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做为学生着想的乡村教师

2020年6月,我再次来到这所偏远的乡村中学。它坐落在一个山坳的平地上,房子外墙红砖裸露斑驳,面前经过的男生满嘴粗话,骑着摩托车载女生到处疯跑。

坐我对面的是中学的校长和政教主任,他们大腹便便,态度比上次更傲慢,言语中满满的江湖习气,“你别得寸进尺,这次是县里的规定,少找茬。要不是看你以前也是老师,早就有人想弄你了。”

他拍着桌子咬牙切齿,眼神恶毒,恍惚间,我竟有种在看守所会见当事人的感觉,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明枪暗箭随你来,这围墙内的主事者是如果涉黑,我一定会让他去别的围墙内蹲着。”说完我望了一眼窗外,许叶老师还在墙根低着头抽泣,看着她头上裹着的纱布,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2019年5月,一个家长把酒瓶砸在了许叶的头上。

许叶曾是我的学生。大四那年,我去一所乡村中学支教,是许叶的班主任及数学老师。当时许叶成绩一般,家里条件也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那年冬天,她甚至没有可以换洗的外套,一直想辍学。我给她买了件羽绒服,并告诉她可以考一个五年制公费师范生,虽然毕业了必须在乡村服务几年,但总比辍学打工要好。等我结束支教离开村庄的那天,许叶一直在我身后喊:“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的。”

1

这些年,许叶是为数不多与我联系较为频繁的学生,自从19岁来到这所乡村中学教书,之后几乎每月她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或是探讨教学问题,或者聊聊她的学生。许叶很在乎这些学生,“只要一见到他们,我每天都干劲十足。最怕自己能力不足,所以您要多教教我。”

许叶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我正在她所在的县城代理一桩未成年少女被强奸的案件。过去,每次电话一接通,就能听见许叶在电话那边笑着和我打招呼,可这回,她刚喊了一句“蔡老师”就哭了起来。我吓坏了,劝了半天,好不容易她才止住抽泣说:“这次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最近学校总是有各种事情影响我的教学……”

由于家庭影响和个人经历,我一直对乡村学校很关注,许叶这两年也时常跟我提及她所在学校的情况。尤其当她做了初三班主任,一些问题就尤为尖锐了。

和大多数乡村学校一样,许叶所在的学校也一直面临着学生基础薄弱、老师流动性大的问题,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少之又少。当地县城虽然也有普通高中,但出于生源及校风问题,一所高中上千名毕业生,能上二本的不超过10人,其中还包括艺术生。

在这样的背景下,职校便开始大肆宣传——“读普高不过是在学校长三年膘,上职校能学到发财致富的技术。”

每年,学校里除了极少的几名报考重点高中的优秀学生外,其余大部分都会填职校,而且全是本县的。按理说,学生和家长完全可以自由选择职校,外地职校一样可以报。可这些年,本地职校为了垄断生源,不仅联合教育局阻止外地职校来招生,并以教育局的名义告知家长:“外面的学校都是未经教育局批准的,是被省里纳入黑名单的,如果家长自作主张让学生选择外校的职校,进了黑工厂,后果自负。”

同时,本地职校也会给学校和毕业班老师输送不少好处——初三班主任带学生去参观职校的,按学生人头给100块一个的“茶水费”;只要能成功劝说学生报考并入学,职校会按学生人头,每一个给班主任1500块到3000块“介绍费”。只要班主任肯配合,带一届毕业班,赚30000块以上的“介绍费”是正常的——当然,这个钱是从教育局到中心校、经校领导层层盘剥后的数字。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到头来还是学生买单。职业学校学费高昂,是普通高中的4倍多,一些乡村孩子入学以后,发现无力负担,只能再度退学、外出务工,连上普高的机会也错失了。

