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民进中央副主席,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
新冠肺炎疫情让朱永新成为不少教育界人士心目中的“预言家”。
他曾大胆预言:今天的学校会被未来的学习中心取代,并认为“研究越是深入越发现,学习中心就代表着未来教育的走向”。
朱永新是民进中央副主席、新教育实验发起人。朱永新多年躬身于观察和反思中国教育,通过参与教育规划制定、出版论著、主持承担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等方式推动更好的教育发生。
究竟未来学习中心有什么特征?为何它比传统学校更适合未来社会发展?如何加速传统学校向未来学习中心转型?带着这些问题,《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专访了朱永新。
未来教育与传统教育最大的差别在于注重创造性
《瞭望》:无论传统学校还是未来学习中心,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更好地培养时代需要的人才。在我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双重背景下,国家再向前走需要什么样的一代人?
朱永新:“培养什么样的人”是未来教育发展要回答的根本问题。从国家教育方针来说,当然是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这是我国对教育培养什么人的基本规范。
进入信息化时代,世界各国及联合国、OECD等都对未来社会需要的人才做出一些结构性描述。我国也提出面向21世纪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和构成核心素养的若干方面,比如人文底蕴、科学精神、学会学习、健康生活、责任担当、实践创新六方面,这些都为我们理解时代需要的人才特征提供了画像。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未来需要的人才绝不仅仅强调掌握专业学科知识这些智力因素,还更强调非智力因素。比如,有理想、有积极向上的力量,能与人合作、能创造等等。
《瞭望》:你认为培养未来需要的人才,需要提供什么样的教育?
朱永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应该说,为满足工业化大生产需要而产生的学校教育,目的是培养能适应流水线工作、拥有基本读写算能力的大批技术工人,也就是能掌握和应用既成知识的人,所以传统学校教育的特征是传承知识,侧重考查学生的知识记忆和掌握能力。但进入现代社会,随着新技术不断发展,流水线上的很多重复性劳动已能被机器替代,仅传承和掌握既成知识已远远不够,还要能创造新知识,发展创造力和应对生活工作新挑战的能力。从这个意义来说,面向未来的教育要更注重创造性,这也是未来教育和传统教育的最大差别。
当前项目制学习(PBL)风靡全球,就是因为这种学习方式是用工程研究、项目作业的方式解决现实场景中的一些真问题。它不像传统教育只强调接受知识,还要学生主动探究和创造。2019年我和美国圣地亚哥高科技高中创始人拉里·罗森斯托克交流获悉,该学校的学生70%的时间都在进行项目制学习,即学生自己提出问题,在老师指导下自主探索研究,形成的成果在学校发布或展示。我认为这样的教育契合未来教育特征,学生不仅是知识的学习者,还是知识的创造者,能发展出创造精神、创造能力和创造习惯。
未来学习中心:让每个人都有条件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
《瞭望》:你坚信未来学习中心代表着未来教育的发展方向,能描摹一下你对未来学习中心的构想吗?
朱永新:未来学习中心肯定跟今天的学校不一样。
今天的学校某种意义上还是孤岛,可以相对独立地办学,完全能实现自己的封闭性内循环,本质上也不需要和外部世界进行更大的连通。未来学习中心则是彼此连接的环岛,学生可以不再像现在这样固定在一所学校学习,而可以在不同的学习中心学习。比如可以在这个学习中心学习数学,在那个学习中心学习艺术,在另外一个学习中心学习科技,而且可以跨区域、跨国界选择不同的学习中心。未来学习中心可以是实体型的,也可以是网络型的。
这就相当于把学校这一垄断教育的“围墙”拆了,同时把千千万万个围墙里可以实现自循环的教育资源进行拆分,再让他们和社会中的教育资源进行整合和再排列、再组合,最后形成一个更大、更开放、更多样,可跨国界、跨区域、跨领域、跨学科、跨时空的教育资源互动体系,学生在里面可以自主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课程。
未来学习中心会让教育呈现更多新景观。比如,班级、年级、教室等概念将被重构,固定的班级、教室格局会被打破,学生上课要用教室时每个房间都要预约;因适应工业化生产方式和成年人工作生活节奏而设计的学校生活节奏和节假日也会被打破,学习时间很可能变得更加弹性,甚至没有周末、寒暑假,也没有上学、放学时间,学习中心很可能为满足学生个性化学习需要变成全天候服务。类似好未来、新东方等教育机构,将会成为政府购买公共服务的学习中心,社会培训机构、教育机构和正规学校的壁垒也会因统一的学习中心身份而打破,学生没必要疲于奔命于一放学就去培训机构,负担大大减轻,学习幸福感也会提升。到那时,哪个学习中心好就注定更受欢迎,最后在优胜劣汰机制下,教育资源会保持持续更新迭代的动力,促进教育质量整体跃升。
《瞭望》:你认为今天的学校会被未来的学习中心取代,是什么让你坚信未来学习中心会比传统学校更优越?
