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短 序
狮子和狼知道在攻击猎物时首先咬住对方喉咙,为何?是因为它们得到过这样的教导吗?是因为它们理解了其中的原理吗?不是。
山羊的喉管连结呼吸和动脉的原理“有一匹布这么长”,足可写一本书,我们当然不会认为狮子们需要读这本书,它之这样吃食依靠的是猎食的本能。回观人类就不同了。
(开句玩笑)人们吃鸡的时候没有谁喜欢咬鸡脖子,因为人类有智慧和工具,可以实现更高级的猎取和用餐,语言和智慧使我们成为万物之灵长,这使我们毫不怀疑我们依靠的不是与其他物类相似的本能,而是在此本能之上的学习和教育。
问题也就由此产生了——我们始终缺少这样的精神准备:人类在进化中失去了某些本能,但却生成了另外一些更高级的本能。我们赞叹自己的所有的思维和语言文字推理的成果,而没有想到它的核心就是我们的新近生成的本能(所谓新近,也有若干万年的历史了);
尽管0-3岁的幼儿的语言现象无数次的证明这种语言本能现象的存在,我们还是要在教育中,煞有介事地把许多生命的现象看成是可教之物,让孩子们去学习许多他的本能领域的事情,就像狮子先生教小狮子“咬喉管的理论”一样,我们即使造成了巨大的浪费和困难也不自知。这弥漫到我们的研究和实践之中。这就是我们所想要揭示的问题。
二、牛喘气的学问
老牛拉磨时呼呼地喘粗气,青蛙博士对它进行研究,认为这是一种美丽的劳动诗篇,它的形态重复不断,表现了排比关系,他的结论是,反过来,会喘气的关键在于学习排比句的知识。
青蛙据此给小牛上课,教他调息、排比,喘气,但小牛一直喘不起来,焦躁,溜号,回来时青蛙见他气喘吁吁,甚喜,把它算作学习排比句的成果。
接着排比句被列进青蛙的喘气教材,岁岁年年,用供教学。后来,有好事者通过对牛弹琴了解到,牛喘气之所以出现排比现象,其实是因为拉磨费劲,喘一口气不够,不得不一直喘下去,它是生命活动中的一种,并非教学的结果,甚至不是学习的结果,更与学习排比句无关。
犹如放鞭炮吓着自己,这个自创故事使我反吃了一惊。因为它可能蕴涵着对今天教学问题的某种不小的发现。比如,往往有这样的情况,语文课的教者看到一首诗歌,立即想到要教学生欣赏诗歌的方法,原因是我们认为,有了方法,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和欣赏诗歌。但事情并非这样。
我们爱诗、写诗、读诗,是因为诗打动了我们,而不是因为把握了欣赏诗的方法。我们可能在与诗打交道的时候想到别的,但对于诗的欣赏和写作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感动更直接更强烈的了。
人们感受母爱,感受爱情、友情,是生命地,而非方法地-----即使有方法,也是嵌着在各人生命里,同感悟和感受交融在一起而不能提取出来。比如刘禹锡写“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上碧霄”,似乎说到了他产生诗情的方法,但同样是他写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头脑中终日盘旋着那若即若离的可怜的感情,而不是想起了"拟人法"或"比喻句",更不是想起了"以鹤引诗"的方法。无人可以教刘禹锡做他自己的诗,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不能意识地、理性地教自己感动。
而做诗的方法不过是感动的一种闪亮,这种闪亮是什么形状,用理论来固化它的意义不大,因为它既不是事情的本质,又不能迁移,当然,如青蛙博士所热心的排比句一类,是连方法的层次也达不到的,那只是一种表象的描述。它可以让小牛知道,但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喘气的基础。
进而,我们可以给人以文字符号的启蒙,从深的层次说,却不需要也不可能教人怎样阅读,教人写作,教人如何解释词语,教人悟到一个新的难题的解法,除非教他依葫芦画瓢,因为这些都是涉及本能的疆域。在这里我们所总结的许多方法,言之成理,井井有条,絮絮叨叨,却于事无补,我们无法教人之本能,如同我们不能,也不需要教孩子入睡一样,你教他入睡,他就不能入睡了。
不仅如此,甚至,儿童掌握的某些推理方法,如归纳和演绎,最初也是生命现象,而不是教学的结果。比如,小孩子玩火,两次都给大人打了,第三次他再玩,必定知道还可能给大人打,这就是归纳,它不需要外界的教,就在他的生命里存在着(这一定是远古人类生存和繁衍的实践和需求在基因中的记录)。
古人发明了烽火台,串成一串的鞭炮等等,都含有"如第一个已经点燃,而当第n个点燃之时,第n+1个必然点燃的话,那么,这个烽火台或鞭炮的系列就可以悉数点燃"的意蕴,其实,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数学归纳方法(实际上是一种综合法)。有人给我讲了一个贫困时期的"归纳"故事。
乡下的一位朋友为了到省城会南洋归来的亲戚,买了一张汽车站票(无座位的票),在车上苦站了十几个小时,待到到了人家给他安排的宾馆,看到床上面竖着挂的圆顶蚊帐,他的第一反应是:"糟了!今天坐车才买到企(站)票,睡觉又买了企票!",这不奇怪,企了一天已满脑子归纳了"企"字,而且他从未见过圆顶蚊帐。
这种归纳可遇不可求,不呼而来,挥之不去,可见蕴涵在生命之中,而不是外加指导的结果。科学很多地用到了归纳和演绎,但科学不是给人植入推理。科学只是把人本能就有的推理收集起来,方便人更深入、更广泛和自觉地运用。
