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热搜已经快被玩坏了。
曾经的口号——“随时随地发现新鲜事”。
现在?
网友调侃——随时随地发现新孩子,新爸爸,新妈妈,新垃圾……
再小的明星网红,再琐碎的八卦轶事,动不动能“爆”热搜。
别误会。
Sir不觉得八卦有问题,人之常情。
但。
只有八卦呢?
当我们的舆论中心逐渐向狗血滑坡,当我们的注意力日益被娱乐圈的粉饰垄断……
窥探到越来越多“真相”的我们。
也必然失去另一种“真实”。
比如前几天那个男人。
刘秀祥。
他的名字在热搜上闪过,又迅速“消失”。
现在也很少人认识他。
更很少人知道,他在13年前就上过一次“热搜”:
因为背娘上大学,被多家主流媒体头版报导,成为社会红人。
今年,他的事迹再次被挖出。
他的事迹伟大吗?伟大。
听完他的事迹感动吗?感动。
然后呢。
两次“爆红”,他所代表的标签,还是那些:
“拒绝55万年薪”,“走回大山”。
甚至连爆红的轨迹都一模一样——凭空出现,并迅速,凭空消失。
坦白说,Sir在热搜上看见的不是刘秀祥。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我们扭曲的舆论环境,塑造成一部小学生范文素材里,充满“能量”,也充满刻板的剧本。
即插即用,随时丢弃。
今天,热搜后的第9天。
当潮水褪去,Sir只想尽量还原词条背后那个真实的“人”。
不为增加多少热度。
只为把这“热搜”,还给刘秀祥。
01
地狱模式的前半生
2008年,他被媒体记录下了让人感动的一瞬。
右手牵着妈,左手扛编织袋,脚下生风,总在赶路。
但很多人都无法想象,这一瞬,填满了他10岁到大学毕业。
15年的生活。
1988年生的刘秀祥,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童年。
4岁时,父亲因为腹泻突然离世,母亲承受不了打击,患上间歇性精神病。
犯病时,嘴里怪叫,听不进话,生活不能自理,还总爱跑出去惹事。
幸好,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能相互照应。
4个孩子撑起了昏暗矮窄的家。
6年后,撑起这个家的人只剩下刘秀祥。
姐姐意外走失,哥哥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离家出走。
后来刘秀祥才知道,他们不是离家,而是彻底丢下了他。
11岁的他,生活这个词变得非常具体:
我和妈妈每天吃什么,地里的玉米苗今天会不会蔫,妈妈的药眼看快没了,什么时候下课能上山去挖药材,以及,这道题怎么做?
小学毕业,他考了全县第三。
在别的小孩发愁读书和玩无法平衡的年纪,他做出了一个在他那个年纪来说,很艰难的选择。
望着不会自己穿衣服,总是忘记吃饭的妈妈,他咬咬牙。
带着母亲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
一句话,一个头:
我带着妈妈出去了。
我要把妈妈的病给治好。
不混出样,我绝不回来。
把地租给别人,带着母亲,步行4小时到县里开始了求学之路。
原本他全县第三的成绩可以进县里最好的中学,为了省钱,他找了一家可以免费入学的民办学校。
他又走入了颤颤巍巍的青春期。
不管是初中还是高中,他都是走读生。
因为他要照顾妈妈。
初中,和母亲住在学校附近的山坡上。
用稻草搭了一个窝棚,把棚里放着被褥枕头,挖个洞,上头搭个锅,就是个厨房。
只要不下雨,就能住人。
因为要是下雨,“家”里就会漏,外面下大雨,里头就是小雨。
初中的生活依然具体,学习只是最轻松、最幸福的事。
放学后,翻垃圾桶捡废品卖钱,每周末打零工。
就这样撑到了初中毕业(学校给他免了学杂费)。
2004年,他考上了安龙县第一中学。
高兴?
太早了。
上高中,意味着要到邻县去,找新的落脚处,攒更多钱。
暑假的刘秀祥,跟着老乡去了遵义一个水电站打工。
白天抬钢筋,肩膀磨破皮了,汗流进伤口里好疼。可他还是必须一天上两趟班,干18个小时。
(因为困,好几次摔到安全网上)
一个暑假,他挣了一千多。
开学,他带着妈妈到邻县高中去报道,学费(800多)交完,租房的钱就没剩多少了。
租房不成,只能租猪圈,一年200多。
养牲口的猪圈四面透风,味道不好闻,他和母亲不在意。
用编织袋把四周围上,总算是又有了落脚的地方。
事后有记者问他,夏天还好,冬天得有多冷啊?