朱永新:传统的学校教育体系是在教育资源尚不充沛的情况下,把所有教育资源集中到一个称之为学校的地方,实现对工业化社会所需人才的大规模培养。这种教育体系最大的问题在于强调效率优先,用工厂化的生产方式“生产”人才,用整齐划一的教育模式安排教育生活,除了统一的入学时间和统一的上课时间,还用统一的教学大纲、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学进度和统一的考试评价来培养年龄相同但个性迥异、能力水平不一的人,结果往往为培养一部分人要以牺牲另一部分学生的发展为代价。
与此同时,整个教育场景发生的变化也让传统学校进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衰亡期。最主要的变化是,教育资源的泛在化已使学习无处不在、无时不发生,学生可通过图书、媒体、网络等途径随时随地获取知识,不用非得去学校学习。一些地方的实践还证明,如果做好家校合作,线上学习的效果不一定逊于学校,甚至可能好于学校。这种趋势变化从根本上挑战了传统学校在知识和教育上的垄断地位,势必是一个革命性变化,会让教育景观发生更多变化。
未来学习中心基于现代教育场景而设,既紧密结合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又精准回应时代的人才需求,是更有未来感、更有生命力的教育。它最大的特点是给学生创造了多样选择,让每个人都有条件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成为更好的自己。
中国最有可能在未来教育发展上“弯道超车”
《瞭望》:你曾说对未来学习中心的构想虽然是对教育“应当如此”的思考,但更多是对未来教育“肯定如此”的合理预期,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朱永新:我有两个重要依据,一是从教育本性出发,我认为,好的教育的最根本性标志,不是把不一样的人用一样的标准培养成一个模子,而是把每个人培养成他自己,让每个人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释放人的能量,释放人的可能性。这也是教育最重要的使命。
二是从未来学习中心的可行性出发,我认为,今天整个教育场景发生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未来学习中心呼之欲出。首先,人工智能、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等新技术的发展,已足以支撑教育面向各级各类学生提供个性化服务。其次,我对未来学习中心的所有构想都有原型。比如学分银行,它是适应未来学习中心的教育评价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所有学习者的学习成果将以学分为单位进行度量、存储、认证、积累和转换,有利于促进人人、时时、处处学习。
因此,无论从理想还是从现实,从可能性还是从可行性来讲,未来学习中心都应该做到、完全能做到,而且,我认为中国最有可能做到。
《瞭望》:为什么这么说?
朱永新:首先,在教育理念上我国一点不输于西方教育,某种程度上还走在世界前列。业内一般认为,经合组织的教育理念代表着前沿,可是我们发现2020年9月OECD发布的《回到教育的未来:经合组织关于学校教育的四种图景》,几乎未超出我们的预见。其次,从技术上我国正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等技术,已走在国际前列,完全能够支撑未来学习中心的构建。最后,我国是一个有强大政府体系的国家,只要政府下决心,就一定能做到。
《瞭望》:你是说我国离未来教育、未来学习中心已经很近了?
朱永新:是的,已经很近了,近到我们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就差临门一推,未来学习中心就在眼前了。换句话说,中国最有可能在未来教育发展上“弯道超车”,引领世界教育发展的方向。
《瞭望》:未来怎样做才能加速我国推开未来学习中心的大门?
朱永新:首先,政府要下决心推动建立一个更开放的教育体系。一是调整一些教育政策,比如承认培训机构和社会教育机构为学习中心,认可那里学习的成果也能积累学分、转化学历,并允许政府向各种学习中心购买课程,那么在竞争机制下,这些大大小小的学习中心就会不断优化教育资源,吸引更多各行各业的精英投身教育,促成一个“能者为师”的时代到来。二是搭建国家级公共教育服务平台,类似教育资源的“淘宝网”,吸引全球优质教育资源入驻,以便拥有不同学习需求的机构或个人能从中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资源。三是允许学生自主选择学习方式,甚至政府可以把生均经费给到个人,同时设计好人才素养的底线标准和评价体系,让家庭和学生自主选择去学校还是去学习中心。
其次,鼓励民间大胆创新创造。特别要探索一套推动教育创新交流、展现、表彰的机制,让实践中涌现的好教育实验、教育课程为更多学校看见,并推动更多学校借鉴。
再次,给予校长更多办学自主权,鼓励学校大胆探索。前段时间,我去重庆九龙坡区谢家湾小学调研,这是目前中国教育领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获得“中国质量奖”的学校。这所学校的上学时间是早上九点,比一般学校晚一个小时,学校的考虑是让学生多睡会儿并避开早高峰的交通拥堵。此外,学校也没有上下课的铃声,完全把上课时间交给老师和孩子自主决定,孩子上课期间若想上厕所,不需举手报告,只要悄悄走出去即可,时长不作限定。
这样的改革让我们看到,在公立学校,一些让学习变得更宽松的改革已在真实发生。遗憾的是这样的改革还是极少数。希望未来教育能给校长更多办学自主权,让他们的创造性也得到激发。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刘苗苗
转载自:朱永新教育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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