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发生得猝不及防。2020年10月的某天,李扬像往常一样陪着三岁半的女儿多多玩游戏,不经意扫了一眼幼儿园家长群。
在满屏的焦虑中,一句话撞入了李扬眼里——小升初决定孩子的一生。
李扬是成长于武汉第一代“鸡娃”家庭中的孩子,他不负众望,本科及研究生均毕业于武大。虽然尝到了被“鸡”的甜头,但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他也曾深受其害。李扬的妻子毕业于华师,现在在武汉某高中当英语老师。
在这对夫妻的规划中,出身于这一高知家庭的孩子,未来考上“985”、“211”应该不会太难。所以他原本希望给多多一个快乐的童年,尽量不要让她过早卷入“鸡娃”行列。
但“小升初决定孩子的一生”这句话撕开了一道口子,什么东西进入了生活中,就再也赶不出去。李扬查找了武汉近些年的升学数据,他开始意识到,“高考决定人生”的年代早已远去,决定一生的年龄提前了。
“后来,我开始说服自己,女儿以后应该是不如我和她妈妈的。”
即便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李扬也没有办法放任已经三岁半的多多继续在公立幼儿园里“纯玩”。
“鸡娃”到底有用吗?经历过这一切的李扬也常常自问。“老实说,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会回归的……殊途同归”,即便如此,这位当年被“鸡”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依然不可避免走上了“鸡娃”的道路。
以下内容为李扬自述——
1
被“夸”出来的“天赋异禀”
1986年,我出生于武汉,小学在八一路附近的一所单位子弟小学读书。其实武汉现在的教育,有一点和20多年前是很相像的:衡量一所小学优质与否的标准,就是看小学考上外初的学生比例。
当时我在的那所小学每年参加小升初的考试的学生不到100个,但是能有10个左右考上外初,上线率达10%左右。这个比例不低,我们学校当时在武汉也是小有名气的。
那个年代,上课外培优班的孩子还很少,我也度过了一个相对自由快乐的童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夸我成绩挺好,我很高兴,但坏就坏在老师多了一句嘴,他跟我妈说:“这孩子还不错,可以去试试听三年级的课”。
三年级的课我当然是听不懂的,但是老师这句话在我妈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她觉得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她儿子在数学上可能就天赋异禀。既然如此,可不能给耽误了,送去学奥数吧。
1997年,我11岁,我妈把小学四年级的我送进了奥数班,正式开始了她的“鸡娃”路,也开启了我的“悲惨”学习路。
2
二战外初,多出来的53分
当时教奥数的老师也是我们学校的,但是他太厉害了,学校就安排他只在每周四、周五给校内四年级以上的学生们上奥数课。能在他班上上课的,都是经过选拔的好学生。
我算是个例外。其实从四年级学奥数开始,我的水平就很一般。一开始我还能勉强考个及格,过了段时间,我连及格线都够不着。
我们都知道学奥数其实是需要天分的,但我妈不信邪,可能就是二年级时老师的那句话,让她对我的能力产生了误解。总之,我妈觉得我考不及格不是天分不够。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也不知道,但是她选择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再报一个课外奥数班,学两遍总能学会。
校内的奥数老师在校外也组织了一个培训机构,我当然就继续跟着他在课外上课。于是,那些奥数知识,我每周先在校内学一遍,等到周末再换个地方学一遍。讲课的老师是同一个人、讲的内容是一样的,甚至连布置的课后作业都是一样的。
然而上两遍的结果就是,那些我第一遍时不会的知识点依然不会,第一次课后不会做的题目还是只能空着。
图片来源:摄图网
常年在奥数班,跟一群智商拔尖的学生们待在一起,看着他们在课堂内外与老师侃侃而谈、轻轻松松解出那些我压根看不明白的题目,什么自尊心啊、骄傲啊,一点点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数学产生了厌恶。
但是也不能说这种培优没用。我在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参加外初的招生考试,当时语文考了97分,数学只有27分。这个语文成绩在当时在我们整个学校都是排得上名次的,但数学就只能呵呵了……
后来每周补两次奥数课,到了小升初暑假,我再次参加了外初考试,语文75分,数学80分。从27分到80分,这当然是进步,但对我来说代价太大了。这53分,是花费了无数的时间、精力、金钱,以及我对数学的全部兴趣和信心换来的。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没考上外初。
3
8场小升初考试
不过,跟着这群优秀的同学们在一起也是有好处的。
2000年左右的时候还没有“公参民”这个概念,所有初中都有权在全市自主招生,择优录取。当时学校矩阵大致就是“两超多强”:外初和华一寄是两所头部学校,“多强”基本上就是二中、七一、六中等学校。
当时我们没有元调,要想进好一些的初中,就需要在小升初的暑假去各个学校考试。于是那年暑假,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奔波于各个初中之中。外初、华一寄、武珞路、七一中学、省实验、水果湖……每场考试好像要交50元,我报名费至少花了400元。
小升初准考证
也有几所学校录取了我,但要么是不能进特快班(现在说的“火班”),要么就是要交几万块钱的赞助费(现在说的“择校费”),都不是很让人满意。
其实我们那所子弟学校也是有对口初中的,但学校确实不怎么样。那时候很多奥数班的学生们都陆续被名校录取,我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感觉:大家都是同学,既然他们考上了好学校,那如果我只能进对口初中,就太不甘心了。
人生中第一次被激发出内驱力的那个夏天,我在离开学还剩3天的时候,收到了来自某初的录取通知书。
4
丧失的学习兴趣和体罚的老师
