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前,我在妇产科轮转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患者。和其他科室不太一样,来产科入住的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孕妇,她们来医院只是为了生产或者保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称不上患者。可是她却不一样。
她也是孕妇,怀孕有24周了,属于中妊期间,可是我看到她的入院证上还填着“肝癌伴肝内多发转移”这一突兀的诊断。
轮转产科期间,虽然科室没有安排独立管床,但是一般的医患沟通也是交给我们这些轮转的医生去做的。可眼下,我多少有些踟蹰。
医院里从来都不缺各类年轻的绝症患者,工作久了我也没空伤春悲秋。可她才25岁,这是她第一次怀孕,原本她该是满心欢喜地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却晴空霹雳的接到这样的噩耗。同样亟待“处理”的,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因为肝癌对母子俩的威胁都很大,胎儿只有24周,是很难等到足月分娩的。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医患沟通注定是艰难的。可是在和她正面接触的那一刻,我发现,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的面颊、四肢都很消瘦,因为肿瘤的原因,腹围却明显比正常的妊娠周数要大了一圈。和周围那些面庞丰润、精气神十足的孕妇相比,她确实要显得憔悴许多,不过那双眼睛却还是精气十足,完全没有一个绝症患者眼里特有的灰暗和颓废。
站在她旁边小心伺候的是个50多岁的妇人,看着一脸忧心忡忡,却又极度耐心体贴的模样,便知道是这姑娘的亲妈无疑了。在产科工作一阵,不用家属特别说明,医生很容易就可以从一些小细节里分得出产妇的亲妈和婆婆。
大部分的癌症患者都不是第一个知道自己病情的。家属往往隐瞒病情,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了,再选择向患者本人摊牌。能被瞒住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姑娘只有25岁,她应该在家属和医生的欲言又止中猜到了自己的病情。
“怎么发现这个病的?”
为了不让这次谈话那么沉重,我索性在她床边的凳子坐了下来,试图拉近一些距离。我不确定她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到哪个程度,所以也是小心试探,并揣摩着她可能的打算。
她之前可能没怎么和临床医生有过太多接触,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两只手不自觉地绞着被单,偶尔会和我对视一下,但很快又盯着自己的手指。“医生......”她的母亲打断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冲我努力眨了眨眼。
“前两天打彩超,医生说孩子发育有些问题,我们就是来引产的。她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点营养不良,贫血也重。我们住过来,顺便也输点营养液,再输点血,给她调理一下。”
“我都知道了。家里人一直没和我说,但是我看到彩超单上写的考虑肝CA,我知道那是啥意思,就是癌呗。”她的语气很轻松。
她的妈妈有些尴尬,不再说话,从袋子里翻出一个苹果来削皮。大概是心事太重,她削得很慢,果皮断了好几次,直到露出的果肉有些发黄了,她才着急削下一块,递到女儿嘴里。
“哎呀,你也别有那么大负担,现在得癌症的人多得很,医疗条件又比以前好多了。只要发现得早,治疗及时,还不是有好多人治好的,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她的妈妈一边宽慰着女儿,一边继续冲我使劲眨眼。
一时间,我没想好怎么接话。癌也分为很多种,是有一些癌症的预后相当不错,比如说甲状腺癌或者绒癌,很多患者单纯经过手术、化疗等常规治疗手段就可以完全达到临床治愈。可肝癌不一样,和胰腺癌一样,称得上癌中之王,预后非常差,且五年生存率非常低。
