景一片大好。然而,从2010年起,国防生招生规模开始下降,国防生违约率升高,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一制度的否定和质疑。直到2017年5月26日,国防部新闻局发布重磅消息,国防生制度面临重大改革,17年起停止定向招录国防生。至此,存在了18年的国防生制度落下帷幕。
听说这个消息时,当年毕业的郭书方意识到,学校里大一的学弟学妹,是最后一批国防生了。国防生制度进入倒数模式,这让即将进入部队的她,产生了许多感慨和反思。
改革意味着风向的改变,正值大一的房歌松感到机会来了,闹过退学的他,决心考研。面对家里的强烈反对,他开始在水吧打杂赚取生活费,来支撑自己考研。“我们班主任跟我们说,‘未来如果真的有馅饼掉下来,你也要准备好篮子去接’,让我们坚持好好学习。”
到了2018年分流政策出台,尘埃落定,在读国防生分流无需再缴纳巨额违约金。已经准备好向家里借34.4万违约金退出的宋峰和室友Z,最终省下了这笔钱。国防生制度来去匆匆,这粒时代的尘土,落到每个人面前,就是一座座山。“这座山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我曾经纠结过是绕过去或是爬上去,但是没有想到,最后这座山和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
人大13级国防生于2014年夏季防化指挥学院射击训练
散是满天星
宋峰从人大保研到复旦后,专注于学业和就业,交了分流意向表,现在组建了自己的创业团队。但即使毕业了,他还在参加学校国旗护卫队的训练,国护队里有他在人大、在复旦关于荣誉和责任的回忆。他说,这可能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国防生,最后残存的一点责任感。
葛凡正忙于准备博士的中期考核。他的本科同学里,除去8个保研的,25个人里12个人选择去部队,13个人选择离开。而他保研之后赶上了政策放开,递交分流申请,选择了考博。他打算在大城市的好高校,找份安定的工作,多读文献,多看书。到现在,他还用着本科的白床单和部队发的军被、军枕,每天早上出门前把军被叠成豆腐块,枕头压在上面。
房歌松考研人大成功;冯观深如愿出国读了研,现在在一家知名律所工作。他们看上去,已与普通学生别无二致,但他们都说,如果不是做过国防生,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跑五千米,更不会有实弹射击那样的体验,不会收获一群感情深厚的“战友”。
郭书方毕业后,在基层连队做了两年日常的带兵训练和管理,现在作为火箭军的一员,正在大连一个偏僻荒芜的小镇上工作。一开始,她也担心过国防生在部队里,会因为军事训练基础不够扎实,而受到军校生们的歧视和排挤。“但是,经过我自己的验证,其实在部队里,国防生还是有优势的。来了之后,也不是完全被否定,因为各有所长。”现在,她在单位里认识了很多同事和朋友,正在准备在职考研,去军校读军事政工方向的专业,帮助自己在部队里干得更久。
还没毕业的付思,也准备好了留在队伍里,服从安排,进入工作岗位。
就像人大国防生毕业的口号那样,“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国防生的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这些曾经的国防生,依然在各个角落,散发光亮。
研究生毕业后,宋峰和好友Z如愿在上海重聚。前段时间,宋峰去Z家喝酒,“我们还盘算,如果开战,祖国需要,我们会第一时间去报到”。
(文中人名葛凡、郭书方、付思、房歌松、宋峰、冯观深均为化名)
文字:裴若言 王子伊
图片来源于受访者
编辑:宋泽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