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世界科幻最高奖「雨果奖」得主
清华大学天体物理硕士、经济学博士
童行学院创始人，2018年世界青年领袖
小学作业是很多家庭的困扰。小学之前的温柔快乐，都因为孩子不写作业，而变成剑拔弩张。
女儿晴晴上了小学一年级之后，也遇到跟其他所有孩子一样的作业问题。
作业多而琐碎，不乏重复练习。
有的时候她放学回家就很累了，宁可放弃奖励，也要在地上躺平，说不写作业。
有关作业问题，很多人问过我：作业太多，要不要让孩子少写？要不要找老师抗议？要不要给孩子转学？要如何促使孩子写作业？对于枯燥的基本功练习，不靠强制有方法让孩子做吗？
今天，我就写一点有关作业的想法。
01 现实挑战
因为疫情，北京提前放了寒假。但说是放寒假，学校要求在家学习。
语文每天一篇汉字、一本故事阅读、一篇古诗文背诵、一套卷子；数学每天一篇口算、一套逻辑题、一套卷子；英语每天一个视频学习；体育每天跑步、跳绳或仰卧起坐。所有作业每天拍照提交，有小组长统计。
这成了晴晴生活中最大的困扰。
有一次临睡时还差几行字，晴晴哇哇大哭。我问她：你是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吗？她重重地点头。我鼓励她写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抱着我哭。
我于是面临选择，接下来怎么办呢？
下图是晴晴一天的寒假作业量 ▼
02 前情往事
按照剧情套路，开头讲现实矛盾，此处应该追溯一下前情往事。
电影里的中年人总在公司遭遇人际困扰、工作陷入瓶颈、家庭充满矛盾，我的生活也跟这个剧情差不多。
前一段时间童行压力大，我的棘手事情太多，工作忙，出差多，回家晚。不止一次晚上回到家，看到家里人和晴晴大吼，晴晴生气大哭，对着喊，作业摆在前面就是不动。家里人也和我生气：说好了你教育孩子，你人影呢？
那段时间，空气中都充满相互指责和郁结。
03 了解过程
小孩子不喜欢学习和写作业，可能有很多种原因。
有时候父母问我解决方案，我都不想直接建议做法，而是希望父母能花一些时间了解一下，自己孩子具体的困难在哪里。
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而同一个孩子在不同时段遇到的问题也是不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晴晴不喜欢写每天的日记。有时候只为了这一项作业，就能拖上几个小时。放学后很快把别的作业写完，最后这一项日记却拖到9点半也不写。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了解原因，后来发现，她就是会写的中文字太少，大部分时候想写的句子都有很多字不会写，于是情绪上一直拖延。于是我们商量日记内容之后，我先帮她把整句话写在一张纸上，她再抄在作业本上，这样才能完成。
这是第一种情形：被具体内容难住。
另外一段时间，晴晴整体情绪不高，对她原来很有兴致的口算计时，都没有了兴趣。以前她一向认为自己擅长数学，在家做口算的时候，总是主动要求计时。
后来在1月初的一次外出的路上，我才慢慢了解到缘由。期末那段时间晴晴几次成绩都不突出，也没有什么奖项选中，因此她整体有一点自我怀疑，不那么相信自己是个优秀的小朋友，对作业也就失去了兴致。
这是第二种情形：因为挫败感而退缩。
这种情况的解决稍微困难一些，需要不断让孩子感觉自己的进步和成就，这个过程会漫长一些。
寒假中面临的则是完全不同的困难。刚放假的时候，晴晴的状态还不错，前两天写作业也还比较配合，后来开始越来越拖沓。有时候早上起来先把卷子完成了，但剩下口算和写字，一直拖着，到晚上也做不完。
后来她自己说出了理由：太枯燥了，也太多了。她不断说着“作业太多了”“作业就是为了让我们枯燥”，然后我用尽了方法劝她也不管用。用动画片换也不管用；如果隔绝了动画片，她就躺在屋里自己看书；时间计划早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是第三种情形：因为枯燥而缺乏动力。
04 双重挫败
寒假第一周，我一直思考如何让晴晴接受枯燥的练习。
说到这里，要谈到我对学校作业整体的态度了。
