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元旦假期,在上海市松江区读书的女儿陈月(化名)时隔数月再次回到家中。
然而,单身老父亲陈涛(化名)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或者该这么说,现在的他,还在因不知道该如何和女儿相处而苦恼。
“她在家也不怎么和我说话。”陈涛叹了口气,“只要她不再出去惹事,就很好了。”
2020年1月,喝了一晚上酒的陈月卷入了一起聚众斗殴案件,因为当时还不满16周岁,上海市宝山区检察院对她进行保护处分,没有提起公诉。
虽然是法律意义上的抚养人,但陈月的妈妈早就宣称,不管这个女儿了。所以,出事之后,陈涛只能把陈月带回自己家。仅仅几个月,陈涛便觉得女儿是如此陌生,孩子犯了错自然要教育,可是,怎么教?
15岁少女辍学还伤人
“你是陈月的监护人吗?她出事了,你赶紧过来处理一下。”接到宝山海滨新村派出所民警打来的电话时,陈涛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于这一天,他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事情真的发生,他仍不免担心:“女儿究竟出啥事了?”
在课堂上抹泪的老父亲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陈涛身体一直不太好,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对陈月这个独女却是寄予厚望。从小到大,都是他接送女儿。陈月也没有让他失望,到初二时,每次考试都稳居班级前五名。
“用老师的话说,保持下去考个市重点高中完全没问题。”尽管已经时过境迁,但谈起女儿当年,陈涛还是十分得意。对这个中年男人来说,女儿一度是他的骄傲。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乖巧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真实想法。
矛盾在2018年下半年,陈月念初三时爆发。“她和隔壁班一个男生开始谈朋友。”陈涛极力反对,但此时他正和妻子闹离婚,女儿不愿跟他,要和支持自己谈恋爱的妈妈一起生活。陈涛脾气上来了,“既然她妈妈支持,她也想跟她妈妈过,那我还管啥?”
陈涛和妻子离婚后,女儿判给了妈妈,但为了读书方便,暂时还住在陈涛那里。尽管成绩明显下滑,陈月还是考上了一所区重点高中,之后搬到了妈妈那里。
早就和前妻彻底断了联系的陈涛几个月后才知道,搬过去没多久,陈月就辍学了。当时只有15岁的她每天和结交的新朋友在外游荡玩耍,有时还夜不归宿。原本支持她谈恋爱的妈妈也看不过去,两人大吵了一架,陈月甩了妈妈两个耳光,离家出走。“她妈妈也生气了,几个月没和她联系。”当陈涛得知此事时,陈月已经在外“浪”了许久,“那时我就知道,她早晚要出事。”
匆匆赶到派出所,陈涛看到近半年不见的女儿。她和另外两个女生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脸上还挂着一幅满不在乎的笑容,对面贴墙站着一溜男孩。“她是你女儿?”民警指着陈月说:“可以啊,年纪最小,打架最凶,第一个冲上去,还拿着棍子,把人打伤了。”
那天晚上11时左右,陈月一行三女八男像往常一样,四处碰运气找到一家不严查未成年人的酒吧。不料,其中一个女生的前男友一行人也在这家酒吧喝酒。两拨人越看越不对劲,从言语挑衅到互相辱骂,直至凌晨5时左右,动起手来。陈月挥舞着一根棍子,把对方一人打伤。
如果她是成年人,很有可能被判处3年以上有期徒刑。事实上,与她同伙的成年人都被判了刑,只有不满16周岁的她被处以保护处分,其中一个条件是,她和她的监护人要一起到检察院指定的场所,接受亲职教育。
家长要和孩子一起来上课
七八月的上海午后,正是酷热难耐的时节。陈涛把女儿从沉睡中摇醒,两人匆匆扒了几口午饭,便顶着大太阳出门。3号线到友谊路站,1号口出,再向南走上一两百米,友谊路街道红帆港党群指导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亲职教育最早起源于德国,旨在教育家长如何成为合格称职的好家长。近年来,这一概念在我国未成年人司法保护体系中逐渐受到重视。“熊孩子背后通常有个‘熊家长’,家庭保护不到位往往是未成年人涉罪或受侵害的重要原因,许多中国父母却完全没意识到,当好父母也是需要学习的。”陈月案的承办检察官、宝山检察院未检组负责人孙丽娟说。
从2017年的家长课堂,到2018年邀请华东政法大学心理学专家进行心理团体辅导,再到2019年将涉罪未成年人亲职教育规范化,检察官们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帮助家长们认识到为人父母的职责、学会与孩子沟通。2020年,宝山检察院特意把课程安排在了暑假,借用街道的场地,还请来了华政心理老师金蓓蓓作为授课老师。过去一年间,所有接受保护处分的涉罪未成年人和家长,都要一起来接受至少4个学时的亲职教育。
老师正在给家长和孩子上课,这里的孩子们都是“涉罪未成年人”。
和陈涛一起上课的家长约有十来人。孙丽娟分析,参加亲职教育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父母离婚,家庭关系破裂导致父母与子女之间产生隔阂;一类是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孩子成了留守儿童;还有一类是孩子进入青春期,父母不懂如何与孩子沟通。
这些家长中,有一位小张的父亲专门从杭州赶来。他是江西人,十五六岁便外出打工,生下小张后留在老家交给爷爷奶奶照顾。十多年间,他已经离婚重组了家庭,几乎没有和小张一起生活过。小张初中念完便辍学,一个人跑到上海打工,偷了宿舍工友的手机和鞋子。
考虑到小张的父亲在杭州工作,孙丽娟本想将小张送到杭州,看看能不能在当地接受亲职教育。没想到小张的态度异常坚决:“检察官,我不去父亲那里,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可以再找工作,能养活自己。”
赶到上海的老父亲也是一副暴脾气,指着小张大骂:“你不就是嫌我那里工作累吗?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比你累多了。我下午就要回杭州,你爱走不走!”