许叶记得很清楚,自己刚来学校第一年就发现,一个初三班一共才40个学生,就有30多个填报职校,去报到的近20人。那个班主任不仅拿到了4万多的“介绍费”,还得到了教育局的颁发的荣誉证书,接受了公开表彰。荣誉证书上写道:“XX老师被评为招生积极分子,特此表扬,以资鼓励。”

可许叶却自始至终没法接受。她打心眼里不想跟学校、职校沦为“一丘之貉”,许叶班上的学生也都想上高中、考大学。

没想到,这样的老师和学生反倒成了县里的另类。

2

许叶刚入职时,我曾去看过她一次。那天她特地买了牛肉招待我,她的同事还开玩笑说:“许叶平时自己做饭时,一颗白菜加上一点辣酱就能吃上三天,今天算是破天荒了。”许叶就在一旁解释:“工资不高,家里还指望着我帮点忙,不得已要节省。只为前途,我不会到山沟里当老师。随便做点啥都比当老师收入高。”

那天,她还将同事的工资条给我看,“在学校工作了10年的老教师,一个月工资东扣西扣,到手只有2000多。至于我的工资,不好意思说。网络上到处都是老师的负面消息,说老师虐待学生,家委会拍马屁什么,却没人真的了解……”

此前,学校教务主任劝许叶:“我们就这点工资,给钱不拿还要受罚,何不顺水推舟?这笔钱大家都心照不宣,县里和教育局都有份,你怕什么。怎么就和钱过不去呢?那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好几万块钱对我当然有吸引力。有时我想,当初三班主任那么累,有些学生反正成绩差,就算读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不如送去职校,我也顺便改善一下生活。”许叶说自己纠结过,却终究过不了内心这一关,“我不是商人,我是个老师。学生成绩再差,都不能剥夺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或许下个阶段就努力了,不能看轻了他们。”

后来,校领导多次向许叶施压,让其在班上宣传上职校的前景,许叶都借故推脱,私下劝学生要有主见,“孩子们,除开学习,学校所宣扬的其他东西,并非一定就是对的。老师们希望教会你们分辨是非、独立思考,要选择好自己的路。”

离毕业的时间越近,职校领导越是三番五次来到教室,粗暴地打断老师的教学。明确说是按照上头的指示,指导学生填报志愿。因许叶不积极宣传,他们还专门占用一下午开讲座。

宣传的内容无非就是:“读普高纯属浪费时间和金钱。”“即便勉强考上大学,工资也不好。”之类的。一个教育部门的领导竟当着众学生的面说:“大学生扫大街的一大把,现在是科技强国,科技不就是技术嘛。文化知识已经过时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许叶实在惊诧不已,“台下还有校领导和老师堂而皇之带头鼓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传销窝呢。”

原本,许叶的班里只有2名学生选择报考职校。同一所学校的隔壁毕业班,报考职校的学生均在半数以上。无论领导如何威逼利诱,许叶就是不配合,“都是教师,真够恶心的。”

然而,最终确认志愿时,校领导竟借故支开她,向学生散布她即将被开除的谣言,再以帮学生修改密码为由,强行改其志愿。这是许叶在事情发生之后才知道的。

许叶班里有一名学生,资质不错,自己有主见,一心想上大学,日常成绩离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也没差多远,加上家里也有亲戚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因此全家人都对孩子寄予了厚望。

一天,许叶正在上课,得知儿子“改了志愿上职校”,这位气急败坏的母亲不分青红皂白,跑到学校,当着学生们的面将一个酒瓶子砸在许叶头上——“表面上装得大义凛然,背地里却耍阴谋诡计。吸学生的血,今天全给你放了。”

“感觉像打雷下雨同时发生,有股液体迅速淋湿了我的头,顺着脸往下流,一摸才看清是血,我被吓到了,有学生也被吓哭了,我便推了学生家长一把。她可能倒地了,但我没打她。”许叶告诉我。

许叶这才知道自己班里发生了什么。独自去医院缝了针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大哭起来:“老师,我不怪你当初离开我们了……”

