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杨 柳
编辑 | 温丽虹
随着“丧偶式育儿”一词的流行,父亲在成长过程中的缺位问题被广泛讨论,“父亲养育”的概念也越来越多地被提出。在倡导育儿性别平等的浪潮中,对父亲的期待已不仅仅是“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中给家庭提供物质支持的人。新一代父亲,需要与母亲“共同养育”。
当孩子降生,无论是妻子还是丈夫都经历着一场身份认同的巨大冲击。在这种情况下,一批想当好爸爸的新生儿父亲,罹患了“产后抑郁”。
苗头
女儿“小番茄”快4周岁的时候,左飞确诊抑郁症,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时隔3年多,很难把左飞的抑郁症和女儿的降生联系起来。但在左飞的溯源中,他的抑郁症,很可能就生发于“小番茄”刚诞生时后每一个抱育她的日夜。
喂养、洗浴、搂抱、穿衣,左飞的记忆琐碎,顺着抑郁溯流而上,他回忆起第一块碎砖的掉落,是女儿小番茄四周大的一个夜晚。
2016年4月12日,夜晚大概10点。“小番茄”发出了被她父亲后来形容为“撕心裂肺”的哭闹。她从梦中醒来,身体挺得直直的,小小的脸因为持续哭闹的动作皱成一团。
左飞先于妻子被“小番茄”哭醒。怕影响妻子睡眠,他快速抱着哭泣的女儿离开了卧室。靠陪妻子做月子时积累的哄睡经验,他起先还算镇定,例行三样检查:
孩子体温、尿布,都没问题后,给孩子喂了奶。多数情况下,婴儿哭闹是因为饿了,只要喂了奶,便会安静下来。可这次不同,“小番茄”依然绷紧全身,在左飞的怀里扭动挣扎。左飞开始慌张,给孩子喂了安抚奶嘴,抱着孩子走动,都没用。
想起女儿诞生四周来,听到流水声总能褪去负面情绪,左飞抱着“小番茄”去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没有用。于是又给孩子按摩、拍嗝,他穷尽经验,一一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怀里的女儿依旧不管不顾地高声啼哭。往常能安抚孩子的办法,在那个夜晚统统失效了。
距崩溃一步之遥的时刻,左飞翻阅家中一本育儿百科,翻到一个名为“飞机抱”的抱婴姿势。它别名叫“肠痉挛抱法”,在育儿课上,讲者往往介绍它可以有效安抚婴儿因胀气引发的哭闹。那时左飞来不及深入了解具体功用,只要是今晚还没用过的安抚方式,那就试一试。按照要领抱好“小番茄”,他轻轻拍打女儿的背部,情况明显好转,“小番茄”渐渐停止哭闹,只是还嘤咛着不能离开左飞的怀抱。左飞即将溃堤的情绪也一点点稳住。
深夜两点。“小番茄”的哭声消失了,她轻轻的呼吸声散在夜里也显浓重。左飞只在客厅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就着昏黄,女儿在他怀里安睡。偶然瞥了一眼客厅窗户的玻璃,左飞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立在散落一地的脏衣服、袜子、婴儿纸尿裤之间。
他看见憔悴深刻地显现在自己脸上:眼袋臃肿松弛地垂在眼下,嘴唇发白。手臂有些酸疼,左飞忍着酸疼继续托抱。环顾四周,隔断吧台、茶几和电视柜被奶粉罐和用过的湿纸巾、婴儿玩具、未清洗的奶瓶,和各种瓶瓶罐罐凌乱铺满。抽屉里有一些分不清什么功能的杂物溢了出来。半截胡萝卜是白天做饭剩下的,此时和其他剩菜的碗碟一同无章地摆在餐桌上。
“原先整洁温馨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左飞想。
“我是爸爸了。”和这个念头一起冒出来的,还有一种夸张联想:“身陷被全世界遗弃一样的绝望里。”
第二天一早,左飞和妻子带着“小番茄”去妇幼保健院。排除其他疾病的可能性后,医生判断“小番茄”是因为胀气哭闹。在医生的解释下,这对新手爸妈才知道,婴儿一般会在1个月左右出现胀气现象,胀气导致的肠绞痛导致了“小番茄”前一晚的哭闹,而她父亲无意中用对了安抚方法。