“墨菲定律”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么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考上初中的时候,我对数学的兴趣已经全无了。但不凑巧的是,我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个脾气暴躁、分数至上的数学老师。
前段时间我还跟初中的同学们讨论过这个老师,在我们的印象里,没被他打骂过的学生屈指可数。他不打女生,但言语暴力也是毫不留情。像我这种学生,在他手里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了。如果是现在,这个老师肯定早就被曝光了……
那时候,我每天早上特别早就起床出门,但不是为了去学校读书,而是蹲守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里,等着班上同学来吃早餐的时候,我就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抄他们的数学作业。
当时早餐选择没现在那么多样,所以我总能遇到同学,总能在进教室之前抄完数学作业。但是其他的作业我都能自己完成,只有数学作业跟我是大眼瞪小眼。
初中的生活过得很悲惨,但是幸运的是,我那个在小学时就有“鸡娃”意识的妈妈,在我初中时没有逼我。她肯定也察觉到了我的痛苦,所以给予了极大的包容。
现在想想,如果当年她再逼我一把,那我就处于学校和家庭的双重逼迫之中了,我觉得我应该会崩溃。可能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也就没有后来的武大了。
让我觉得幸运的是,我高中去了水果湖高中,在那里我遇到了很多好老师,他们的耐心、细致、严谨、善良提高了我的成绩也塑造了我的人格。特别是因为中考成绩很一般,我被分在平行班,而班主任是一位学校从襄阳挖过来的优秀数学老师,他不仅专业素质强,为人也非常和善,对我的数学帮助非常大。
虽然他没能重新唤起我对数学的兴趣,但是在他的帮助下,我至少不再排斥数学。最大的拉分科目有了极大提升,我终于考上了武大。
05
被迫成为新一代“鸡娃”父母
后来我继续考武大研究生,再考公务员,和所有同事做着同样的工作,而这一切都不需要研究生这一学历。这总是让我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
也有认识的同学,上学的时候成绩一般,但现在在某个教育大省里一所不错的学校当领导,过得也很好。如果我的孩子在那边读书,我可能还得求人家帮忙。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想,“鸡娃”到底有用吗?也许如果我当年没被“鸡”,我就考不上武大。但是那段经历让我这辈子都对数学没有好感,这不也是代价吗?而且从很多身边人的经历来看,没考上“985”、“211”,也不一定就过不好这一生。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像我妈那样有“鸡娃”意识的家长还不多。这也跟大环境有关系,那时候中考竞争远不如现在激烈,“教育改变命运”的观念也不如现在强烈。择校和培优更多是属于“尖子生”及其家长的执念,离普通人太远。
结合我自己的经历来看,我对女儿的期待就是希望她能健康快乐成长,最重要的是,不要丢失对学习的兴趣和好奇心。
我当然知道我总会给她报培优班,会不可避免成为“鸡娃”父母中的一员,但如果我察觉到她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逐渐丧失了兴趣和信心,那我会及时做出调整。对我来说,这是最危险的信号,这种负面影响是远远超过她考不上普高的。
而且,结合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也绝对不会让多多去外冲。因为冲刺外校的过程容易挫伤她的兴趣和信心。就算考上了,外校的竞争氛围也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
不是天赋异禀的孩子,就不要去挤那个独木桥了。
我也不会让多多小小年纪就去上寄宿学校,我希望她每天放学回到家,能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我也得每天跟她聊聊天,听听这个刚刚独自去面对外面世界的小姑娘说一说她在学校发生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想法。
我本来没想这么快就让多多学什么东西,她原本在“什么也不教”的公立幼儿园玩的很开心。但是“小升初决定孩子的一生”这句话让我惊醒,我跟她妈妈不得已开始为她做出规划。
我们对比了市面上很多英语机构,一家家去试课,去听老师的发音、授课方式、态度,去翻看教学讲义,看编排是否合理……我们发现多多很像我和她妈妈,对于数学也没有太多天赋,我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她以后的学习轨迹……
但是我们还在尽量培养和保护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对于学习的好奇心。即便她以后不如我和她妈妈,我们也希望她能学会一门安身立命的技能,在以后的社会上养活好自己,并且快乐。
采访时间是李扬“挤”出来的。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不时看看时间,再透过玻璃窗扫一眼隔壁的教培机构。已经四岁的多多正在里面上着英语课。
约定的时间结束,李扬去把多多接过来,我们又多聊了一会儿。
多多乖巧地守在旁边,或者在距离爸爸三步之内的地方走一走,好奇地盯着玻璃窗外走过的人群。有同学经过,她主动热情地挥手,对着同学打招呼。
室内温度有些高,坐久了不舒服,多多小声嘀咕:“怎么还没有聊好啊?”
李扬低下头轻声说:“你刚刚跟小朋友聊天的时候,爸爸催你了没有啊?”多多摇摇头,“那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爸爸聊天呢?”多多点点头,安静下来。
我问多多:“学英语好玩吗?”已经上了7个多月课的多多睁着大大的眼睛,快乐地点了点头。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李扬、多多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