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护士姐姐，我妈妈还欠医院多少钱？”张思月仰着小脑袋问正在给她换点滴的护士姐姐。
护士刘爽换好了新的药液，目光怜惜地看着眼前顶着一颗卤蛋脑袋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光头，微微笑道：“月月，这可不是你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该操心的事。”
张思月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又怯怯地问着：“那护士姐姐，我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护士刘爽暗自叹息，月月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期待，却更多的是忐忑，刘爽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何况月月其实心里也有了答案。
“你只管安心治病，吃好睡好，其他的事情，有你妈妈和我们操心，你就别瞎操心了。”
“护士姐姐……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吧……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可是我妈妈不听我的，护士姐姐能不能请医生叔叔帮我劝劝我妈妈？”
看着月月盈满水波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护士刘爽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可她帮不了她。她是重症科的护士，见过的可怜人不知有多少个，怕拖累家人想要放弃治疗的人也不少，她早就见怪不怪，可唯独这个小姑娘，在她早已麻木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月月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从月月住院以来，她们就只见过月月的妈妈，不曾见过月月的爸爸，甚至任何一个亲人。
月月生病住院一年来，不吵不闹，很是乖巧，一开始的时候，她每天笑呵呵地盼着出院。
后来开始掉头发了，到底是个小姑娘，她哭了一阵子，剃了光头之后，她妈妈好一阵哄，才让她又有了笑容。可随着住院时间的增长，月月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她几乎不怎么笑了。
月月今年八岁，她妈妈也不过二十五岁，算下来，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月月，曾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月月妈妈生活不检点，才会年纪轻轻的就生下孩子。
刘爽和月月妈妈张悦蔓接触过几次之后，发现她教养极好，很有礼貌，照顾月月也很勤快，除了爱拖欠医药费这点，实在是找不出她一处不好来。
刘爽见张悦蔓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孩子治病，便劝她找孩子爸爸来负责任，张悦蔓却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刘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但人家不说，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护士姐姐？”月月稚嫩的呼唤声将刘爽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看了下时间，已经夜里九点了，张悦蔓在一家便利店兼职，十点才下班。
“月月，你别胡思乱想，时间不早了，你先睡吧，别像昨天那样等你妈妈了。”
月月乖乖地点了点头，昨天妈妈十点多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她还没睡，将她一通好骂，妈妈工作很累的，她不想妈妈还要受累骂她。
“护士姐姐晚安。”
“月月晚安。”
2
张思月是被一阵细碎的抽噎声惊醒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妈妈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冲她咧开一个很假的笑容。
是啊，一个刚刚哭得很伤心的人，让她马上笑，那肯定是笑不出来的。
所以，那假笑，比哭还难看。
张思月有些难过，眼帘立刻垂了下来，是她的错，是她害的妈妈这么辛苦，这么累。
张悦蔓见孩子倏地蔫下来，一张小脸写满自责，忙解释道：“月月，是妈妈的手机丢了，妈妈就是有点心疼，那手机是去年才买的，有点贵呢，呵呵，没事，妈妈明天再去买一部新手机就好了。”
月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电话手表，毫不犹豫地解了下来，递给张悦蔓：“妈妈，我的电话手表先给你用吧。”
张悦蔓接过电话手表又给月月戴上：“月月，妈妈说过，这个电话手表绝对不能摘，你摘了，万一妈妈找不到你怎么办？”
月月有些颓然地说道：“我都在医院里了，还能去哪里呢？”
张悦蔓心一颤，这才发现，自己触到了月月心底的伤，如果可以，谁都不想生病，谁都愿意健健康康的。