3

那天,我刚赶到许叶学校,许叶就一股脑儿将所有的委屈都倒给了我,“我想坚持,却找不到理由。”

我只能安慰她,“越是如此,越要试着去改变一些事。不然这些乡下的孩子真的就走不出去了。所谓经师易遇,人师难遭。你的存在终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明灯。”

作为老师的许叶说自己也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有一个诉求:“我宁愿被开除,都要让自己的学生能报心仪的重点高中。事关孩子的选择,我得为他保驾护航。”

可学生家长此时依旧怨气横生,“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谁不知道现在的老师是什么东西,只晓得弄钱,乱搞男女关系,虐待学生,不是自己的崽,哪里晓得心疼。”

校长也劝许叶,“何必死脑筋,全县的学校都这么干,就算成了,没人会领你的情。”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样的老师,你们不该为难,是要爱护的啊。”

校长大概是怕把事情闹大,赶忙给我解释,说这是教育局的规定,每一个初三毕业班必须要有1/4以上的学生报考职校,“这些学生当中,有半数必须上公办的职高,其他的上县里私立职高”。出于利益关系,教育局相关领导在完成公办职高的指标后,巴不得其他所有学生都上本县的私立职高,甚至用行政手段给各学校施压。

校长的意思是,他也是被逼无奈,“我不照办,乌纱帽也难保啊。”

我确实从他手上看到了相关文件,大意是:杜绝外地学校来我县招生、宣传,请各位学校领导和老师守好学校的生源,不要被抢。

关于这些,校长所言属实,我之前已做过调查取证,他们县几乎每一所学校都接到了通知,“不能放走一个学生,要坚决维护本土职校的相关利益,我们县有能力全部消化掉他们。”

见我沉默,校长又开始煽情,说他也年轻过,曾热血沸腾,立志教育革新,奉献自己,但还没一年就被现实打回原形,“学校也是个是非之地,万般不由人,逆流而上是需要勇气的,除非不想干了。”

他也让我劝劝许叶,要识时务,不要横冲直撞,“关于招生的这个现象,水很深,多年前大家就心照不宣,已经形成了稳固的利益链,谁拆台谁倒霉。”

紧接着又说到职校指标完成与否,是直接与老师的工资挂钩的——完不成任务,就无法评职称。不能评优秀班主任,评不上职称,就无法涨工资,补贴也没有。

“许叶来了有两三年了,今年本该晋职了的,这样下去,前途堪忧,饭碗都可能保不住了。”

许叶的这个“饭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3年前,许叶刚来学校时,还没有单独的宿舍,是和其他新老师一起在废弃的教室打通铺住的。后来才有了单人宿舍——不过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简陋且狭窄。洗澡房和在校寄宿的学生共用,常年有一股尿骚味。至于厕所,夏天进去呛眼睛,到处都是白蛆。

由于条件简陋,老师没法开火,就和学生一起吃食堂。连从不挑食的许叶都觉得饭菜难以下咽,“一个月瘦几斤,问为什么不换厨房阿姨,后来才知道自己太天真。”

单是一个食堂,校领导和会计为中饱私囊,常年克扣预算,收受菜贩子大量回扣,制造虚假发票,菜价是市场上的2倍。而账单上其他所谓的一次性碗筷,杯子,以及其他生活用品,老师和学生们从未见过。

怕有些老师反对,校领导想出一招,先开票盖章,逼迫老师们签字后再填数额。如果老师知趣,主动把字签了,不过问资金去向,就能得到60块钱的“润笔费”;如果老师不签,就会被故意多安排课程。

不过一两年,就有好几位有能力的老师,因看不惯他们的做派就一走了之,留下的都是乖巧听话的,或者像许叶一样刚来懵懂无知的。

近几年,县里出台了一个“乡村教师进城考试政策”,每年一次,只要分数达标,乡村教师就能去县城教书。这样的政策于乡村老师们而言也算是“逃离苦海的一条出路”,因此,对于大多数老师而言,乡村学校不过是一块跳板——毕业生先下乡入编,再通过考试进城,很少有老师愿意真正扎根农村。乡村学校本就留不住人,更何况还遇上一班只为自己牟利的领导。

