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真讽刺。”正在青海海南州支教的任立勇发出感慨,手边刷着#骂学生笨支教老师被取消研究生资格#的事件细节。
新闻事件的主人公,姓刘,是大连理工大学的一名准研究生,正在云南龙陵一中支教。
她辱骂支教学生的系列微博图文,被网友曝光。
她形容支教地的学生:“大自习抓个傻子”“聪明班的笨蛋们”“致笨蛋学生”……
但她的支教宣言却写着:让青春在西部绽放绚丽之花。
舆论场掀起义愤,基于道德出发点的批评之外,讨论的矛头也指向对大学生“支教保研”功利性的批评,认为“奔着保研去的,根本没有支教的真心”。
作为研究生支教团的一员,同样在今年奔赴西部贫困地区支教的任立勇,有些不是滋味。“我和队友都是本着公益心做这件事……不是混一年就保研了。”他说。
“研究生支教团”是“西部计划”的一部分,通过招募一批具备保研条件的应届本科毕业生、在读研究生,到西部地区县级以下中小学校,开展一年基础教育志愿服务工作,旨在改善西部教育资源不足的问题。
现已进行到第23届,任立勇和大连理工大学的新闻当事人,参加的是第22届。
2020-2021学年这一届,全国共2284个研究生支教名额,同时计划选派22842名教师,前往边远贫困地区支教。此外,民间公益组织和个人志愿者也是支教队伍中的积极成员。
个例之外,支教服务地现状、师生的处境,支教的更多现实侧面,应该被关注。
01
没有“笨学生”
刘同学支教的龙陵一中,是一所完全中学,她教初一地理。
一名学生在满意度评价表上对她写道:希望地理老师讲课的速度慢一些。
她却在微博上吐槽:想吧。
除此之外,她最近的一条抱怨是因学生注册报名的细碎工作给她“添了麻烦”,在她看来,“该把他们当正常人……这种简单任务不该扔给年轻老师”。
居高临下“笨傻”的主观评价背面,刘同学支教的学校其所在的龙陵县隶属云南保山市,100公里开外便是中缅边境,在2018年脱贫摘帽。
尽管云南一本上线率在云贵川桂四省份中排名最末,但据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2020年,龙陵县一本上线率为15.1%,高于13.19%的全省平均水平。
“笨学生”背后还有隐情。
距离龙陵县115公里,同属保山市的施甸县,民间公益组织“美丽中国”的老师杨建林,在这里支教了一年半。她的学生,家多住在土砌的毛坯房。
连同杨建林在内的3名支教老师,全校一共有14名老师。他们共负责6个年级、7个班、200多名学生的教学。
一名老师教全科的包班教学,在这里是常态。
刘同学眼中的“笨学生”,在这所山区小学是另一种面貌。
学生成绩两极分化,部分成绩好,综合素质高,一小部分学生有些吃力。“我们学校基本上每个班都会有智力残疾的孩子。”杨建林告诉南风窗记者。
任立勇在青海江西沟一所小学支教体育,这是孩子们兴致最高的课程之一。文化课上,他们的成绩确实比不上城里的孩子,这是资源短缺造成的现实差距。
这群生长在青海湖边、喝水靠井、从小跟父母过着游牧生活的孩子,并不笨,只是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就连这个村镇所在的共和县城,好多孩子都没有去过。”任立勇说。
2013年,浙江人洛桑和重庆人衮衮,被几张支教地孩子的照片打动,开始了他们8年没有工资补助的支教经历,并走到了一起。
他们支教的第一站是丁真老家——甘孜州。那是白玉县下一个海拔超4500米、在衮衮看来“不该住人”的村子。那时,他们从成都出发,颠簸了3天车程才到达学校。
这里有三四百失学的藏民学生,但最后只来了五六十个年龄在5-16岁的孩子。
因为缺乏汉语言环境,沟通存在障碍,刚开始还需要中间人翻译。学校没有教材,衮衮解释道:“他们都不是要升学的孩子,因为不是公立学校,我们也不用人教版教材,还因为这对他们真的太难了。”
学生不多,年龄差距大,孩子们被分成小中大三个班。衮衮形容,小班就像托儿所,上课就一直哭,没办法教东西,只能陪他们玩,中大班还能教些拼音和汉字口语。
但这所学校,只存在了几个月。衮衮和洛桑后来去达科村一所学校支教汉语,并在那里生活了5年。
鞭长莫及的时候,这些孩子们只能断断续续的上学,不成系统。
02
知识之外的追求
有一种学习从兴趣开始。
任立勇和队友郭琦、邢子豪,从江西沟的孩子们身上看到了这一点。
第一节科学课上,郭琦用白糖、水和色素,做了一个彩虹实验——用不同密度的糖水,在试管里分层造出了彩虹。孩子们激动地举手,想动手配合老师重复实验,现场一度纪律失控,有孩子几乎举了一整节课。
解释科学原理时,有同学好奇地追问她:“什么是密度?”
