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知了肆鸣,不过,声音最大还是青蛙,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取蛙声一片”。麻雀和燕子相处甚好,飞行途中停在树枝上休息,瞅来瞅去彼此打招呼。各式各样的昆虫在天空飞舞,尤其是雨后傍晚时分,一种长了翅膀的蚂蚁会做低空飞翔,不过它们振翅的声音就小多了,只有贴着耳朵飞过去,才能听到拂动的风声。晚来归家的牛拉长着脖子:哞——,村人们热情的彼此寒暄,狗狗们也很激动,汪来汪去,不知是和人打招呼,还是和狗朋友拉呱。这乡村的交响乐,袅袅的炊烟、青山翠暮、以及夜间闪烁的星星,就是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童年画卷了。
六岁那年,我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所谓大人,不过是长了一张需要我仰脖子才能看到的脸而已。他们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我都不爱听,如果不是害怕挨揍,我连一句都不会听。妈妈经常呵斥我是耳边风,意思是她的话我从左耳进,右耳出,实际上她错了,我连左耳都没进。妈妈大概也感受到我的油盐不进,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好在弟弟确实是个好孩子,忠实的履行着她的教诲。
比如,妈妈在门前晒谷子,让我们乖乖在家看门,一是不准鸡偷吃谷子,二是下雨的时候马上收谷子。我可待不住,通常就要偷溜出去玩,晚上不敢回家,索性去奶奶家。有时候,我也会撺掇弟弟和我一起走,法不责众嘛。客观的说,我也不是故意不听妈妈的话,只是总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在吸引着我。
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过,乌云中划过最尖锐的闪电,下雨的时候我要赶到奶奶家,老屋铺着青瓦,屋顶有用于采光的琉璃瓦,雨点落在瓦上的声音特别好听,我喜欢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顺着瓦檐滴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子,晶莹剔透、闪烁、晶亮、荡漾,当我忍不住了,用手去接,它就变成清凉的水,湿了我的手。雨大的时候,雨帘就特别的急、珠子也特别的大;雨慢下来的时候,雨帘越来越小,水滴越来越慢,最后一颗珠子消失在空气中,又似乎变成了天边刚刚升起的彩虹,十分美丽。
在山里,孩子们的智慧和耐力都受到了考验,怎样捉住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呢?我们会在空场上撒些粮食引诱它们,或者通过跟踪找到它们的窝,不管是树顶还是高高的屋檐,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爬上去,小心翼翼的端下整个鸟窝,里面要么有几枚小小的鸟蛋,要么就是嘴巴嫩黄的鸟宝宝。我就养过几个鸟宝宝,通常是小麻雀,不过没有一次成功,它们不吃不喝,用不了几天就死了。免不了一通伤心,我用纸盒子装着,把它们埋在地里,献上鲜花,喃喃地和它们道别。
男孩们把坏掉的雨伞骨磨得尖尖的,安装在一节竹子上,再加一条从轮胎上切下来的橡皮筋,就是射杀小鱼的武器;女孩们不屑于这些残忍的游戏,年龄稍长一些的,开始对妈妈手里的毛线和锅铲产生了兴趣。
我妈对小女生们的兴趣不屑一顾,她明确表示,如果我敢织毛线,见一次打一次,她的要求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老人家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小学一年级,我当上班长以后,飞奔回家炫耀,老妈面不改色的说,“毛主席说了,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班长已经是最大的官了,不过我也没当几天,班长的职责是拿钥匙开门,而我老是迟到,搞得全班同学都进不了教室,老师把我的班长撤销了,这样一来,我去学校的动力就没有了。