孙丽娟拦住了这位父亲,问了他3个问题:“你知道你儿子找了什么工作吗?知道他住的地方是啥样吗?知道那里还缺啥生活用品吗?”
末了,孙丽娟要求他退掉回杭州的票,去儿子住的地方看看,给儿子买点东西。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家庭教育指导,父亲终于答应退掉下午回杭州的票。看到父子并肩离开检察院的背影,孙丽娟感到特别欣慰。
“很多家长习惯了这种蛮横的沟通方式,却不知道越这样,孩子越不听。”孙丽娟说。
重新学习如何为人父母
类似的话金蓓蓓也在课上反复强调,陈涛记住了。尽管这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上海男人,一直称是妈妈对女儿的纵容和不负责导致了现在这个结果,但他还是承认,从很早之前,女儿就已经不和他说真话了。
“我一直想扮演个严父,所以她从小没考好会被我骂,在学校和同学吵架了也会被骂,有时候多抱怨几句我也要批评她。”陈涛说,骂的次数多了,陈月虽然在他面前依旧乖巧,实际上一句也听不进去。更重要的是,陈月开始疑神疑鬼,陈涛接她放学时,在街边和其他家长聊了几句,期间看向刚走出校门的陈月一眼,她都觉得陈涛是在别人面前说她坏话。所以,当父母闹起离婚,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看起来更加支持自己的母亲。
陈涛开始了显得有些笨拙的尝试。哪怕女儿深夜才回家,他也不再大声训斥,而是努力用看似不经意的聊天,打探她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只是,除了简单的应和,陈月还是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
长时间累积下的矛盾,很难通过几节课消除。在一节课上,金蓓蓓让家长们坐成一个圆环,孩子们坐在外围,每位家长要面对自己的孩子说出3个优点。其中一位家长说着说着就哭了:“尽管他现在犯了错,但我还是要说,他很听父母的话,很尊重我们。”
“切。”话音刚落,他的孩子便扭过头去,用明显故意压低,又恰好能让大家都听见的音量说,“看我干什么,我才不要听你说话。”
课堂上,一位少年和老父亲紧紧相拥。
检察官们也清楚,滴水穿石非一朝之功。在孙丽娟看来,能让亲子关系有一点点好转,阻止这些未成年人继续滑向犯罪的深渊,对亲职教育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只能交给这些受教育者自己,以及时间。
父女关系可能再也回不去从前,陈涛依旧有些欣慰。上完课之后,女儿不再夜不归宿,还主动提出想继续上学,想洗掉身上的纹身。现在,她在松江一所职业学校,表现也还不错。“亲职教育课上讲的道理,她还是听进去了。”
2019年至今,宝山检察院开展亲职教育144件,家长满意率100%。孙丽娟对亲职教育抱有更多期待。目前,亲职教育主要靠检察机关组织开展,专业性和强制性都有所欠缺。今年,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就将正式实施,其中第118条赋予司法机关对失职监护人予以训诫,责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导的职权。
“亲职教育变成了强制亲职教育,能让更多家长来学习如何更好地为人父母,希望我们携手社会各界,做的更多更好。”孙丽娟说。
作者:王闲乐
编辑:李梦欣
监制:杨 柳
欢迎大家『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