在左飞的理解中,这件事概括了他在“小番茄”降生后的处境。问题总像那样劈头盖脸砸下来。疑惑刚得到解答,另一个新问题又扑面而来,而他没有时间喘息。
左飞形容,“像阵痛一样。到处都是一团糟。”如果一切只是混乱,倒也还好。
女儿降生的5个月内,都是睡一个小时,醒两个小时。左飞与妻子的夜晚也被女儿的“猫系”睡眠切分成零碎的几段,往往刚进入睡眠便被哭声惊醒。新生儿的牙龈如刀片割过乳头,因接连不断的母乳喂养,妻子的奶头已经开裂结痂。一边哺乳,妻子一边痛得吸气,左飞不忍,每夜与妻子分担着喂奶,完整的睡眠变得奢侈。
左飞怀抱着入睡的女儿
“我总想为家人硬撑,什么事都自己揽上身,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应该。”左飞在社交网站上记录,“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只有晚上老婆孩子都睡下的时候。于是我开始报复性的(应为‘地’)吃宵夜。生了一个娃,胖了十几斤。
是【过劳肥】;也是【抑郁肥】。一开始,并不自知,直到经常因为琐事跟家人争执,直到工作压力不堪重负,免疫下降得了重症。直到情绪紧绷,过度担心宝宝。”他迅速胖了十几斤,随后胃炎找上了他,最后还因心肌炎住院。
妻子是最先对这些异常感到警惕的人。“你要查一查,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她对左飞说。抑郁的情绪悄然蛰伏,潜滋暗长,而左飞没有在意。直到生活坍塌成碎片,在2019年彻底淹没了左飞。
隐蔽的抑郁表达
事后,左飞在社交网站上记录了经过:“然而,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心理学出身的我自认为情况仍然可控。直到我发现:女儿不愿意和我一起睡觉了/一点小事就会让我变得异常不耐烦/番茄妈也因为我的各种焦虑而变得抑郁/判断力下降/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自我封闭不愿意出门。自己也明显感到,爱别人,好累,自己也是个很糟糕的人。”
确诊抑郁后,左飞开始关注“奶爸”产后抑郁,才发现像他这样的男人并非个例。根据英国医学院研究委员会和伦敦大学2018发布的研究,样本中,有21%的新晋父亲曾经历产后抑郁。这个数据在国内则被统计为12.5%。近几年,产妇的产后抑郁症得到大众媒体广泛讨论,许多新晋父亲懂得了关心产妇心理健康的必要性,与此相比,仅有38%的新晋父亲意识到,新生儿父亲的心理健康也需要关注。
美国心理学家安德鲁·所罗门在《正午之魔:抑郁是你我共有的秘密》一书中形容,多数抑郁的男性没有得到及时诊断,是因为他们对抑郁的感受方式不是退缩到意志消沉的沉默中,而是会表达成一种“易激怒”状态。很多冲突性、伤害性的行为实际上是男性抑郁的表现。
龙小没有看过这本书。现实中,他确实更愿用“暴脾气”,而非“抑郁”形容那次失控的原因。
与左飞的深夜消沉不同,33岁的父亲龙小积压的抑郁情绪,则以一种冲突性更强的方式在家庭里炸开。
2019年12月,龙小的儿子崽崽出生。因不放心育儿嫂和上一辈照料,妻子又处在事业上升期, 2020年9月,龙小从前端岗位调岗到可以在家办公的软件售后工程师,成为一名半职业奶爸。
2020年12月25日,与此前三个月内的任何一天相似,在未完全适应的育儿时间表内,龙小追赶着一项项紧密的“待完成”。早上6点多,1岁的儿子崽崽睡醒后,龙小也立即起床。彼时崽崽刚从一场发烧中痊愈,时刻粘着龙小,哼唧着要拥抱。给孩子换尿不湿,洗脸,刷牙,喝水,喂奶,穿衣,打理完后,他推着婴儿车带儿子在小区楼下遛弯,下楼的间隙又在周边的生鲜商店买了些蔬菜和水果。
上午9点钟,有条不紊被突然打断。公司客户打电话告知龙小软件有故障急需处理。龙小一边远程指导着处理问题,一边安抚着不断发出声音的崽崽。龙小向妻子求助,正对接客户的妻子因工作原因无法离开。虚弱的崽崽呻吟不停,一分一秒都变得艰难漫长。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接通后,他说,“我在家带娃那么久了,为什么你不能回家带娃,”他发现自己吼着说出了这些话,“你快辞职吧!