当然,这些也还不是我们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她现在入住到产科,我们需要直面的,除了她的肿瘤,还有她腹中胎儿的命运。
二
其实在上级医生安排我来和她谈话之前,科室的医生们已经对她的疾病做了讨论。
她的影像学检查提示,肝脏多处的肿块都伴有静脉曲张,这也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门脉高压引起消化道大出血,而且这些肿瘤也随时有自发性破裂出血的可能,无论哪一条,都是可以在短时间就迅速致她于死地。好在她的肝功能尚可,凝血功能也还将就,科室商议后,给出的建议还是先尽快终止妊娠。
可这个胎儿才24周,按当年教科书上的标准,这样的胎龄可以被定义成流产儿或者无生机儿。虽然这些年也有不少胎龄和体重均极低的新生儿存活的报道,但这并不能作为常规推广。胎龄越小,体重越低,死亡率就越高。
哪怕即使勉强保下来,新生儿患有脑瘫、脓毒血症、肺炎、脑室出血等各类风险和并发症也是成倍地升高,救治的难度太大,而高额的花费也足以劝退很多普通的家庭。
所以所谓的终止妊娠,就是建议她直接引产。
这个话题我还没有正式提到,可听她妈妈的意思,也是要把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胎儿打掉,给自己的女儿争取一点治疗时间。
可是,毕竟还是得征求患者本人的意见。
接下去的谈话,我没有刻意去问她本人的打算,而是选了一些相对轻松的话题聊天。慢慢的,她也放开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在闲谈间,我对她也多了一些了解。
她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高中毕业就进厂里工作了,还要供妹妹读书,业余的时间就在淘宝上鼓捣些小生意补贴家用。前些年,她谈了个男朋友,两人收入都不高,但一直节约惯了,两方父母都没帮上什么忙,但也在房价大幅上涨前上了车,按揭买了房结了婚,年初又查出怀孕了,眼看着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怀孕后,她也在医院定期做产检,每次产检,也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从这两个月开始,她发现自己的体重不增反降,每天都感觉有些恶心、厌油、精神萎靡,起初她一直当是妊娠反应,也没重视。直到最近,她经常出现上腹疼痛,腹围增大得有些夸张了,才让她妈妈逼着来医院做系统检查,发现了这个病。
在国内,绝大部分的肝癌都是由病毒性肝炎或者长期大量饮酒导致,可是她没有病毒性肝炎,也从不喝酒,甚至连家族史都没有。我们也推测,她这么年轻就得了这个病,或许和早些年在化工厂工作,长期接触亚硝胺类化工原料有关。
听到这里,我有些替她惋惜。肝脏上没有神经,很多肝癌早期都没什么明显症状,加上妊娠期也会出现恶心、厌油、腹部膨隆等表现,更加容易漏诊。她做了好几次产检,都没有哪个医生想着给她的肝脏顺便一起打个彩超。
聊了一会后,还是她先把话题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孩子还在我肚子里,现在肚子里又长了肿瘤,这个癌症不会传染给孩子吧。”
她有些顾忌,但顾忌的对象却不是自己。
“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
在得知癌细胞不会直接传染给胎儿,她明显比先前放松了很多,那表情像是获得大赦一样。和正常的孕妇一样,翻来覆去的,她提到的只有孩子的事情,她自己的病,倒是没怎么过问。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她也一点不关心。
我决定试图转移这次谈话中她关心的重点,也就不便再闲聊,强行说到了重点。
我直接说:“在妊娠期间,由于母体内分泌增强,加之胎盘分泌大量的hCG、雌激素等,这些都可以加速癌细胞的生长繁殖,会加重病情并促进疾病恶化。胎儿现在还小,各方面发育都不成熟,现在勉强剖出来也很难存活。”
“那就先不剖出来,在我肚子里先养着。把孩子养大一点再剖出来,我肚子里虽然有瘤,但孩子待在里面也比硬剖出来养不活的强。”
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淡。
“给你说了,不要了,先治病。”见她完全没意识到疾病的风险,她的妈妈有些着急,“你这孩子咋这么死脑筋呢,我们都联系到肿瘤医院了,等孩子一打,就赶紧转过去。后面还得接着做治疗呢!”她的妈妈已经开始带着哭腔。