许叶所在的学校,老师们上了整整一学期的晚自习,补贴只有130块,但少去一节便要倒扣200块,说是为保障教学质量,老师只能付出,不要考虑收入。9个班90000块一年的班主任费,实际下发的只有17800块,平均到每个班主任只有差不多2000块。

老师们仍旧敢怒不敢言。

4

对于许叶和老师们而言,最大的困扰不是条件艰苦,“领导喜欢耍官威、贪便宜,我都能忍耐,最令我难过的是,作为一个老师,用在教学的时间上少之又少,感觉像在做兼职。”

老师们三天两头要面对上面的各项检查,其实就是走形式而已。每次中心校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都要叫上几个好看的女老师去陪酒,“这个社会总有一些想走捷径的人,让我们这些想清白的人极度难堪。”

许叶被迫上过一次酒桌,有领导见她不端酒杯,直接开口说:“白酒100块1杯,只要你喝,上不封顶,醉了我给你安排住处。”在面子与人情面前,许叶不得不低头,喝了2杯,接了2张百元大钞,“我眼泪都出来了,明天该如何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出卖了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还得赔笑脸感谢领导的厚爱。”

讽刺的是,那些酒全都是和许叶一样的普通老师们凑钱送的。

这些年,老师们评职称、评优都得经这位中心校的领导之手,他还管着人事调动。每年开学,都会有一批新老师下来要分配到各个学校,领导大言不惭地说,哪个学校送的礼多,就给那所学校分配新老师。乡村学校缺老师,教学任务繁重、杂事多,谁都希望能有新老师来。

“我们只能说服自己,都是为了学生娃娃。”

除此以外,老师们最头痛的,还是村里的“扶贫项目”。我第一次作为律师与学校交涉,就是因扶贫项目而起,协助许叶和学校商量有关工伤赔偿的事宜。

关于扶贫本身,许叶是举双手赞成的,“同样作为农村出身的孩子,我明白国家体恤人民的良苦用心,我能为乡亲们的脱贫致富尽一份力,自然义不容辞。”但令许叶无力的是,“学校大部分是女老师,而男老师基本上是领导。他们把学校周边的扶贫对象安排给自己,让我们一个个女生去几十里外的山沟里扶贫。且不分时间场合,有时我正在上课,一个电话打来,让我赶紧过去扶贫。人家扶贫对象也多有不满,好好的我在干活,你来凑热闹。”

可领导却明确指示——“课可以不上,贫一定要扶,连医生都得下手术台去乡下。”每次听说有关部门要来检查扶贫工作,校领导就会立刻宣布学生放假,一声令下,老师们就得连夜赶去村里“完善资料”。

“我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好几次差点跌落悬崖。其他同事都有自己的扶贫对象,抽不开身结伴同行,只能壮着胆、硬着头皮往山里去。”

一天,许叶骑女士摩托车在扶贫的路上受了伤。当时手机没信号,随后电量耗尽,她一个人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无法求救,眼睁睁看着天黑了又亮,到第二天中午有人路过,才松一口气。

学校明知许叶出去扶贫一夜未归,非但不关心,还指责她借故旷工,第二天在教师群里批评她擅离职守。许叶打开手机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他们真没把我当人看。”

经医院检查,许叶右脚踝脱臼,左手骨裂,便向领导请假回家休息几天。可校领导却不准假,他们抱怨许叶不在学校的那几个小时,班上学生都乱成一锅粥了,“受伤不严重在学校休养一样的。”

“在学校休养可以,能否把医药费报了?”许叶问。

校长则说这个情况不属于工伤,不是在上下班路上发生的意外。得到这样的答复,许叶内心的委屈一股脑儿爆发了,当即打电话给我,要请律师状告学校,“就当为老师请命。”

那次我与校领导交涉时,他们同样态度蛮横,“你做律师,请去查一下《工伤保险条例》定义工伤的时间和地点。”我说,“那行,背书我一直在行,《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规定,‘职工因工外出期间,由于工作原因受到伤害或者发生事故下落不明的,应当认定为工伤。’难不成许叶是自作主张要放下教学去扶贫的?”

