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留学吗?
Yes or No?
对话
丘成桐
疫情之下,还要留学吗?
27岁获得世界顶级数学奖"菲尔兹奖",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他又先后获得了美国国家科学奖、沃尔夫奖等15个数学、物理诸多领域的顶级奖项,其中任何一个都是其他数学家,终其一生的追求。他就是华人数学家丘成桐,哈佛大学终身教授,也是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主任。
丘成桐在香港长大,完成本科学业后,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后来成为哈佛大学终身教授,三十多年的执教生涯,在他眼中,东西方的学生有着很多不同的地方。
2020年,一场疫情改变了太多。对很多寒窗多年的学子而言,是否依然选择出国?丘成桐有自己的看法。在2020年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典礼上,丘成桐跟学生们说,华裔学者在美国高校生存的环境,将比从前差很多,这是今年的毕业生要面对的现实。他建议,如果目标只是普通的美国高校,清华大学的水平和氛围,其实比它们要好得多。
丘成桐:清华的研究所有七十多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学问都做的很好,他们有能力去慢慢影响这些小孩子,带着他们向前走。做研究也同样的道理,你亲眼看着某个大教授,在你眼前将某一个学问做好,你心里会有不同的感动。看见他能够完成,会想说不定我也可以这么做,就会去学。一个学生对于不懂的东西,反应是很强烈的,他会自动去学。
△ 青年时期的丘成桐
丘成桐:你要向前冲时,会遇到很多困难,你可以将困难向学生展示出来。学生亲眼看到你做研究时,走了什么冤枉路,或如何走得很快。有了这个经验,学生会晓得自己遇到困难时,该怎么处理,这都是应该学习的。
有人说,教育就是以生命去影响生命。老师对学问的热爱,会折射到学生的生命中去。有人问丘成桐何为数学之美?他说:“比如哥德巴赫猜想,素数有很多。我们的眼睛在一个黑洞里边,眼睛一开始看不太清楚,慢慢习惯了以后,会发现有条有理。找出那个规律,对那些我们想描述,又描述不出来的事情,要在里边慢慢地找,之后出现的规律是很美的。”
丘成桐:好的研究所,主要是人才,其它都是假的。清华这十年来的经费,比从前至少加了七八倍,跟美国名校差不多了,当年是差很远的。
田川:所以还是需要经济环境好了,才可以吸引人才进来。
丘成桐:经济环境不可能不重要。从前,从国外回来的学生很少,基本都是因为失败了才选择回国。大概十年前,因为中国的经济环境改变了很多,很多人愿意回来了。坦白讲,95%以上的数学家都是不忧衣食的。不一定需要很有钱,但至少要不愁衣食。你不停为家里的负担操心,是很难坐下来做好的问题的。当年我研究问题时,也不是很有钱。家里穷,还要常常寄钱回家。但我一直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他们够用,我也够用。至少有时候我想去馆子吃顿饭,是没问题的。
会问问题比会做题更重要
在丘成桐的办公室有一块大黑板,时常会有年轻学者来这里向他请教问题。年轻学者很快在这块黑板上写满了我们看不懂的公式,而我们唯一能听懂的,就是在这短短十多分钟,他六次说道"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有意思",大概这就是丘先生所说的,为了兴趣而读书。
丘成桐:我在哈佛大学教了三十四年书,每年都会有二十多个大四的学生写论文。总有几篇写得很好,可以在很不错的杂志上发表,但中国学生的论文基本从未被发表过。
田川:为什么?
丘成桐:中国学生的兴趣没有外国学生大。外国学生有想法、有创意,发表的这几篇论文,都是因为有创意。
田川:学生没有创意,问题出在了哪里?
丘成桐:我觉得是老师没教好。比如学奥数,最好是因为有兴趣而学,而不要把全部时间都放在考试上。美国念得好的学生,是因为感兴趣去念书,所以他们的基础很扎实。中国小孩子念得好,很多是因为考试的缘故,逼你非念好不可。老师填鸭式的教育,让学生变成了一个考试机器。不停教你解题方法,让你一碰到题就自动反应,基本不用想。所以学生就没有思考能力了,而思考能力对我们来讲是最重要的。
△ 年轻学者向丘成桐请教问题
学而不思则罔,丘成桐不认同通过考试、做题建立的奖励机制,他认为会问问题,比会做题更加重要。回忆学生时代,他也是这样,以不断向自己提出问题的方式去学习。
田川:您刚到美国时,会有想问但不敢举手的情况吗?
丘成桐:我有点不一样,我从小就好问问题。
田川:为什么会爱问问题?