实话实说，我不认为所有作业都是必要的。刻意练习理论有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在自己的“学习区”刻意练习，才是一个高手的精进之路。所谓“学习区”，就是一个人熟悉的“舒适区”和陌生的“恐慌区”之间的区域。
简单重复性内容不用一直练；太难太新的知识不着急练，先花时间琢磨。只有刚刚学会、恍然大悟的知识和技能加以刻意练习，才是有效的精进之路。
但是小孩子与作业磨合的过程，也是一个性格磨练的过程。
人这一辈子，总需要做一些自己不那么想做的事情。有的事情是社会的要求，在社会中生存，总需要做一些外界要求的事情。有的事情是精进的要求，虽然练体能痛苦，但只有练习体能才能去攀登高山。也有的事情是对自我的要求，突破自己的舒适区，能让自己的可能性扩大几分。
因此，小孩子需要有一个过程，从纯粹玩耍的舒适区，过渡到能够进行自律提升的学习区。
晴晴从小没做过艰苦训练的事情。
与寒假作业同时出现的挑战，是压腿的挑战。晴晴学体操，最初都是练习动作和器械，她非常喜欢，但是到了一定阶段，必须要压腿才能继续精进，她压腿水平不好，开始排斥，课都不想上，眼看着就要放弃了。
因此，这个寒假的作业和压腿，都是我希望她能开始磨练自己的过程，磨练韧性与耐性。但是她抗拒作业，也抗拒日常的压腿。
我很耐心给她分析了自己的优点和不足，赞扬了她各方面的能力，但也提出了她在抗挫折能力和坚韧性的欠缺，给她提出进步的期望，她欣欣然接受了，还理性认可自己要做进步的人。
跟晴晴聊写作业 ▼
但是，真正落地实现的过程，却远远算不上顺利。
晴晴第一周寒假作业勉强过关了，到了第二周，还是面临每天写字和口算，她就开始拒绝。因为过于枯燥。
她躺在地上说不写了，我说你应该想想办法，如何克服枯燥的困难，她说办法就是不做了。我说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了吗？她说不想了。我说你忘了之前设置的奖学金了吗？她说不要了。我说“如果你跟着妈妈不写作业，之后妈妈就不带你写了”，她瞬间就哭了，但不是后悔了，而是委屈了，越哭越拒绝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用了威胁的方式，威胁要抛弃她，这是最糟糕的方式。
看着她哭，我也很难过。
晴晴写作业挫败，我劝她写作业也很挫败。
05 意外解决
该如何让孩子找到做枯燥事情的动力呢？
我一直在寻找能晴晴心里的那个点，那个能够真正打动她的点。无论是利益刺激，还是对成功的渴望，亦或是对精进本身的乐趣，都不是她感兴趣的点。
上周末下午，我带晴晴出门看电影，终于看了《心灵奇旅》，片子里那个小小的二十二一直无法找到自己火花，我感觉自己也一直找不到晴晴的火花。
看完电影去吃烤肉，她一边说肥牛真好吃，一边问我：电影里的小灵魂到地球上到底要干什么啊？我说：它们都要找到自己生命里的火花，就是让自己觉得生活值得过的事。
晚上回家的时候，晴晴一遍遍吹气球，又一遍遍让气球在空中飞起来，喷出的气体吹到自己脸上，大笑。那个画面瞬间让我想到电影里的二十二，在马路上让下水道的风吹动自己的身体。
第二天早上，又面临写字任务，晴晴还是不肯写。她一整天都在看书，看了约莫三四十本绘本，还是不肯写字。
到了下午，我跟她说：要不然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帮你写一个字。
就是这句话，突然像是打破了某种坚冰。
晴晴开始写，但在纸上写的时候故意写错了，我笑着说写错了一个必须改对了，再罚一个，我才替她写。她忽然觉得像是找到了好玩的游戏，先把前面一个字改对了，又写了一个更错的，然后给我看。后面她的乐趣就在于写出100个不同的错字，把字画成小人，带上了长长的胡子和尾巴，然后每改对了一个字，就要想出一个更离谱的错字。她享受让我惊奇的瞬间，我越表现出惊讶，她越哈哈大笑。
就这样，她写完了当天写字任务的80%。
和晴晴写字的片段▼
当天晚上我跟她在外面吃汉堡，她一边吃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画画，她画了下面这幅图，取名为《我写作业》，画里的内容是她画自己写作业时候头脑中的思绪和心情。
画完这幅画之后，她好多天以来的愤怒似乎流出去了，从那之后，她写作业再也没有哭过。
从那一个意外的下午开始，我慢慢能找到晴晴的兴奋点在哪里。