“妈,这些天我就没闲过!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都想过了,不打算治了。我查过了,这个病没得治,花钱拖时间而已。”
她的态度明确,我不好再说什么。
我只能将病人和家属的分歧转达给上级医生。没多久,她的娘家人、婆家人陆续都来了医生办公室,两家人的态度都很明确,不要孩子,先给大人治病,她丈夫的态度尤其坚决,就算卖房子,也要先给老婆把病治了。
都说医院是世态炎凉、人性善恶的修罗场,那产科更是其中的集结地。在产科的这些日子,我们见多了那些满心欢喜地围着新生儿转,却将疲惫不堪的产妇晾在一边的家属,多少都为这个不幸患癌的姑娘感到些许欣慰。
虽然家属一致要求不要孩子,但患者本人完全有自主决定能力,在两方的胶着中,我们也不好给出接下去的治疗方案,只能给她做一些营养支持措施,同时加强支持治疗。
三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早晨去查房,我都看到她平静地端坐在床上,看一些育儿书籍。
有时候,她还放一些音乐给未出生的孩子做胎教。而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败下去,可那双眼睛却始终看不出任何绝望和颓废,甚至还像很多普通孕妇一样,摸着肚皮,感受到胎动时也会流露出喜悦和希冀。
然而,这样的僵持并没有维持太久。
有一天夜里值班,我听到病房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听出是她的声音,便前往她所在的病房。在吵闹间,我听出了她妈妈的意思,他们一家人还是决意先不要这个孩子,要选择对她更好的方案,引产后去做介入治疗缩小瘤体,想办法买靶向药。他们一家人也开始筹划着卖房,考虑有机会了,就给她做肝移植。
她的妈妈哭红了眼,“医生都说了,就算现在硬剖出来不死,也要在保温箱住着,花个十几二十万都没个准,说不定还落个人财两空。”
“所以我不治了,医药费留着给娃儿用,娃儿肯定拖不到预产期。”她回答得倒也干脆。
“你要我跪地求你吗,从小都那么听话,咋越大了就越不懂事呢。全家人都求你了还不成,这娃儿硬生下来不也是一辈子没妈!”
说到“一辈子没妈”,这位母亲意识到自己戳中了女儿的痛处,赶紧住口了。
“你要救你的娃儿,我就得杀了自己的娃儿吗!”她冲母亲吼道。
这些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才打了四维彩超,都能看到娃儿的脸了,啷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医生每天来做胎心监测的时候你们不也都在场吗,那是个活人的心,你们怎么就能当这娃儿不存在的!”
末了,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发了狠话,“你们谁再让我打了这娃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在她的强烈坚持下,她的家属终于断了念想。
接下来的日子,家属们都和她一起等着这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可这也是一场冒险,胎儿在生长,肿瘤也在生长。她的腹围增长得很快,腹部膨隆得像一只鼓气的河豚,腹壁静脉曲张得愈发夸张,像只巨型的蜘蛛匍匐在她的腹部。与她硕大的腹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日益枯竭的四肢,肿瘤和胎儿都在消耗她。
有次查房时,碰巧遇到她有胎动,她的腹壁被撑得很薄,胎动明显,她欢欣雀跃地叫着,让病房的医生和家属也来瞧瞧,看她还未出生的孩子有多么活泼好动。也是在那天,她在家属的搀扶下,到医生办公室里签署特殊沟通。
在医生们反复向她强调,肝癌结节破溃以及静脉曲张破裂都有可能导致大出血,随时危及母子俩的生命,建议及时终止妊娠,并积极治疗肿瘤相关疾病,她淡然地写下:要求继续妊娠,只予以基本保肝、营养支持对症治疗,后果自负。
“不再想想吗?”我的上级医生再次提醒她。
积极治疗的话,再怎么样都比这么干等着好些。她的丈夫见医生在这个时刻都还在劝导,像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又趁热打铁,“我们也在肿瘤医院问了,还能吃靶向药,也可以做介入,免疫治疗什么的。实在不行,不是还可以换肝的嘛,钱没了能再挣,人在就好。”
她笑得无比超脱又释然,“我看了那个米兰标准,换肝也得符合条件啊,我肝上全是肿瘤,小的那个都超过3厘米了,你们就省省心,别打那房子的主意了。房子卖了,你们到时住哪,娃儿落地了,没了妈难道还要没了家?”