校领导见法条压不住我,便开始扣帽子,“你是对国家扶贫政策有异议吗,还有那个许叶怎么就一直不上道,自家行业的事,让外人来插手,还想不想在教育界混。”

我则坚持一定要起诉,而且要大张旗鼓的,再不护着老师,那些孩子就没人教了。见我如此,校领导最终妥协了。

5

我问许叶:“还想坚持下去吗?”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些领导总会退休的,学生娃却像春笋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成长。他们去不了城里,在乡村如果还得不到正规的教育,以后就一代比一代艰难。”

在乡村当班主任比城里更辛苦。重视教育的家长都想方设法搬去城里,去不了城里的村民大都在外务工。村里大多剩下一些留守老人,爷爷奶奶带孙子,只要饿不着,冻不着就算是尽职尽责了,至于其他,“自有老师教的。”

学生逃课、打架、恋爱、抽烟老师不能处罚,许叶第一次被家长打,就是因为班上有个男生多次在上课期间抽烟,说了他几句,男生拔腿就跑了,家长便来学校找老师要人。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又继续在课堂上我行我素,许叶忍无可忍,劝他退学或者转学,家长就又带着一波人来闹,当着其他学生的面揪她的头发——由于义务教育阶段,教育局规定不准开除学生,学校领导便出来和稀泥。

最终以许叶道歉、学生返校收了场。

可即便如此,这一次,被酒瓶打破了脑袋,顶着纱布的许叶仍然坚持对校长说:“只要我没被调离,就继续带毕业班。三年后,这一届刚好出成果。”

旁边就有老师忍不住冷笑道:“占着茅坑不拉屎,挡人财路的事你还想干。”

校长又恢复了之前的傲慢,不正面回应,而是马上召开班主任会议,还叫我去旁听。他在会上旁敲侧击道,“都是成年人,以卵击石的事,换我是不会干的。有些老师仗着自己年轻,想左右这个社会的规则,却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我们应该响应上面的精神,支持本地的职校,让自家的孩子在自家的地盘上学习。”

整个会上,许叶就说了一句话,“我要给学生选择去外面看看的权利。”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承诺书,上面有学校的盖章,“本校教职员工承诺绝不封锁生源。”这还是当时校领导让各位班主任签的,“教育要兼容并包,不能死守僵化,要开放。”

我以为校长看到这份承诺书,会无地自容,没想到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张纸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拿来做场面的。万一省里来检查工作,能应付过去就行。”

我问校长,“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校长冷笑,“你对付我还行,通天的本事你没有。”

我明白他的意思,却在想到底还能不能为那些孩子撕开一道口子,哪怕是一条细微的裂缝也好。

半个月后,省纪委驻教育厅纪检组下去检查工作,为了应对检查,校领导开始在各个教师群大喊口号,“请各位督促所辖生源学校,自查自纠一切违规违纪行为,坚决执行中职招生相关政策规定,共同维护中职招生工作秩序,倾力打造组织放心、群众满意的阳光招生。”

中心校领导也说,“请大家管好自己的学校和老师,不要有违规行为。”

那几天,许叶除了上厕所,随时都有人跟着,门卫室24小时有人值班。有人警告她,“你殴打家长的事,我们暂时压下来了,却不代表不追究,都够开除了。”并将县里曾处理教师讨要工资一事的手段发给她,“你要明白县里的腰杆一向硬气。”