她既没有特别感兴趣的远景目标，也不对现实中的优秀与否特别上心，她同样不对物质奖赏或者威逼利诱打动，她甚至不在乎表扬。但是她对乐趣本身有乐趣。She enjoys the joy itself。
她就像小小的二十二一样，没有特别的才华，对所有事情都just so so，但是她有一种格外欢愉的本能，能在所有不起眼的小事里找到巨大的乐趣。
第二天的数学提升卷子我还是和她一起做了。她热衷于假装听不懂，就是让我帮她画图，画得很清楚，她也故意说一个错答案，然后哈哈大笑。画一个奇怪的示意图，把答案写得有大有小。就这样，她一中午写了五页提升卷，完成了一星期数学作业的一半。
这时候我才回想起自我决定论里面的三个支柱：兴趣、自我成就感、联结感。对晴晴而言，学习的兴趣和成就感都不足以让她有动力，但是陪她大笑的联结感可以。
06 打怪升级的路上，我是你的华佗
晴晴还有一个寒假作业，是制定自己的每日学习时间计划。在她最抗拒写作业的那几天里，制定学习计划这样的作业，更是拒斥中的拒斥。
写字破冰之后，我跟她一起画了下面这个怪物地图，作为一天作业时间表：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用小怪兽作为作业的示意了，早在放假前，晴晴写作业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用小怪兽表示当天的语数外作业，每写完一项，就让小怪兽掉血，全写完了就让小怪兽KO。晴晴后来经常记得：“今天写完作业还没画KO呢！”她还自创了毕加索风格的现代主义小怪兽。
当时我曾经说：“晴晴小英雄，你加油！我是你的华佗队友，负责给你疗愈。”
有好一段时间，我把这句话忘了。回忆起这些，我才理解了为什么前一段时间给晴晴立规矩、讲道理，都不管用。
我给晴晴讲道理，始终是把她一个人抛入让她觉得恐慌的境地，她不想做，做不好，还得到所有的指责和批评。于是她抗拒。情绪上的抗拒远远大于作业真正的难度。
相当于是让她一个人去打怪兽，而我是品头论足的看客，就像是观众在斗兽场围观斗兽。这种情况下，她并不想接受我的鼓励，因为我是在推她战斗，而不是陪她战斗。
晴晴想要的是一个陪着她笑的队友。她对生活最大的兴奋点就是自己找到的joy，而这些joy无人关心，无人分享，她就意兴阑珊，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
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心灵奇旅》里面每一个小小的灵魂。他们的喜好、性格、乐趣和执着都不一样，而他们的sparkling，也不都是宏伟的志愿，而有的时候只是有人看见他们眼中的发光落叶。
很奇特的是，当晴晴享受了写作业的乐趣，她连压腿都变得主动了。
昨天晚上，她上床前说：对了，还没压腿呢。压腿的时候，她能拼命往自己的极限去够，练完压腿，又做了仰卧起坐，主动练习了10个侧手翻。
那个时候我才领悟：即使我想培养她的坚毅，坚毅也不是我给的指标和kpi，坚毅缘于自信心，而自信心缘于精神状态的自我满意。
孩子面对作业的过程，是他们面对很多事情的缩影和写照。
作业的结果只是次要，孩子面对作业时的精神状态，会对未来的很多事情有影响。
所有那些作业，不外乎是抄写几个字、计算几道题，本身都没有多少难度，甚至高年级作业内容的挑战，都小于心情状态带来的挑战。孩子需要有很强的动力、信心、意志力、兴趣和饱满的情绪，才能专心致志面对题目。而一旦他们能这样专心，那就是战无不克的勇士。
每个孩子都从新手村出发，一路固然可以打怪升级，但也会遇到无数掉血而死的瞬间。而无论是公立，是私立，是学校，还是企业，都是孩子面对的外在环境。没有一个外在环境是完美的，而我们也不可能通过要求外在环境的完美，让一个孩子变成勇士。
孩子是通过自我强大而变成勇士。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除了成为他们最忠实的队友，可能什么也帮不上忙。我们即使给他们堆了金山银山，铺了小桥大路，阻挡了万千野怪，写下来神秘攻略，贿赂了妖魔城堡的门卫，我们也没办法让他们变得强大。
他们要自我强大。我们能做好疗伤，他们就能成为自己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