这可能使我们有点失望,因为我们一直以为人的成长,包括语文的知识和能力,从不会作文到会作文等等,是我们教的结果。然而依上推之,文化教育固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就根本而言,所有这些都是人的自身在文化教育的环境中产生的生命现象,而不是外界雕琢的结果。
对于人来说,语言是本能,文法也有本能,(请阅语言学家平克所著《语言的本能》,汕头大学出版社)感悟也有本能。
就像我们发现在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巨大的丰饶的矿藏,我们所教的学科,居然都有学生的相关本能可以依托,我们只要无为,依靠对方的本能就已经可以过日子了。当然,这种无为不是不要做什么,我们处在于社会之中,需要为孩子们做出教育教学规划,要给予组织和帮助,无为是指对于人的成长机制的无为,即尊重、保护和依托。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对方的自主的活动可能性。
对于人的高级本能的依托使我们产生了新的疑虑,比如,我们教者会不会像那些自然条件优越的地区的人们,不用动手,就可以有东西吃,反而缺少制造东西的能力(从历史上看,这是古代北欧制造业发达和南方制造业低微的原因)那样,缺少教学的能力呢?
说到这里,我们要说到教育的本体了。教育不是为了我们教者的发挥,教育是要使学习者成就。据此,教育无"懒人",我们依托学习者的本能,学习者就很好地使用他的本能。而方法就是让他们自己学。青蛙博士想要小牛喘气,不是要他辛辛苦苦的教排比句,他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小牛去跑。
语文教师、数学教师、英语教师想要孩子们学得好,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从语文研究、数学研究和英语研究中摆脱出来,让他们最大限度地进行语言文字的阅读、说、思、写的实践、数学(建立概念、形成结论、找到方法的)思维实践、英语交流实践等。我们从拉牛上树的纤夫变成组织他们学习生活的牧者。牧者有牧者的学问,他不需要懂得拉牛的力学,却需要懂得生命、善待生命。
教学相长,学生的主动发展带来教师的进步。我们有一所很好的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当他的学生三年级时,写信给校长,说某老师自己如果不多阅读的话,就不能再教他们了。
这件事使这位老师十分伤心,后来校长鼓励了她,告诉她这正说明所教的孩子们很棒,应当感到高兴。后来,这位老师规定自己每天保证有一个小时的阅读,经过了三年,她所教的学生被公认为质量很高地毕业了。这位老师自己后来也成为广东省最年轻的特级教师之一,她就是名教师何建芬老师。
古人说,我们是化雨的春风,近人说,我们是人类灵魂工程师,都强调了教师的作用,然而,照上面的“本能说”,我们教者的地位如何呢?其实并没有矛盾。古人还说了春风"润物细无声"——春风哪有像我们今天的教育那样,弄出那样大的动静来的,又是监控、又是统考或变相统考、又是电脑排名,等等?
春风知道的一个基本事实是:成长还是靠万物自己。可惜我们的教育就像电脑软件中帮忙过度的序号输入服务,反而使我们手忙脚乱:你打了一个1,回车,就自动出现了序号2,而这时你就要同多出来的东西作斗争了。
这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软件里没有这项服务呀。至于近人说我们是人类灵魂工程师,那是一种爱敬心情的表达,我们就用一种温馨的态度去接受吧,至于学理上就不必那么认真了,我们怎么可能真的设计人的灵魂呢,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万年之功啊。
教育就是这样的学问。它迫使我们思考如何去看待人。出于近代生活和研究的浮躁,我们只注意人之间可以较劲的部分,即为外部加工的部分,而忽视了他们的共同部分,即人的高级的先天资源,它是人成为社会的人的基础--人永远是自然的人,他的众多的本能伴随他终生,这种忽视带来教育的困境,于是我们"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想象大自然必定有一种安排,不至于使教育这样的好事如此困窘。
现在我们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我们一直在用我们辛劳的教育去对立人的学习的天性和本能。
我们一直缺少对人的本能的高级性的准备,只看到人的低级的本能,或后天的差异,而看不到正是在我们都没有注意的地方,如上所说,有一个最为丰饶的矿藏--人的学习的、语言的、创造的和思维的高级本能,而我们一旦发现了它,就会要改变我们的整个教育生活。
因为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教了,大部分不用教了,语文变成了认字和用字的实践,英语的单词他们也可以自己摸着学会,所有的学科,都主要依靠学生的学了。
那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以找找小牛来问一问,他们需要我们做什么,他们的要求不会太多了。而我们作为小牛的牧者,做的事情要比拉牛上树的纤夫更重要,这是可以肯定的。
(本文选自安徽教育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谛听教育的春天――郭思乐生本教育思想随笔》)
来源:生本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