他像是有点惊讶,愣了一下回说:
习惯了。
那必须是习惯了。
冷,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苦。
高中有晚自习,意味着他要10点半才能下课,才能出去打工筹钱。
捡废品到早上4、5点,回来就洗把脸接着去上课。
半工半读这么多年,加上常年睡眠不足,那个时候的刘秀祥只有80多斤。
更要命的是,他在高考前一周,得了重感冒。
因为没钱买药,他状态不好,以6分之差落榜。
他差点崩溃,打算就此放弃。
没有时间消沉。
或者说,他连“消沉”的方式都很单调:
跑到一家澡堂子,给人家搓了50天的背。
50天后,意识到“不读书这种日子会过一辈子”的他,决定再来一年。
自己去找学校,在同一家学校求了5次校长,入学复读。
一年后,如愿考上了山东临沂大学。
成功了?
还是太早。
从贵州到临沂,路费依然是难题。
还是用老办法,打工赚路费,到学校再争取。
他说,只要能到学校,让签什么协议,只要让他有书读就行。
也就是去临沂上学的照片,被媒体拍下,也让大家看到了这个15年带着母亲上学的小伙。
毕业时,北京有家企业向他开出55万年薪。
故事到这,眼看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曾经因为有个疯妈被人同情、被同伴嘲笑的可怜人,如今靠自己的双手走出大山。
他就要实现自己在父亲坟前的誓言,扬眉吐气,衣锦还乡。
好一出农家少年走出地狱模式的完美逆袭。
可他没有停。
他往更难的地方去了。
02
“55万”和“大山”
刘秀祥终究还是没有扬眉吐气。
他既没有北上,拿下那个只要他点头就可以年薪55万的工作。
也没有呆在把他当管理层来培养的保险公司,甚至,也没有留在临沂。
他又带着母亲,回到了贵州望谟县,那座他花了15年才彻底走出的大山。
为什么?
他着急。
他曾在上学时,同时资助着三个初中拾荒时认识的弟弟妹妹。
在他大学毕业时,其中一个妹妹打电话跟他说,想退学,觉得看不到未来,怎么劝都没用。
他意识到,不只是那个妹妹,家乡里还有更多像她这样的孩子。
被大山挡住了眼界,也挡住了未来的更多可能。
贵州望谟,95%的土地是山谷丘陵。
穷和观念,束缚了深山的他们。
当时十余万建档的贫困人口里,小学文化程度占46%。
比起被出价55万买一个被媒体报道的吉祥物。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真正有价值的地方——曾经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要读书圆梦”的意志。
他要回去,站在他们身后。
让那些在大山里,因为贫困、迷茫、无助或者各种原因无法继续学业的孩子,看到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能走出来,你就一定能走出来。因为你不需要像我一样,那么艰辛,不需要带着妈妈四处奔波。”
让学生看到他,看到自己成为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再通过这种“看到”,帮他们克服学习过程里的难关。
在地狱模式里,因为要学习,他承受了双层的苦难。
也因为要学,他多了一道光,让他坚信可以走出苦难的光。
“老师知道很多东西,可以教给我们
人的生活态度是不一样的
原来还有另外的生活方式”
哪怕只帮到一个。
于是他回望谟县考特岗教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在望谟县打易中学成为历史老师,后来调入望谟县民族中学高中部,最忙的时候,教5个班的历史,带3个班的班主任。
2015年刘秀祥主动请缨,接手了高一当时最不被人看好的差班。
当年中考满分700,这个班最高238,最低105。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来上高中的孩子怎么都会有点学习的动力,但结果,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孩子们有抽烟喝酒的,班上的孩子不想读书,迷茫,玩手机、谈恋爱、看小说……
他找到想做的事了。
这47个孩子的三年,就是他要攻下的难关。
面对这些孩子,他做了两件事。
相信。
给孩子打气,为他们建立自信,人是动态的,现在一无所有,不代表未来一无所有。
陪伴。
每周末分批次把孩子叫到自己家里,做饭聊天。打火锅,吃干锅。学生都叫自己“老班”,聊生活,聊学习。
最终,这47个没有希望的孩子,全部考上大学。
曾经238分考进来的孩子,高考考了586,最低的那个也上了本科。
其实特岗教师是3年一期,3年一到就可以双向选择离开或留下。
每一个三年,刘都选择留下。
观念不行,他就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家家劝。
平时有空,他就骑着车去望谟县下的乡镇家访。
不为啥,就为把不肯上学的学生劝回来。
每到一家,就让家长把周围的邻居也喊过来,把自己演讲和经历的视频当音频播给大家听,接着介绍自己就是视频里的主人公,也是孩子的班主任。
以自己为例子,劝说孩子家长别放弃。
8年时间,骑坏8辆摩托车,把40多个孩子从工地拉回了校园。
没有钱,他就帮孩子垫付,甚至借钱,或者去镇上找小老板拉赞助。时间一长,也借不动了。
他就发动大学同学来资助学生,以往不收钱的演讲,他也提出每场演讲让主办方资助2个学生。
后来,他成了望谟实验中学的副校长。
用他的话说,越来越多的人被唤醒了。
还是那群老师,还是一样的学生,依然是那些家长。
老师变得越来越积极,家长意识到孩子读书能走出去,学生意识到继续读下去会有更多种选择。
2020年高考,望谟县本科上线率排名第三63.44%(全州9个县市),而在5年前,他们是倒数第二(12.26%)。
换成数字——2012年70人,2020年1274人。
他说,我们学校是县里最漂亮的建筑;而他的学生,也是他人生里最漂亮的履历。
他就像泰戈尔诗里,那个提着货物的叫卖者。
让一个个对世界带着朦胧期待的房中人,走出房门。
“世界于你而言,无意义无目的,却又充满随心所欲的幻想
但又有谁知,也许就在这闷热令人疲倦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妙的货物,路过你的门前。
他响亮地叫卖着,你就会从朦胧中惊醒,走出房门,迎接命运的安排。”
03
别只看到我的苦难,请看到我
经历过地狱模式的刘秀祥,有比任何人都强烈的成功欲望。
55万热搜,和回到大山当老师。
刘秀祥的人生转折,看着很“感动中国”。
他真正感动人的是什么?