丘成桐:我觉得问问题很有意思。中学时,我就开始问自己一些数学问题,很多学生做不到这样。中国学生一般都不愿意问问题,习惯了做习题跟考试,觉得做懂人家给的问题就行了,或者通过考试,得到一个奖赏。这不是做学问的人在乎的。
为何中国学生,乃至中国学者的走向,始终以解题为主,无法脱离高考或者是奥数的形式。丘成桐认为主要原因,是中国学者的宏观思考不足。对数学的渊源不够清楚,是一个重要的缺陷。
丘成桐:中国这几十年,才慢慢开窍了一点,但还没全部开好。因为很多人根本不晓得,有很多地方还没开始发展。到现在,讲来讲去还是陈景润、杨乐、张广厚这些数学家。他们只是数学80个不同分支里,很小的一个分支。每一个分支又包含了一堆人,加起来就是几百位伟大的数学家。之前,很多媒体问我,中国的数学跟世界水平比怎么样?我很难答。中国这四十年发展的比从前好了很多,但和世界还相差很大距离。譬如量子计算,有一些学者说他们做得很好,全部是吹牛的,量子计算是需要很多数学、物理、工程,全部合在一起的大型研究。另一个方面是因为投资太小。在IBM公司,量子计算就有1200个科技人才在做,一个工程师的费用,至少要20万美金,再乘上1200就是几亿的资金。这还只是一个公司,还有谷歌、微软等很多公司在投入。大学里面也有投资,哈佛大学最近为了做量子计算,投资了3亿美金。但这些很少有中国人在做。
△ 丘成桐与老师陈省身合影(图右为丘成桐)
基础不夯实,后面的发展便无从谈起。于是,丘成桐在清华数学研究中心,成立丘成桐英才班、举办丘成桐数学竞赛,注重学生的兴趣培养和基础教育。
丘成桐:十多年前,有很多中国学生开始到哈佛念书。考博士资格考时,中国学生的分数一般都是外国学生分数的一半。外国学生考180分,中国学生能考90分就不错了,还有考零蛋的。
田川:我不懂,都是考试,内容有多大区别。
丘成桐:因为老师没有好好教书导致的。当时主持考试的是我朋友,他很困惑,说考零蛋的学生介绍信写得这么好,怎么会考零分。
田川:为什么会这样?
丘成桐:这些学生上本科时,就没人好好教他们。当年的大教授们,对本科生完全没有兴趣,他们认为自己是研究教授,不想教书。就搞了一些小鬼去教本科生,教得一塌糊涂。
田川:所以导致知识讲的不够清楚?
丘成桐:表面上在教这门课,但实际没有教内容。比如我讲的课是代数,前面简单的教了,后面难的往往就不教了。上课就聊聊天,能念好当然很好,念不好也没关系,都给过,每人都拿A就行了。大学没人管你,毕业后也没有高考,所以没有谁晓得你教得到底怎么样。
田川:这个问题有解决办法吗?
丘成桐:我觉得这样的教育模式不行,本科时一定要抓好基础教育。所以我就在清华数学研究中心举办了数学竞赛,现在无论是清华或北大的学生都念的很好了。至少去哈佛念书时,参加第一批考试是没问题的,都能考得很好。
丘成桐说话直率,在指出中国学生的问题时,不带一丝委婉。但同時,他也是那个愿意付出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为中国数学教育服务的人。他说学习除了是一种能力外,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性格。
田川:除了引进比较尖端的学术内容。还有什么教育理念或思维,您希望让年轻人更多地接触到?
丘成桐:以前中国是师徒制的教授方法。老师教,徒弟继承,徒弟不能做其它东西。学生基本就是老师的财产,老师不让你做就不能做。学生的出路跟老师,或学校有很大关系。我要打破那个观念,所以我们请了一大批国内外好的老师,打破了传统老师跟徒弟的关系,现在慢慢好了很多。
丘成桐在清华建立研究所的这十年间,他多次提到抓教育应从学风教育开始。"为学,应先为人",他指名道姓批评学术功利。即使身陷舆论旋涡,却依然直言不讳。
田川:您在《数学历史大纲》里说,即使我们有大量大学生出国,接受了最前沿的数学教育。但回国后,很少能看到他们做出深刻、有创意的数学工作。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丘成桐:太过急功近利,太在乎这些东西了。觉得做了院士就一辈子太平了,领导自动认为你是有学问的人,一辈子无灾无难,看医生也是最好的医生,什么都是最好的,他就不在乎了。
编导:李异、会计小刘儿
编辑:612、晓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