我也想出去工作。”他还说了很多,没有一句不是抱怨、谩骂、指责和争吵。
龙小意识到自己开始发抖,心跳很快,他竭力压抑着避免失控,却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脱口而出的伤害还在继续:“你出门,我也出门。就让小孩一个人在家自生自灭!”
接完这通电话,妻子赶忙回家。路上,龙小的愤怒追着她:“如果你今天没请假在家带孩子,我保证,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龙小依然要处理工作。事情解决后已经是下午1点。狂暴褪去,自责和悔意一波波涌来。龙小拥抱着被父亲吓住的崽崽。育儿进度停滞在时间表上的“午餐”之前。孩子还没吃饭,龙小强迫着自己冷静,他必须去给崽崽做辅食了。
龙小给崽崽做的辅食
奶爸的抑郁症表现得十分隐蔽。另一名新手父亲吴雷认为,这与男性长期被要求压抑脆弱的情绪表达有关。
“男儿有泪不轻弹”,学校教育男孩忍耐;“男子汉不会抑郁”,社会规训男性逃避“软弱”的情绪。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意味着阳刚之气。产后抑郁似乎与“男子气概”相悖,一个父亲,他怎么能脆弱和忧伤呢?
“男人肯定是要扛住压力的。”35岁的吴雷说。自己的压力和焦虑,吴雷不会告诉家人和朋友。白天上班,每晚妻子每隔两个小时喂一次夜奶,吴雷从不缺席,负责在一旁给孩子拍嗝、换尿布。吴雷的妻子患了产后抑郁,情绪波动大。
为了不给妻子额外的负面情绪,他每有压力和不适,都会藏压在心底。
转向硬着陆,在失控里成为父亲
新生儿降生前,女性有10个月的时间为即将为人母的新身份做好准备。相对而言,男人们成为父亲的心理过程则更为简单、缺少铺垫。
在这些新晋奶爸的描述中,成为父亲的心理过程,充斥着因身份快速转向引发的不适。这种慌乱无措,在新生儿降临前父亲们的经历中可见端倪。
当他们真正领会到父亲角色带来的新责任和待完成任务时,往往已是在产房外迎接到新生儿的一刻。
婴儿啼哭着,龙小感觉后背和手心开始渗出汗水。助产士递过来刚出生的崽崽时,龙小慌张地不敢伸手去抱。该怎么怀抱一个如此脆弱绵软的婴儿呢,他对此一无所知。
做好身份的准备,缺失的远不止孕育婴孩的身体感受。龙小与妻子在生育前都没有接受过婴幼儿养育的专业指导,第一次接触的育儿知识来自于月子中心的月嫂,月嫂教他怎么拍嗝、换纸尿裤、给孩子洗澡……以及怎么做一个父亲。
左飞也一样。在“小番茄”诞生前,他没有接受过任何育儿训练。心理上的准备和妻子相比也几乎可以忽略。
左飞提到“筑巢行为”,他的妻子在快要分娩前陷入焦虑,重新摆放储物柜里的物品,不停地把宝宝的衣服叠了又叠,储存大量的纸尿裤和卫生纸等等。这些如鸟儿筑巢般的行为强调了分娩即将到来、她即将成为母亲的事实。“在怀孕的第一刻起,我爱人就在练习母亲这个角色了。但在孕期我却没有即将成为父亲的感觉。孩子出生后,在带娃过程中,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是爸爸。”左飞说。
吴雷在妻子分娩前,通过一些育儿帖子学习分娩和育儿的知识。这一决定开始于他体验过分娩阵痛之后。七级疼痛时肚子已经痛到麻木,仿佛有一万根针同时在扎,十级疼痛让他无法忍受。吴雷曾做过一场大手术,“人生经验里最痛的体验都不如生育的疼痛。”他说。
缺乏足够的准备时间与知识储备,面对繁多陌生的信息,新手父亲们只能通过犯错来学习,独自抵御着挫败感和无力感。而突然意识到的新的经济需求,也会加重他们的焦虑。
得知妻子怀孕后,龙小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怎么来得不是时候。”
当时,龙小与妻子刚转卖旧房,签订了新房的购房合同。因为孩子的到来,新房装修大幅调整方案,预算倍增。中央空调不合适了,孩子在地上爬,地暖更为合适。考虑到可能会磕碰到孩子,大理石地砖被换成了木地板。孩子还未出生,龙小就感受到压在肩上的经济重担。
孩子出生后,婴儿专用洗衣机,婴儿床,婴儿游乐园,婴儿座椅,300一罐的奶粉,一天要换超过10张纸尿裤……崽崽今年17个月,花在崽崽身上的支出约为50万。龙小尽力缩减自己的支出,热衷于更新电子产品的他再没换过新款手机,农历新年也没有买件新衣服。即使有双方父母的帮衬,对年薪15万的龙小来说,50万仍不是个轻松的数字。