无私播种,把老师的德行一代代传递下去?
Sir觉得,不仅如此。
他的难得,是他的“自私”和“自珍”。
“自私”是羞耻心。
刘秀祥很早就觉察到了羞耻心。
15年,他自己卡着生活费,柴米油盐从来最多只沾过油和盐。
在别的孩子会撒娇的年纪,他就开始承担了“家长”的责任和心态。
为什么?
因为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可他从没让母亲不得体地出现在别人面前。
他最怕过年。
别人家过年都能吃好吃的,穿新衣服。可是他,都没法给妈妈买顿肉。
18岁那年除夕前,他借了辆自行车,打算骑回200多公里外的老家去收家里地的租金(有400块),没想到因为疲劳和不注意,摔倒在路上,等把钱拿回家时,已经大年初二了。
高中时因为生病,他打翻了母亲一碗早饭,一碗白水煮,放了点油和盐的白菜。
为了不让母亲饿肚子,他只能把白菜从地上捡起来,冲洗干净再煮一遍给母亲吃。
他的成长里,很少有童年的孩子气和任性。
可在他的讲述和回忆里,我们看不到他的抱怨。
同时,也看不到他对苦难的沉溺。
他学会了自珍。
“自珍”,是把羞耻心,转变为自尊心。
上大学时,他发现自己的报道贴满了大学活动中心的宣传栏。
于是他花了自己的生活费,去把那些报道的报纸买了下来。
“我自尊心很强,我很怕别人可怜我。
我觉得一个人活着,不应该活得让人可怜、让人同情。
应该是让人活得可亲、可佩、可敬。”
因为被媒体报道,全国很多的人都想要资助他,但他几乎都拒绝了,他不想在这种同情的帮助里失去自理能力。
大学时,靠做家教、去宾馆打工等各种兼职完成了学业。
即便回到大山,他还是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给了母亲一个温暖的家,也成为了更好的刘秀祥。
“一个人的困难和挫折,并不是你向他人或社会索取的资本。”
曾经不肯贩卖苦难的他,意识到言传身教自己走过地狱模式的经历,能让更多孩子获益。
于是。
他走上演讲台,接受采访,曝光自己的事迹……
为的不是让更多人“认识他”。
而是让更多人认识他所坚信的价值。
Sir这两天还在啃那部四小时的《扎导版正义联盟》。
刘秀祥,以及刘秀祥的热搜事件。
让Sir不断想起当中一个片段。
上映版《正义联盟》开场,就是一大段气势恢宏的航拍。
镜头掠过城市里各大标志性建筑。
上面统统悬挂着代表超人的“S”,全民哀悼他的死。
而扎导版,特意设计一段对话讽刺了这种“全民哀悼”。
超人的“母亲”,找到超人女友,对她说:
“全世界都在哀悼
对着一个符号悲痛欲绝
我走到哪儿都看到那个‘S’,也听到人们在说什么,好像他们都认识他
但是他们不认识克拉克
我不能阻止他们,告诉他们我为我儿子感到多骄傲……”
这便是扎导希望展现的“真实”——苦难固然不幸,正义固然稀有。
可我们面对的现状是。
大多数人争相拿苦难去刻奇,把正义当口号,并以此让面对不幸的自己收获一份心安理得。
放在刘秀祥身上同样。
他的价值远不在他的苦难、不幸、艰难……
我们更要看到他背后的“为什么”和“怎么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他的悲剧又如此脆弱,如此易逝……
怎么让他的悲剧不再重演,怎么让更多大山的孩子走出来,怎么让他们更舒适,更容易地走出来……
以及。
怎么让刘秀祥的坚持,成为我们的坚持。
Sir看到许多人在刘秀祥热搜下评论:请记住他。
可怎么记住?
记住的方式,不是一遍遍把他名字提上热搜。
反复咀嚼那些事迹和“名言”,为我们提供“能量”。
Sir倾向于——记住那一刻的自己。
记住,在那一刻,尽管我们没有经历如此的苦难,尽管我们得以更安逸地活在“热搜狂欢”的世界。
我们依然试图接近、了解、共情于那个活生生的“人”。
哪怕TA从未被热搜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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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莫妮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