学习不总是吸引孩子的事。
杨建林刚来到这所山区小学时,学生们的反应和她的预期有些出入。她原以为,这里的孩子应该像希望工程那张海报一样,满眼是渴求知识的目光,来了之后才发现,他们“不太好教”。
其中一个原因是,有的家长不太配合。她给学生布置假期作业,有几个同学没完成,有的父母就直接打来电话,说:“我们家XXX作业没有写。”
这样的对话,让杨建林很尴尬:“家长就把问题抛给了我,等着我说话,让我来解决。”她觉得,有些父母并不觉得这是多不得了的事,也不会不好意思。
她的一个转学生,父母离异,一整张试卷就是空白卷。这个孩子在她看来,智力没有任何问题。杨建林守着他时,他愿意写,也可以写对,但老师一转身,他就要跑出去。
杨建林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支教的这所山区小学,离异家庭的孩子尤其多。她班上35个学生,有几个学生的家庭属于复婚,还有5个学生的父母离异。
到了开家长会的时候,来的父母很多是90后,85后已经算年长的了。“这里娶妻生子有些难,性教育普及程度也低,有的十四五岁就怀孕生了小孩,离了婚,又嫁给其他人,又离婚,又嫁。”这让她有些不可思议。
那些看起来没有强烈自主学习意识的孩子,曾在课后敲门找她谈过心。在“后妈对我不好”“爸爸偏心”“希望爸妈重新在一起”的倾诉里,她发现,比起对知识的追求,这些孩子更渴望安稳的家庭、完整的爱和陪伴。
洛桑和衮衮支教过的藏族孩子,留守儿童虽然不多,但“他们也不是很在乎上课上什么,反正就喜欢跟老师玩”。尽管生活清苦,以奶为饮,卖虫草维生,即便天寒地冻,孩子们也不会停下对快乐的追求。
在洛桑和衮衮支教过5年的达科村,村民通过着相对原始的生活。
这里有典型的康巴汉子——勇猛,但多有心脏、肝胃、风湿的病痛。这些人到了四十岁左右,就很需要孩子帮忙做事了。
这学期,衮衮的班上就有几个孩子没法继续上学。因为家里人少,十几岁大一些的孩子,不得不留在家里帮忙。
洛桑和衮衮现在支教的手工工艺学校,越办越好了。这里教学生画唐卡、做缝纫,很受当地村民欢迎。
这是一群懂事孩子,他们知道家里需要他们干活,但还是愿意让他们来上学,因此肯下苦功。老师傅说,唐卡需要6年出师,但好些学生,早上4点起来画唐卡,学了两年,就已经有画得很好了。
关爱、成绩、技能之外,值得追求的还有梦想。
任立勇记得一个特别喜欢足球的孩子,但因为患先天性心脏病,他没法上场踢球,体育课也不能跑圈热身,常常当观众。
去年9月,县里举办足球联赛,他告诉老师,自己也想参加。
征得父母同意后,他进到小组里,但大家也只敢让他帮着拿些道具,像球队经理人助手一样,成为队伍的一份子。
他们的球队,最后赢回小学组第三名。
遗憾的是,这个孩子还是在今年3月,离开了人世,但愿那份荣誉能成全他一点小小心愿。
03
“我能给他们什么”VS“他们需要什么”
“我们能带给江西沟的孩子们些什么?”这是任立勇和队友经常讨论的问题。
他们觉得,力所能及的是,跟他们说说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让他们对外边的世界有所向往。他们支教团每年还有个固定项目,带4名学生去北京看看。
这样的憧憬和新鲜感,是美好的,但8年来,在山外山支教的洛桑和衮衮,想得更多的是:怎么改善他们的生活?