“月月，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她抓着女儿的手，轻轻地安抚着，“不就是一部手机吗？妈妈明天就去买新的。这么晚了，你赶快睡吧，妈妈去洗把脸就回来睡觉了。”
月月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缓缓闭上眼睛，可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听见妈妈从卫生间出来，听见妈妈在旁边的躺椅上睡下，很快的，便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妈妈真的很累了，她一躺下就能睡着，可月月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她想，她从来没有为妈妈做点什么，甚至一直在拖累妈妈，如果没有她，妈妈的生活是不是能过得更好？
越想，越难以入眠，她摸着手上的电话手表，忽然想到了什么，悄摸摸地坐了起来，妈妈的手机号码是她电话手表里唯一存着的号码，她只要摁一个键就能拨通，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摁下了拨号键，没想到，电话通了。
3
十七岁的张悦蔓刚从手机店里出来，手上拿着新买的手机，手机卡才插上没多久，正想着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李 珍 妮打电话呢，忽然，手机就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张悦蔓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声线很稚嫩，听着像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张悦蔓皱眉：“小妹妹，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姐姐你好，这是我妈妈的手机，你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妈妈？我妈妈丢了手机很伤心，我求求你了姐姐，把手机还给我妈妈好吗？”
张悦蔓一阵莫名其妙，她越发肯定这个小妹妹是打错电话了：“小妹妹，你真的打错电话了，你认真核对一下号码，重新打电话吧。”说完，张悦蔓挂了电话。
没过几秒钟，电话铃声又响了，张悦蔓一看，还是刚才的那个号码，顿时有些气恼，接起来便是一通抱怨：“小妹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你打错电话了！”
“姐姐……我求求你了……把手机还给我妈妈吧……我妈妈很穷的，她没有钱再买新的手机……”
“小妹妹，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你真的打错电话了！我没有拿任何人的手机，这个手机是我刚刚才买的，是我爸出的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和你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张悦蔓气呼呼地挂了电话，什么人嘛！真是的，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缺过，犯不着去拿别人的东西，头回被人当成小偷对待，真气人！
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张悦蔓也没有心情打电话约好姐妹了，拦了辆出租车就回家了。
张悦蔓的家境很好，爸爸在市里经商，妈妈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父母恩爱，他们唯一的女儿张悦蔓是家里的小公主。
张悦蔓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长得又漂亮，在学校里就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难免养成了一丢丢的公主病，她在出租车上就给自己的好朋友李珍妮发文字微信，说了接到电话的事情，李珍妮让她别在意，可张悦蔓还是带了火气回到家里。
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也不知道妈妈跑哪去了，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尚有余温，碗也在桌上摆着，筷子竟然掉了一双在地上，很不像妈妈的风格，妈妈有轻微洁癖和强迫症，筷子掉了肯定是要捡起来的。
张悦蔓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正想给妈妈打电话，那串陌生的号码又浮上屏幕，伴随着悦耳的手机铃声。
又来？张悦蔓眉头一紧，接了电话，她没出声，听着那头小女孩委屈巴巴地说着：“姐姐，我没有打错电话，这真的是我妈妈的号码。”
“小妹妹，姐姐跟你说，这个电话号码呢，我从初中就开始用了，我今年高二了，五年来，你是第一个打电话过来说这个号码不是我的，是你妈妈的，你妈妈真了不起啊！”
“……”
“小妹妹，我告诉你，这手机、这号码，一直都是我的，我叫张悦蔓，弓长张，愉悦的悦，藤蔓的蔓，有本事你就报警让警察来抓我！”
“……”
嘟嘟嘟……电话那头传来了忙音。
4