尽管看过一些科普的帖子,吴雷还是被妻子分娩的场面吓住了。
在影视剧或者小说中,女性分娩往往表达隐晦,通过母亲的喊叫来刻画痛苦。紧张的气氛,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父亲怀抱着新降生的孩子时,气氛由紧张转为柔情。
吴雷陪产的所见,至今想起都让他心惊:满盆的血,带着血的胎盘……手术前印过手印的妻子在阵痛时抓紧产床的护栏,顺产后,护栏上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
目睹这些后,他无法控制双腿停止颤动。怀抱新生儿的时刻,他感到懵懂又惶恐,影视文学作品中那种初为人父的柔情心绪,他无从感受。
回过神来,经济方面的压力紧跟着碾压而来。“生的又是男孩,以后娶妻生子,买房买车,怎么能不给他一些支持呢。”吴雷说。2020年,儿子在疫情期间出生。作为一家旅游行业创业公司的CEO,他一边腾出手来为儿子的未来谋划,另一边,则是公司的业务受疫情影响全面停滞。吴雷承受着压力,为公司的停摆和转型焦头烂额。
吴雷在给儿子喂夜奶
在夫妻双方都有工作的婚姻中,如何寻找平衡的模式兼顾和家庭,上海交通大学国际公共事务学院的沈洋副教授,同时也是性别研究专业博士,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两种模式,“双职工模式”和“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在文章中后者被总结为“工作家庭区隔”的模式。学者Nancy Fraser在两种模式外提出了一种“家庭照顾模式”,背后的逻辑是男性更多向女性看齐,比如有更多的产假、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家庭。
左飞,龙小和吴雷这三位父亲无意识地按照家庭照顾模式参与着育儿。他们主动承担起与妻子相等甚至更多的育儿责任。可惜,由于现实原因,他们并没有如同理想模式设定的那样,拥有产假和更多时间投入家庭。这也导致他们只能在夹缝中匆忙兼顾工作与时间,无处安放需要休憩的身心。
夹缝
由于三位父亲都与妻子分担喂夜奶,连着好几晚不能睡觉已经是常态,白天也同样不能松懈。妻子的一日三餐由左飞负责,对照着营养菜单,他每天变着法地做饭。工作只能在育儿和做饭做家务的间隙进行,身为撰稿人的他早已习惯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敲击着键盘写作。
让吴雷心力交瘁的,还有家庭内部的日常“战争”。妻子生育后,双方老人都帮忙育儿。养育婴儿虽不涉及教育理念或管教方式,但因育儿习惯不同产生的分歧时常发生。奶瓶的消毒方式,应该用什么材质的奶嘴,要不要严格按照每餐180ml的奶量喂养孩子……作为家庭关系的矛盾调和者,吴雷只能不厌其烦地倾听各方委屈,安抚各方情绪。
因母乳喂养,母亲与孩子之间有天然的连结和亲密,在孩子依赖母亲的同时,妻子也对儿子倾注越来越多的注意力和关心。有时带着孩子遛弯时遇到别人溜狗,妻子下意识敏捷地挡在孩子身前。“现在好像我不再是你最重要的人了。”愈发感到自己是局外人的吴雷对妻子说。
与妻子二人共同体的分崩离析让左飞难以适应。以往夫妻俩每晚都会去河边散步聊天。生育前,妻子的工作是影视剧翻译,两人时常一起看电影,一起追剧。孩子诞生后,左飞与妻子每晚争分夺秒地休息,每日的疲惫中,交流和沟通已被二人放弃。左飞不再拥有独属于他们的放松空间,也不再拥有过去珍惜的舒适关系。
左飞渐渐感觉,工作和家庭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育儿时时刻保持紧绷,在工作时,左飞渐渐无法集中注意力处理任务。情绪随之越来越容易失控。
与妻子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妻子生育后没有继续工作,左飞不想爱人因生育和育儿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业,说出口却是冷冰冰的指责,“你整天呆在家里都不赚钱,都只有我在工作,你怎么不努力了呢。”