我们诧异于她还查了肝移植的米兰标准,看样子,这些天她也下足了功夫了解自己的病情和治疗方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一腔孤勇的意气用事,的确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不过这个米兰标准是有些过时的,国内的肝移植标准可以放宽很多。但是肝移植对她家人来说也的确只是一个美好愿景,合适的肝源太少,而且费用太高。就连她老公刚才提到的那几种保守治疗方案,也无一例外都很烧钱。
接下来,她竟像交代遗言一样,“娃儿肯定挺不到足月生产,后面肯定还得花不少钱,我这个病也就别折腾了,把全家都搭进去就为了多换个一年半载的,划不来。往后这个钱都得用在刀刃上。”她虽然年轻,也没在这个节骨眼去考验亲情和爱情的浓稠,只是尽可能给自己的家人和未出生的孩子做了性价比最高的安排。
既然如此,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
四
之后每次查房,我们感觉得出她的焦虑。她也是在“赌”,如果肿瘤比胎儿长得更茁壮,或者她的病情发生变化,母子俩可能都保不住。
28周,在产科是个很特别的时间节点,因为28周后出生的早产儿通常具备良好的呼吸能力,存活几率较大。而她的情况也快到了极限,实在不适合继续妊娠。在多科室协同会诊后,科室决定给她做剖宫产取出孩子。
因为产妇的特殊性,参与那台手术的都是各个科室的大拿,我只能在一旁观摩。
麻醉起效后,产科主任用了最快的速度将一个皱巴巴的皮肤青紫的女婴从她的子宫中取了出来。这个和肿瘤共生的新生儿只有1100克重,正常体重的三分之一。新生儿监护室的主任和护士立即用吸引器将其口鼻内的分泌物吸净,在反复弹了几次脚底,婴儿才发出微弱的啼哭声,而她还被固定在手术台上,婴儿已经取出,被切开的腹壁和子宫还需要逐层缝合。
这台手术,给每个人都带来极大的震撼。
刚出生的婴儿,特别是这种早产儿,身上都混合着血迹、羊水、胎脂,大抵都是丑陋的,她在看到自己的孩子时,眼里蓄满了泪水。
在手术前,她就和科室医生说,术后还是回产科住着,产科的病房布置得温馨,而且是医院里唯一充满喜庆的地方,待在这里能轻松些,比待在肿瘤科互相比惨等死强,而且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和医生护士也都熟络了。
而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她身体的各项指标在产后出现了迅速恶化,肿瘤生长得非常迅速,开始压迫胆道,她整个人都变得愈发枯黄。
我们知道,她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精神好一点时,她会让家属推着到在另一栋楼的新生儿监护室去,听管床医生讲讲孩子的现状。万幸的是,听监护室那边说,她的孩子状况还不算太差,那些最可怕的并发症没有尽数发生在这个让她冒死保下来的孩子身上。
而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和衰竭,慢慢的,已经完全下不来床,由于出现了肝性脑病,她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偶尔醒着的时候,家属就会给她看手机里她女儿的视频——都是监护室的护士专门录下来发给她的。
早些时候,她还会对视频里浑身绑着各类仪器的女儿笑,每天给她加油打气。
到了最后,她的丈夫整日地把手机放在她的眼前,她却几乎终日耷拉着眼皮。
死亡,一天比一天接近,没有奇迹发生。
一天中午,她在家属和护士的协助下,在床上排便,长期卧床导致她排便非常费力。那天排便后,她忽然满头大汗,痛楚难当,那会她已经说不了话,只是把手放在腹部。监护仪上,她的血压急速下降,心率也跟着下降,应家属的要求,科室没再进行徒劳的有创抢救。根据她的病情和表现来看,应该是肝脏上的肿块破裂,导致的大出血让她迅速进入休克状态。
所幸的是,她最后走得不算太痛苦。
她的女儿,在监护室并没有住太久,恢复得相当不错,不过这些,她也没机会看到了。
作者第七夜,现为急诊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