清晨，张思月睁开眼睛，她查了下电话手表的通话记录，如果不是里面还保留着昨晚的通话记录，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她打妈妈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姐姐，她说她叫张悦蔓，弓长张，愉悦的悦，藤蔓的蔓，天呐，竟然和妈妈的名字一模一样！
“月月，你醒了就赶紧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吧，妈妈陪你吃了早餐之后就要去上班了。”
张思月抬头，看见妈妈拎着粥进来，她赶紧跳下床奔进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想着，好像电话里那个姐姐的声音真的和妈妈很像，只是姐姐到底是姐姐，声音要更年轻一些。
喝粥的时候，张思月几次欲言又止，想把打通电话的事情告诉妈妈，可看妈妈迅速喝粥着急去上班的样子，张思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月月，那妈妈去上班了，你要记得听医生叔叔和护士姐姐的话。”
“嗯，月月知道的妈妈，月月一直很听话。”
二十五岁的张悦蔓摸了摸月月的小光头，心里很是愧疚，每天放月月一个人在医院里，她却没有时间陪她，她是一个失职的妈妈。
“妈妈去上班了。”
“嗯，妈妈再见。”
张思月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把粥喝完了，她看了看自己满是针眼的手臂，留置针还扎在肉里，手臂微微有些肿呢，一会儿护士姐姐又要过来给她打上新的点滴，她无聊且疼痛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电话手表，又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5
十七岁的张悦蔓在家里等到晚上八点钟也没能等到妈妈回来，这样的情况很反常，爸爸工作忙，常常不着家是可以理解的，可妈妈从来没有一天晚上不在家的。
她肚子饿了，吃了一点中午的剩饭剩菜，回房间做了一会儿作业，夜里十点的时候，她又打了一次妈妈的手机，和八点钟的时候一样，没人接。
她给爸爸打电话，一样没人接，她有些生气了，爸爸妈妈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继续做作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来电是一串固话的号码。
“喂，你好？”
“你是张悦蔓吗？”
“是，我是。”
“这里是警察局，请你马上到人民医院一趟。”
警察的电话？张悦蔓有点懵，她又没犯事儿，警察打电话给她干吗？不会是那个小女孩真报警了吧？说她偷了她妈妈的手机！可是怎么不叫她去警察局，去医院干吗？
“警察叔叔，我去医院干吗？”
“……你父母双双坠楼了……你现在赶去医院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轰～”张悦蔓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她想开口说话，说怎么可能呢？她爸妈怎么可能坠楼呢？可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机里已经传出忙音，她讷讷地举着手机，眼泪疯狂地涌了出来。
不！不！不！不会吧，爸爸妈妈好好的，不会坠楼的，一定是警察搞错了。对，她去医院告诉警察叔叔，他们搞错了。
出租车上，她一个接着一个的给父母的手机打电话，电话都通了，就是没有人接，眼泪化作绝望的深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6
张思月一遍一遍地拨着妈妈的手机号码，电话能接通，可就是没人接。她还在想着电话那头的姐姐是不是年轻时候的妈妈，还在想着她该不会真的打了一个穿越时空的电话，可现实啪啪啪的打脸了。
电话打了一阵子，对方关机了。这是典型的非法占有，先是关机，再然后，就是一直占线，永远也打不通。
张思月颓然地垂着脑袋，护士刘爽进来给她上点滴，见她没什么精神，便想着逗逗她，一脸神秘兮兮的道：“月月，姐姐告诉你一个事情。”
张思月扬起脑袋，圆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求知欲。
“院里昨天来了一个实习医生，跟着你的主治医生周叔叔，你不知道啊，那个实习医生哥哥可帅了，等下他跟着你周叔叔来查房你就能看见他了。”
八岁的小姑娘自然是知道何为帅哥美女了，在张思月的眼里，她妈妈最美，至于帅哥吗，她觉得她们班的班长蒲言最帅！
“哦。”张思月小朋友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
刘爽见提帅哥都没能提起小姑娘的兴致，便红着脸说：“姐姐我呢……看上那个小哥哥了，月月有机会的话，就在那个小哥哥面前多夸夸我，好吗？”
“嗯。”张思月眼睛一亮，顿时有了兴趣，给护士姐姐当红娘，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哦。
刘爽换了点滴便去别的病房忙去了。张思月翘首以盼了好一会儿，医生叔叔终于领着实习生哥哥来了。
那个哥哥跟在医生叔叔的身后，身量极高，比医生叔叔还要高了半个头之多，医生叔叔查房的时候例行问病人一些问题，那个医生哥哥没说话，埋头记着笔记。
查到张思月这床，月月甜甜地笑着：“医生叔叔，你收徒弟了。”
周为民笑笑：“哈哈，对的，医生叔叔这个徒弟可了不起呢，医学院里的高材生，长得是不是还特别帅？”
月月点点头：“嗯，是很帅呢，不过还是医生叔叔最帅。”
周为民哈哈大笑，也难怪科室里每个人都喜欢月月这个小姑娘，嘴巴太甜，太讨人喜欢了。