县里的通知被反复发在各大群里:“对牵头者,对别有用心者,要掌握,要处理。校长负责制,一定要点对点,人对人,及时化解矛盾。县里要建立黑名单制度,对因私泄愤者要一脚踩死,合理诉求必须予以及时解答(非解决)。要教育老师顾全大局,各单位管好自己的人。出现违法乱纪问题要追责,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四个字还被圈了出来。

而对无法进行“秋后算账”的我,他们进行电话轰炸,强行解释:“都是误会,并非所有职校都有回扣的,公立的一分都没有,私立的名额我们只规定必须占1/3,乡村教师真的不容易,学生需要他们。”

我忍不住感叹:“再这样下去,乡村就没有教师了。孩子们本来就想靠着读书走出去,却又因读书囿于一隅。”

对方争辩,“这个你不必杞人忧天,现在就业压力那么大,大把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教师很吃香,连特岗教师的竞争都特别激烈。”

连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6

总有好事者惯于对任何职业进行嘲讽,我也曾被人骂矫情,“嫌教师待遇不好,就走嘛,让我来。”

谈及外界对于乡村教师的关注,许叶对我说:“也有企业家来过学校,但都是流于表面,找不到问题所在。跟我们讲要提高教师待遇,我们当然双手赞成。工资不是企业家发,说起来当然得劲。说我们伟大、给我们戴高帽子,单纯被邀去参加晚会,意义都不大。”

我去了那个县的好几所乡村学校,多数老师们说,令他们最痛苦的从来不是工资,“而是不能专注地站在讲台上,总是要夹在虚伪的领导和被蒙蔽的家长之间。”

那几天,我一直坐在教室后面听老师们讲课,有位音乐老师声音甜美,弹得一手好钢琴,为了让学生懂得音乐,她主动将自家的钢琴和其他乐器搬到学校来。另一位老师本来是学中文的,自从被学校安排教数学,每天至少安排3个小时自学,做试卷,自己没弄懂之前一定不会上讲台耽误学生,“教学是不能出事故的。”

对于热爱教书的老师们,就该让他们专注于讲台。

时代或许真的在变好,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村里小学一个老师要教所有科目,难免有不少疏漏。前几年小学同学聚会,大家还在讨论笔画输入法的没落,“班上能用拼音打字交流的,不超过5人。”就是因为过去老师教我们拼音,总是一天一个读音,全凭自己的喜好,经常教错字。

那时候我还会回家跟祖父告状,祖父却叹着气说:“你回来把老师教过的课文读一遍,错字我来改正,你再悄悄把我写的纸条给老师。不能赶走他们,要不然就没人教你们了,老师偶尔教错字,总比没老师要强。”

如今,祖父期待的“有师德,有远见,有知识”的老师的确越来越多了。

最终,教育厅纪检组查处了一些人,规定学校食堂的食材由县里统一调配,教育时刻需要大家保驾护航。有关领导问我有何建议,一向谨小慎微的我这次也毫不顾及其他。

读职校当然也能成就大才,不过得学生自己拍着胸脯进去、骄傲地走出来,这里面不应该有欺骗。老师们的精力不该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消耗掉,学校之间该靠实力良性竞争,领导的思想也不该僵化。如此,老师们面对3000块的工资也能安心,家长也才不会再把怨气撒在老师身上——每个行业都有无底线的人,但若无底线导致整个行业被污名化,那就是大罪了。临到我走之前,还有人追着我问,“为什么要挡人财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挡人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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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件事也算是过去了。前几天,许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终于能静下心来教课了,“校长被调走了,走之前还夸我们年轻人有血性敢闯敢干,不能得罪。我觉得自己血仍未冷只因总得有人留下来。我的老师曾经出走过,我不怪他,但作为学生,我知道孩子们曾经有多伤心,他们需要陪伴。”

有关部门也在前段时间正式出台了相关文件,里面提到了关于保障教师落实教师减负工作、共同营造良好的教育教学生态环境的内容。

“如果文件能得到切实有效的落实,让教师真正属于讲台,属于学生,这是对我们莫大的支持。”其中一位看到文件的老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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