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伟光正的教育，其实就是香灰水
文 | 叶倾城 来源 | 作家叶倾城
我有个观点，女性的“不好意思”“讨好型人格”，都是长年累月，被几乎所有人“教育”出来的。
假设一位女性，她产后漏尿。
这是不愉快的事儿。
她向她亲妈诉说，她亲妈会怎么说?搞不好就是：我当年也这样，女人都要吃这个苦的。（言下之意，你小题大作了。）
她向她老公诉说，她老公不把这事当笑话满街传，都已经算是有教养的男人了。很多男人会天天嘲笑她，嘲笑得她宁愿从来没说过——或者以后任何身体上的疾病，都永远不告诉他。
更不用说医生的轻描淡写。
所有人，所有那些理论上应该最爱她、事实上也最爱她的人，都在用各种形式告诉她：你忍着，你没什么可说。你说了就是你矫情。
这么说来，重视身边女性，无论是母亲是姐妹还是女儿，各种小病小痛的人，都是伟大的。
我听过两例与职场相关的“崩溃”。
两例都是北京本地人，男性，都比我年长，事情都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都是讲如何找工作。
说到痛处，人家涕泪皆下。
我只好安慰，附和他们骂不良老板，递纸巾。
——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自觉职场算顺利的，但你们比我顺利几百倍好吗?顺利几百倍的事儿，一点点最不足道的挫折，你们就崩溃了?你们不是吃苦，你们是享福享太多了，稍微有一点儿，冷饮不够冷、火锅不够烫，或者反过来，冷饮冰舌头，火锅烫嘴唇，你们就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委屈，嗷嗷哭。
为什么我不能当面说?
我害怕对方“恼羞成怒，以我的身高，和谁打起来，我也不占便宜。
所以，男人可以有什么痛苦，哪怕最微不足道，都会表达出来，表达完了，还要说“其实男人更需要关怀”。
他们有说的权利，因为他们的妈、他们的老婆、包括以后他们的儿女都会听。
女性没有说的权利，因为其他人不听。
我经历过一些感情的挫折，我绝口不提。
为啥?一提就被教育。
我说：那人是人渣。
听众马上批评我：人渣也是你选的呀，你要反省自己的眼光。
或者：我相信他也有优点，你只是冲动。
再或者：都知道他是人渣了还气什么，值得吗?
……
我非常反感这种“教育”，这里面潜藏着“居高临下”。
但是荒谬的是：很多人，把这种教育，当作“安慰”。
你遇到什么事儿，就前仆后继过来“安慰”你——其实是“教育”你。
谁想?
谁想听一群人说：你要反省，你要找人渣的优点，你放不下就是你气量狭小?
烦到一定程度——我只能绝口不提。
所以，我也能理解很多女性的“不好意思”，实在是很多话没法说。
一讨价还价，被教育；
一说这是不公平待遇，被教育；
一说不愿意，被教育。
——教育有个特征，就是理念绝对都是对的，道理都非常高大上，你绝对不能说这理念是错的。
比如“反省自己”——错哪了?难道不应该吗?君子三省吾身呀。你能找出这句话的毛病吗?
《红楼梦》里，几乎每位女性都被当面指斥过。
王夫人被指斥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邢夫人被当面指斥：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老太太，您怎么不直接指斥赦大老爷呀?
因为赦大老爷是男人，
没有人能当面指责赦大老爷，他不想上班被领导批评，他选择回家；
他不想被母亲指责，他选择不出现在母亲身边。
他妻子不会指责他。
（迎春曾经想劝谏丈夫，遭到殴打。）
一定会有人说：这种教育，也都是好话，也没有恶意，就相当于诤友呀。
我要开始讲故事了。
我有个熟人，他有位爷爷，大概是他亲爷爷的堂表兄弟，少年因感情挫折，在汉阳出家为僧，他叫这位爷爷是“和尚爹爹”。
他出生之后，因为是长房长孙，倍受宠爱。
于是和尚爹爹每天送一杯在佛前供过的香灰水来给他喝。
香灰水：香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就是香灰，用这个泡水就是香灰水。
亦可以直接在香旁边放一碗清水，会有香灰掉到水面上，经久便是香灰水。
开始他家住汉口六渡桥，大清早，一袭僧衣过汉江——呃，是使用轮渡，不是漂过来的。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和尚爹爹固然是一片慈心，作为他与他的父母，其实都多少有些痛苦：是让他喝还是不让他喝?
他父母也是上过大学的……
好不容易他长大了，结婚生女，和尚爹爹很高兴，表示要继续给曾孙女儿送香灰水。
他……
他自己的家在常青。
（现在有地铁了，可能好走一些。）
和尚爹爹的香灰水，满满的都是爱，深情若斯。
那你要喝吗?
香灰水的主要成份就是水，香灰的主要成份就是碳，喝下去肯定死不了，而且佛光普照过，说不定真有奇效。
有些伟光正的教育，其实就是香灰水。
＊作者：叶倾城,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再多不舍也要勇敢向前》等多部散文集，《原配》《心碎之舞》《麒麟夜》等多部长篇小说，儿童小说《蜗牛座的谷小满》《你好啊一年级》（陶小鲸系列），译成《谁动了我的奶酪》（幼儿版）《走出非洲》等。公众号：作家叶倾城（qcbuke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