周为民简单地问了一下月月的身体情况，摸了摸月月的头，便领着他的徒弟去别的病房。月月盯着那个实习生哥哥的背影看了许久，那个哥哥都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月月有点不太喜欢他。
她之所以多看了他几眼，是因为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中午的时候，张悦蔓来医院给月月送饭，月月这才想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实习生哥哥的脸。她借了妈妈的钱包来看，果然，钱包里有张男生的证件照，这不是更年轻时候的实习生哥哥吗？
张悦蔓见月月盯着钱包里的照片看，微微红了脸，她慌忙将钱包抢了回来。
“妈妈，那是你喜欢的男生吗？”
事到如今，张悦蔓只得点头：“以前喜欢，现在大概不喜欢了。”
“为什么不喜欢了？”
“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啊！”
“那妈妈还留着照片做什么？”
“额……随便留着……总感觉扔了有点可惜……毕竟那么好看，哈哈……”张悦蔓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照片里的男生是她学生时代的一个小小念想，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几乎要忘记自己青春期里还有一段长达一个学期的暗恋呢。她早就释怀了，对于男生的印象，大约也就记得他的名字吧。
可张思月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妈妈藏着人家的照片，一定是还喜欢他！
护士姐姐对不起了，实习生哥哥是我妈妈的，不能给你了！
张悦蔓陪月月吃了午饭之后，又回去上班了。
月月百无聊赖地把弄着电话手表，护士姐姐刘爽悄咪咪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怎么样月月，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帅？”
月月点头。
刘爽叹息一声：“他就是不爱说话，你跟他说上话了吗？”
月月摇头。
刘爽笑道：“没关系的啦，你以后见到他的机会很多，记得我们的约定哦，要帮姐姐～”刘爽冲着月月眨眼睛。
月月为难地蹙起眉头，她不能帮护士姐姐了，她必须和护士姐姐说清楚：“护士姐姐，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啊？”
“因为实习生哥哥是我妈妈的，不能给你。”
刘爽的脸倏地黑了下来，还以为小姑娘也喜欢上赵医生，等着听她说什么长大后要嫁给赵医生这类的幼稚话，却听她说什么实习生医生是她妈妈的这样的话！
她妈妈……都已经有了她了，怎么能配得上赵医生！
刘爽很不高兴。
“月月，我听说赵医生都没谈过女朋友。”
那又怎样？月月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看，你妈妈她……她都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了……跟赵医生……不太合适。”
张思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妈妈有她怎么了？她又不是妈妈生的！妈妈也没有谈过男朋友的！护士姐姐真坏，她不要喜欢护士姐姐了！
7
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时间要多久？
一夕之间，张悦蔓从一个幸福的小公主变成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
她完全接受不了自己被父母抛弃的事实，他们俩要走的话，为什么不带上她？为什么不带上她？
水果刀的刀刃就触在她的手腕上，她只要稍稍一用力，她就可以去找爸爸妈妈了。她最好的朋友 珍 妮，再见了；还有那个不爱说话有点酷的男生赵恒……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的话，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啊～”她鼓足了千百倍的勇气，终于用力地割了下去，疼啊，好疼啊，她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她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红血液，微微扬起了嘴角……
爸爸妈妈，我来了……
“我不要再继续，你不认真的言语，这段感情陷入泥沼，我渴望涅槃重生……”
手机响了，铃声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死亡，去另一个世界，何尝不是一种涅槃重生。她任由铃声一直响着……一直响着……直到她睁不开眼皮……听不见声音……
8
疼疼疼……
二十五岁的张悦蔓此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她接了个卸货的临时工，结果在搬一箱饮料的时候手滑，扭伤了手腕，老板扔给她五十块钱就把她赶走了。
她反正是要到医院给月月送晚饭的，顺便看下手腕吧，实在是太疼了。
刚排到她的号，她才走进去还没来得及看诊呢，门外进来一个白大褂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留下一句：“师兄，这人我认识，交给我吧，你看下一个。”就把她拖走了。
可怜他拽住的正是她扭伤的手腕，她疼得眼泪哇哇直掉……