除了对妻子的苛刻,左飞对女儿同样严格。女儿的哭闹让左飞恼火暴怒,一两声还可以忍受,如果时间久仍不停歇,左飞便会冲进卧室,关上房门,对着墙壁怒吼。有时女儿想让大人喂饭,她的撒娇声让左飞怒不可遏。“崩溃到想跳楼,随时都想死。”左飞说。
又是一晚争吵,妻子对左飞说,你别住家里了,去外面住酒店吧。左飞装作无所谓,“我出去可以,女儿要我陪她睡觉怎么办?”小番茄站在妈妈身后回答,“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陪我。”
那一晚,左飞躺在宾馆的床上流泪。“你不是几年前我认识的你了。”妻子曾冷冷地说。她看着歇斯底里的左飞,像看一个距离遥远的陌生人。“好久没见过兴高采烈给我们做牛排的飞哥了。”朋友担忧却不知如何伸出援手。在朋友圈里,他也不再是那个能给与朋友能量的人。
“我对孩子不友好,对妻子也不友好。我到底是怎么了?”左飞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去医院问诊,被诊断中度抑郁,开始服药,接受抑郁症治疗。
很长的时间内,左飞为自己在育儿时的恐惧和焦虑感到羞耻。左飞读心理学出身,“一个读心理学专业的人怎么会抑郁?”双重羞耻感,让他回避着自己可能抑郁的现实。
接受药物治疗后,左飞发现每日斗智斗勇地照顾番茄变得容易。在育儿中,他学会转变思考方式,渐渐变得宽容。有一次,番茄坐在地上,把一整袋纸抽的纸巾都抽出来丢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纸巾,左飞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崩溃,而是想“这对她的注意力有好处。”事后,他说服孩子和自己一起把纸巾收好。
左飞越来越有信心做爸爸,他开始享受育儿的过程。小番茄爱鼓捣厨房的米缸,把米粒弄得乱七八糟,他索性拿出绿豆和大米,让对颗粒物好奇的番茄用粗粮画画。小番茄爱反复开水龙头和电灯开关,以往他会觉得烦躁,现在他不再批评制止,反倒是饶有兴趣地和她一起玩。没过多久,她学会按照自己的需求操控按钮了。
小番茄爱笑调皮,古灵精怪。左飞爱跟女儿在一起,在左飞看来,是这份爱帮他抵制住了曾经经历过的噩梦。
左飞用相机记录下“小番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用嘴巴感受世界,第一次感受风,第一次品尝奶粉之外的美味,第一次自己看书,第一次戴口罩……他记得2019年2月,“小番茄”第一次见到雪。这些时刻深印在左飞的脑海。2016年,“小番茄”第一次对左飞的呼唤有反应。“小番茄”,你在干吗?你睡醒了吗?我们放音乐听吧!”在清脆童真风铃声中,“小番茄”眯起眼睛,注视着左飞,她摇摆着身体咧开嘴角。“小番茄,小番茄。”左飞不停地呼唤着,小番茄的笑脸随着他的声音一朵朵绽放。
左飞的女儿“小番茄”第一次看到雪
抑郁情绪真实存在,但在照料孩子过程中获得的成就感同样难以消弭。这种珍贵的体验支撑着龙小坚持下去。龙小清晰记得,崽崽有一次感冒,嗓子里卡着痰,哭声嘶哑不堪。半夜两点,他开车找遍城市的街巷,两个小时后才找到一家开门的药店。匆忙回家让崽崽吃下药后,躺下睡觉,喉咙里的痰又堵住崽崽的鼻孔。
为了让崽崽睡得舒服,龙小竖抱着崽崽,在沙发上坐起又站下,坚持了一整晚。但记忆中的疲劳已经模糊,龙小记得熟睡中的崽崽眉头放松,用小小的手圈住他的食指指头。
崽崽在龙小的注视和陪伴下成长,这种变化在龙小看来神奇,“他是怎么从一个只知啼哭的婴儿变成现在这个有些倔强的小男孩的呢?”因为日夜陪伴,龙小也捕捉到崽崽身上的敏感和细腻。
不过他也发现,自己曾经在抑郁状态下表露的语言暴力,切实地在年幼的崽崽身上留下痕迹。现在,偶尔龙飞和妻子因生活琐事而争吵,哪怕是冷战,年龄不到两岁的崽崽都能立刻觉察到大人关系的变化,并用自己的方式做出防御。他会霎时变得非常安静,继而大声哭泣。
*题图来源于pex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