我不喜欢待在教室里,总是想方设法的逃课。我家大人生病,我家的猪生病,还有我自己生病,无非就是这些借口。至于我逃课干什么,游戏太多了。有一次,我正兴致勃勃的玩泥巴,忽然屁股一阵刺痛,回头一看,我妈来了。乡村小学就是这点不好,瞒得过学校的老师,还得防备村里的耳目。我妈和乡邻在路上遇到了,人家问我妈,你家女儿干嘛去了,我妈说在学校上学呢,人家说看见我在路边玩泥巴,气急败坏的我妈找到我,于是就有了屁股挨巴掌一事。
再比如,老师和我妈有时会在路上偶遇,这时我所精心编织的故事全部穿帮,关于大人生病,本人生病,以及猪生病的谎言马上被戳穿。这个事情带来一个更糟糕的后果,我从姐姐变成了人犯,弟弟得了妈妈的尚方宝剑,权利极大,不仅可以押解我上学,还可以随时打小报告。在老师和弟弟的双重监管下,我失去了自由,再也不能离开教室一步。
快过年的时候,大人们分外宽容。孩子们心里实在是高兴,雀跃而又无从宣泄,平常玩的游戏也因为对春节的期待而变得少了趣味。于是三五成群约着上山,钳松毛,折茶花,也不光是茶花,还有马樱花。松毛可以捂白酒,茶花则插在供奉祖先的瓷瓶里,清水泡着可以养到年后。小哥哥带着我们午饭后出发。村子周围的每座山都是孩子的游乐场,除了上课时间,基本都在山间厮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不同季节的同一座山,还是能带给孩子们同样的新鲜感。
小哥哥充当大人的角色,他决定去哪座山,哪座山中的茶花开得好,哪里的松毛茂盛,以及哪里可以捡到漂亮的马牙石,都是我们行进的目标。山与山之间的断崖处,大人嘱咐我们远离危险的地方,对于孩子们而言非常神秘,天气好而时间又允许的情况下,我们总是要一探究竟的,而在此之前,小哥哥照例要给我们讲一讲将军爷爷的故事。
相传我们老祖里,有一个胸口长了七颗痔的人,打仗勇敢,几年以后做了将军。每次听到这个故事,孩子们总是很振奋,随手撇一根树枝当作战马,哇啦啦就往前冲,仿佛前面就是敌人的炮火阵地,谁也不愿意落在后面。
这次也一样,冲到半山腰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个沙石陡坡,大家都停了下来,经过一番侦查,小哥哥决定冲过去。断面比较陡峭,表层是细细的沙石,零星长了几株灌木丛,我心生胆怯。男孩们冲过去又冲回来,传授我“冲锋”的技巧,如果我不愿意冲过去,他们就要丢下我。男孩们就快没有耐心了,我鼓起勇气往陡坡冲去,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冲到陡坡中间的时候,视野非常好,山脚的村庄和蜿蜒的公路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我高兴得停下来,转过身去,想和小伙伴们分享眼前的美景,然而,几乎在我停下的同一瞬间,脚下沙子刷拉拉飞速向下运动,我手忙脚乱的连蹬几脚,没能改变身体快速下滑的趋势,大概几分钟后,我感觉自己摔到一个湿漉漉硬滑硬滑的山沟里,头顶只有一线天,手脚动弹不得,连呼吸都闷闷的疼,我喊不出来,只能等小哥哥来救我。小伙伴七手八脚的把我弄出来,小哥哥背我下山回家。
我们看病通常都在村里的卫生院,医生也是本村人,我喊他大伯,他家医术是时代相传的。大伯会打针,会开西药药片,也会抓中药,视个人需求和情况而定。有时候卫生院关门了,村民就直接到大伯家里去找他。我记得发烧感冒的药片有点酸,吃完呼呼大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恢复力气。最可怕的是打针,心里的恐惧远胜过皮肉之疼痛。大伯仔细问了摔跤的过程,开了一瓶云南白药,嘱咐用白酒兑着吃。这个年就过得比较潦草,受到父母多于平时的关注,限制了很多自由。这次被摔、加上我学不会爬树、跑得慢等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我被冠上“笨”的标签,笨蛋会被关注,但不会是关照,也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