他把她拽进了一间办公室，关上门，送她一个字“坐”。
张悦蔓乖乖地坐了下来。
他这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本来就有些冷酷的脸色，这会儿更阴沉了。
“张悦蔓。”低沉磁性的嗓音缓缓吐出三个字。
张悦蔓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嗯。”她轻轻应了声，悄悄地捏着自己发疼的手腕。
他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这才发现她的手腕肿得有些难看，也发现她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有一条很惊悚的疤痕。
他把瓶瓶罐罐从柜子里拿出来摆上桌，朝她伸出手。
张悦蔓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怔愣了好一会儿，将自己的手摆在了桌子上。赵恒嗤笑一声，抓着她的手给她上药。
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哦不是，一股诡异的气氛。
张悦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见到赵恒，而且两人还能这样“亲密”的相处，被他抓着手，她没有觉得心跳加速，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想不到你当医生了。”她没话找话。
“实习生，博士还在读。”
张悦蔓垂下脑袋。他都念到博士了，如果当初她有继续学业的话，估计也就是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吧。
“好了，感觉怎么样？”
张悦蔓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他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她动了动手腕，发现没那么疼了。
“好多了，谢谢你。”她想走了，“那个……医药费……”应该不需要付吧？
“你……联系方式留个给我。”
啊？秋后算账吗？张悦蔓有些为难：“我那个……手机丢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她说的是大实话，可听在赵恒的耳里，却是妥妥的拒绝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张悦蔓掏出那五十块钱塞给他：“给你吧，医药费。”转身，开门跑了。
赵恒：“……”
9
十七岁的张悦蔓是疼醒的，手腕上缠着几层白白的纱布，她竟没有死成？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是悔恨还是庆幸，只觉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她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
人，都是怕死的。
哪怕她的爸爸妈妈。
爸爸是畏罪自杀的。
“蔓蔓……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想死的……只是看你爸爸跳下去的那一刻……妈妈的心都不知道该怎么跳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整个天都塌了……我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妈妈现在很后悔啊……妈妈也走了……你怎么办啊……妈妈还有你啊……”
想起妈妈临终前的话，妈妈后悔一时冲动选择跟着爸爸走，可是那又怎样呢？她还不是走了！还不是丢下了自己一个人！
张悦蔓没忍住轻声呜咽了起来……是生……是死，她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不要再继续，你不认真的言语，这段感情陷入泥沼，我渴望涅槃重生……”枕头下传来一段悦耳的铃声，张悦蔓拿出手机一看，一串熟悉的陌生号码。
她接了电话没说话。
“喂，是张悦蔓姐姐吗？你终于接电话了。”手机那头传来小女孩愉悦的声音。
张悦蔓记得她一直找自己要手机来着，叫自己把手机给她妈妈：“小妹妹，我把手机送给你妈妈吧，你告诉我们你们的地址，我去找你。”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传来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姐姐，你哭了？”
嗯，她刚刚哭了，讲话的声音带着鼻音和哭腔，尽管她已经很注意了，但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小妹妹，如果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要怎么办？”
“……我只有妈妈。我妈妈不会不要我的。”
“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呜呜……”说着，张悦蔓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对着电话放声大哭，电话那头的小女孩没说话，静静地听着她哭。
张悦蔓哭得一抽一抽的，哭累了，还不忘问小妹妹要地址：“我说了把手机送给你们，说话算话，你地址告诉我，我明天就去找你。”