“他们大多数是走不出去的,他们也不像其他贫困地区孩子那么迫切地需要走出去,因为信仰和藏族人天性里饱满的感情,他们善于表达爱,也乐于表达爱,其中就包括对家乡的热爱。只是他们的家乡生活条件差了些,我们就一点一点帮他们改善这部分就好。”衮衮解释说。
洛桑和衮衮在这里的角色,不只是支教老师,她还是村医、翻译,不时要陪到成都看病的学生家人上医院。因为曾有医生说,如果没有能沟通的人陪着,没法收治。“你们上辈子肯定是藏族人”,她曾收到村民这样的评价。
就在他们支教的第一所学校停办后,有人资助了十几个孩子到汉族城区读书,但后来,他们还是回来了。在送他们坐飞机、火车的路上,衮衮曾经问过他们更喜欢哪里?他们的回答还是“家乡”。
他们需要更好地连接外面的世界,但不该只有“走出去”这一个选择。
同处甘孜,衮衮有些心疼和她的学生年龄相仿的丁真,尤其是他竖中指的照片被网友攻击之后。
她曾问过学生,这个手势在男孩看来,是“很厉害,来单挑”的意思,女孩则认为是“好讨厌”的意思。“孩子们都爱耍帅,有时这个手势和比’耶’是一个意思。”她说。
身在甘孜的衮衮,感觉这里一切都很缓慢,没有什么变化。南边的杨建林,却经常着急上火。
支教已近2年,服务期也快结束了,杨建林有些内疚,觉得自己给孩子带去的改变微乎其微,她形容自己就是一个“过客”。
以前,她觉得支教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想告诉孩子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引导他们相信自己的未来,但如今,她不敢这么想了。“我没办法改变他们的整个学习轨迹”,她说:“因为他们还太小,还不成熟。”
杨建林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老师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盯着成绩,似乎这才是最实在的。但她说,提高成绩,也很难。
最难的是沟通。
“我很难找到正确的方法和他们沟通,有时我不太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当他们伤心难过的时候,我该如何去安慰他们。而如果我不能跟他们产生情感上的联系,好像就没有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就没有办法走进他们的内心,就没有办法提高他们的成绩。”这是杨建林的困惑。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多,却又发现自己做不到。她急于把他们的人生扭转过来,朝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但也怀疑这种“指手画脚”是不是正确。
她甚至担心,因为支教老师的出现,破坏当地原有的学习环境。
前几届支教老师带过的班,不同于传统的伴随体罚的教学,更强调学生的自主性,两种教学观念也存在冲突,有学生在支教老师离开后,开始在学校称王称霸,更难约束。
支教老师担忧的问题不只这些。
青海江西沟研究生支教团,他们支教的孩子们特别喜欢上微机操作课。孩子们会因为课被语文老师占走这门课了,而失望流泪;也会因为老师制造惊喜,用计算机课抢占语文课,而欣喜若狂。
但学生多的班级,得三五个同学共用一台电脑,设备也已经老旧,是淘汰多年的机器,好些无法工作。看看世界的“童梦童行”游学活动,也需要每年为拉赞助发愁。
洛桑和衮衮志愿支教的学校和学生,主要依靠朋友捐赠,还不具备自我造血的能力,有些乏力,眼下,她希望有更多人,看到孩子们画的唐卡。
“有学生走出去了吗?”
杨建林支教小学的前校长给了她希望。
这所百年历史的小学在过去20年里,如涓涓细流一般,向外流淌。有人执教鞭,有人穿上白大褂,有人成为公务员,也有人进入部队、带上了军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