小妹妹打了几次电话给她，也算是缘分了。她连亲人都没有了，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听见小妹妹轻声问：“姐姐，你那边是哪一年？”
2013年，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边是2013年，难道你那边不是吗？”公元2013年，全世界都是这一年，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10
张思月看了看电话手表上的年月日，她这边确实不是2013年，她这里是2021年。刚刚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泪，又哇哇的往下掉。姐姐哭，她这边也忍不住哭，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如果姐姐知道她也哭了，姐姐会更伤心的。
多么神奇啊，她的电话，打给了2013年的妈妈，那时候妈妈应该还没有捡到自己。
“妈……姐姐……”差一点就叫错了。姐姐说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了……是了，2013年的时候，妈妈的爸爸妈妈意外坠楼了，妈妈是在那一年成了孤儿的。“姐姐，你别难过了，你还有月月呢。”
“你叫月月啊？”
“嗯，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嗯，很好听。”
“姐姐，我给你讲讲我妈妈的故事吧。”
“好。”
“我妈妈她很坚强、很勇敢，她一个人养了我很多年，她一天打三份工，给我赚奶粉钱，现在还要给我赚医药费，她很辛苦，很累，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叫月月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病，她说月月一定会好起来的。月月是妈妈的小棉袄，月月会一直陪着妈妈。”
“你生病了？”
“嗯，月月生病了。妈妈和医生叔叔她们都骗我，说月月的病能治好，其实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可是妈妈，我不想死，我想一直陪着你。可是我又不想你那么辛苦，如果没有月月，你就不用那么累那么辛苦了。”
妈妈，她们说你才二十五岁，可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她们说羡慕你那么瘦，可她们都不知道，你是吃不饱，睡不好才会那么瘦的；她们说你有月月，配不上实习生哥哥，可她们都不知道，月月不是妈妈生的；如果没有月月，妈妈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叔叔喜欢你，妈妈也能开开心心的和喜欢的人谈恋爱，如果没有月月……就好了。
“月月？月月？你怎么不说话了？”
“姐姐……我头好晕啊，我流鼻血了……医生叔叔和护士姐姐冲进来了，我下次再给你打电话吧……”
11
“医生，月月怎么会突然发病了？”张悦蔓在周为民的办公室里，急得要哭了。
周医生一声叹息：“月月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医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吗？”
“嗯，别说这骨髓不好配对，就是手术需要的三十万费用……”
“钱不是问题的，我名下还有一套单身公寓，能卖个四五十万吧。”房子是父母留给她的唯一财产，当年她和父母住的公寓，以及父母名下的钱财、车子、房子，全部充了公，只留下她名下的一套公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成了漏网之鱼。
那公寓在市郊，这些年，她和月月一直住着，她一直努力工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想卖房子的。
“医生，这个月的医药费我月底发工资了一定会交上的，请不要放弃给月月治疗，只要一配到合适的骨髓，就一定安排给月月动手术，钱我有的，我那房子便宜点卖很快就能卖出去的，钱真的不是问题。”
“……好。”
12
十七岁的张悦蔓因为还未成年，所以暂时住到了阿姨家。
她妈妈的亲妹妹，她的亲阿姨，现在是她的监护人。
“蔓蔓，你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了，你妈妈是个傻的，你可不能跟着傻啊！你啊，以后就跟着阿姨，你放心，阿姨会好好照顾你的。”
张悦蔓没听进去阿姨的话，从医院出院之后，她脑子里全是电话里的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回拨了小女孩的号码，却提示是空号。
“蔓蔓，学校那边阿姨已经联系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复学了。”
“好。”张悦蔓这才机械地应了声。
重回学校的日子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因为她爸爸的案子，她从众星拱月的地位跌入了泥潭，同学们不再对她阿谀奉承，更多的是言语讥讽，就连她以为的最好的朋友，也为了不被殃及池鱼，与她保持起距离来。
张悦蔓本来情绪就不好，如此上了一周学之后，心情就更丧了。反正她成绩也不好，她主动退学了。
阿姨气得大发雷霆，她十七岁的年纪除了上学还能干吗？难道占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想堕落吗？
张悦蔓却一直在想月月，没上学的日子，她跑了市里好几家医院，打听月月的事情，倒真找到了几个月月，却都不是电话里的小女孩。
月月的号码打过去就是空号，张悦蔓都快找得没有耐心了。
“月月，你名下是不是还有一套房子？”阿姨终于开始打起了她房子的主意，“我觉得你要想保住这房子，还是把房子过户到阿姨名下吧，不然哪天就让警察给查抄了呀！”
张悦蔓不肯将房子过户到阿姨的名下，因此和她大吵了一架，她被赶出阿姨家，阿姨说，她从此以后自生自灭吧！
张悦蔓想起了月月，想起了她说的她妈妈的故事，一个人养个孩子，一天打三份工，累死累活，却从未想过要放弃。张悦蔓想，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何会养不活自己？
她搬进了她名下的单身公寓，在便利店找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她会好好的活着。
13
张思月发现，自从她上次流血晕倒之后，妈妈就经常偷偷的哭，每天眼睛都红红的，像小兔子了。
“妈妈，这样就不漂亮了。”
“月月开始嫌弃妈妈了？”张悦蔓露出一抹疲惫的笑。
“妈妈，月月可能要去天堂了。”
“胡说，你不会的。”
“啊？妈妈，难道月月会下地狱？”
张悦蔓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月月，这么说一点都不好笑。”
“啊～月月不能逗妈妈开心了，好难过呀！”
“胡说，你一直都是妈妈的开心果，妈妈很感恩有你。”
月月有些困了，自从上次发病之后，她总是睡着的时间比醒的多：“妈妈，你最近工作不忙吗？”
“还好，妈妈辞了一个工作，想多点时间陪月月。”
“可是妈妈一直陪着月月，月月都没有私人时间了。”
“……”张悦蔓被噎住了，“月月想要私人时间做什么？”
月月眨眨眼睛：“秘密。”
14
十七岁的张悦蔓现在慌的一匹。
她就下了个大夜班，路过市医院后门，听见了哇哇的哭声，越听越像婴儿哭，她寻着声音找过去，找着了个孩子。
她正手足无措的时候，手机响了。
张悦蔓吓了一大跳，掏出手机一看，惊喜，是月月打来的。
“妈……姐姐。”
“月月，你怎么样了？上次你说你流鼻血，现在还好吗？”
“姐姐，你那边怎么有宝宝的哭声？”
张悦蔓盯着垃圾堆上的那个婴儿，粉色的布团包裹着一团粉嫩的肉肉，她不由得心软了：“月月，你猜姐姐捡到了什么？”
那边沉默了许久，才有声音传来：“姐姐，你别捡那个宝宝，你报警吧，把宝宝交给警察叔叔。”
“额……报警好像是个好主意。”
“对，报警吧，别把宝宝捡回家，不要养宝宝，那个宝宝会拖累你的。”
张悦蔓听着月月的声音有些不对：“月月，你在哭吗？”
“……没有，呜呜，我没哭。”
“你哭了。”
“你听月月的话好吗？别把宝宝捡回家，月月求求你了。”
“好好，你别哭，我听你的就是了。”
“嘟嘟嘟……”
电话忽然断了。
张悦蔓抱起了宝宝，那哇哇啼哭的宝宝陷在张悦蔓怀里的那一刻，忽然就安静了，甚至咧开没牙的嘴，冲张悦蔓笑着……
15
手术室外，周医生冲焦急等待的张悦蔓摇了摇头。
张悦蔓的身子一软，瞬间瘫在地上：“月月她……月月她……”
周医生红了眼眶：“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她等不到合适的骨髓了。”
张悦蔓的心脏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疼得她几乎要断了呼吸，这辈子经历过一次撕心裂肺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让她经历第二次？
张思月被护士推了出来，她意识还是清醒的，她轻轻地唤着妈妈。
张悦蔓扑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她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模糊了她的视线。
月月，我的月月。你从小就那么乖巧，那么懂事，妈妈白天出去上班，把你寄养在隔壁邻居奶奶家里，你不哭不闹，邻居奶奶特别喜欢带你，后来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还舍不得偷偷哭了。
你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现在连你都要离开妈妈了，月月，你能不能不要走？
“妈妈，你别哭了，月月是个好孩子，死了会去天堂享福的。”
啊！什么都没有改变，妈妈是个骗子，她说了要听她的，不要把她捡回家，把她交给警察叔叔的，妈妈是个小骗子！
“妈妈，下辈子，下辈子我再做你的小棉袄好吗？”
张悦蔓泣不成声：“……好。”
16
两天后，张思月小朋友去了天堂。
17
十七岁的张悦蔓再也没有接到那个叫月月的小女孩的电话。
她捡到的宝宝是个女孩子，她给她取名叫——张思月。
18
医生办公室。
赵恒不经意地问道：“重症科的那个叫张思月的小女孩出院了？”他这几天回了趟学校。
周为民医生叹气：“唉，小女孩没挺住，走了。”
赵恒垂了眼眸。
周为民继续叹气：“可怜月月的妈妈，听说母女俩这些年相依为命，感情特别好，希望张悦蔓能早日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走出来。”
赵恒身躯微怔：“张思月的妈妈是张悦蔓？”
“对啊，怎么了？”周为民发现，一向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医学院高才生有点激动啊，“你认识张悦蔓？”
“老师，您有张悦蔓的联系方式吗？”
“……有。”（作品名：妈妈，下辈子再做你的小棉袄吧！，作者：凌老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