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期,伴随着经济红利,天津城郊的一些村落逐渐富裕起来。这人啊,一旦有了钱,就开始忘乎所以,目中无人了,将那种“穷人乍富、赖狗长毛”的劲头儿发挥得淋漓尽致,金嘎子插满十根手指头,非嫌自儿个不是六指;大金链子压得抬不起脖子,愣是恼恨不如沙和尚的九颗骷髅珠扎眼;也不正经走道了,也不好好聊天了,甭管看谁都不如他,您要奉承他几句好话,他立马乐得屁颠屁颠的。您这边奉承着他,那边就算枪毙他爸爸,他都不带心疼的。天津人讲话——这人摇了!
郭德纲有段话说得极好:富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增广贤文说得更妙: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絮叨半天,书归正文。今儿个,“大狮”就为各位说一段津门旧案,这是一个真实案例,并没有任何夸张虚构。这个案子听起来真的挺惨,起因也正是与“贫富”二字有关!
这是1993年的事儿,彼时的东郊区已经更名为东丽区一年有余了,由于各种基建项目的动工,许多村民的宅基地、耕地被收购或租用,当了几辈子农民的穷根子一夕变为暴发户,不用受苦了,腰包也鼓了,本着“有钱不花,死了白搭”的至理名言,立马攀比着盖新房、买新车、换老婆,有位哲人不也说么:唯有将别人的旧爱变成自己的新欢,才能彰显出一个老爷们儿的本事高。
6月23日,晚上11点左右,前往河北黄骅送货的张勇军开着面包车回到家。在院门口停下车,准备叫开门将车开进院子里,可等他走到院门近前的时候,发现院门居然是虚掩着的。这就怪了,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婆一定把院门锁好了,怎么这老娘们儿这么不上心,真让老爷们儿生气。
可就在他推开院门的瞬间,陡然迎面扑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我天,屋门居然也是开着的!
这怎么回事?6月天是热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开着屋门睡觉吧?再说家里装了空调,也不差那点儿电钱吧?有事,一定有事!
张勇军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惴惴不安地往屋里走。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气息,赶紧去按开关,吸顶灯照亮的一瞬间,张勇军发出了一声凄厉悲鸣。紧接着,他疯一般地跑了出去,先是语无伦次的狂呼乱叫,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打滚、撞头、捶胸……种种反常的表现,好似魔障了一般。
被惊醒的村民纷纷跑过来看究竟,有人试图将疯魔的张勇军从泥地上拉起来,有人急火火地问究竟出了嘛事儿,也有那种恨人不死,杵在一旁抱着肩膀,说着闲话,免费看热闹的。
有两个张勇军本家的长辈,意识到问题出在院子里。于是快步进了院,屁大会儿工夫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
“坏事了!”
“出人命了!”
……
接到报案后,迅速出警的民警进入现场,眼前的景象完全可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首先映入眼眶的是张勇军的老婆赵玉芬,只穿一条白色短裤,俯卧在血泊中,头西脚东,后脑、后颈、后背、手臂、双腿,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两腿上有粪便。长子张海波的尸体趴在客厅与卧室之间,身上没有衣服,左眼球被锐器扎伤,左眼眉有表皮脱落,皮肤出血。卧室的床上是次子张海涛的尸体,照样没穿衣服,颈部及后背共有四处三角形伤口。
根据尸斑程度分析,赵玉芬以及两个儿子的死亡时间就距死亡后尸检时间12小时以上。根据三个死者尸身上的创伤,分析凶手所用的凶器为两种,一种是砍刀,一种属于三棱形刺器。从现场遗留的脚印分析,凶手穿运动鞋,身高大约1.65米,现场有搜刮痕迹,证明凶手在杀人后,拿走了一些财物。
面对妻儿的遇害,张勇军痛不欲生,在他的情绪稍微稳定后,办案人员对他做了笔录。他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地数落着自己,他说他不应该贪图玩乐,明明昨天到了黄骅,卸下货后当天就应该返回来,可他碍于面子,本身又生出享乐的心理,于是跟着黄骅的几个哥们儿在花天酒地中醉生梦死了整整一夜。白天他因为宿醉而头疼欲裂,索性又在下榻处大睡了一天,晚上才不紧不慢地开车回家。万没想到,这一次分别,竟是与妻儿的永别,如今他在世上最亲最爱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他活着也没有了意义,他之所以没有寻死,是因为他要亲眼看一看究竟是谁如此凶残地杀了他的亲人。
办案人员劝他冷静,激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要他好好地想一想最近跟谁有过财物或者其他方面的纠纷?
张勇军双手抱着头,将脸贴在桌子上,许久不发一言。正当办案人员认为不适宜再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抬起脸来说:“我跟王连沂吵过架!”
“王连沂是谁?”
“——王连沂原先跟我在一个大队,84年的时候因为抢了别人半扇猪肉被劳教过,出来后照旧不务正业,除了不干人事,什么缺德事他都干。”
“你俩为嘛起纠纷?又为嘛认定这事是他干的?”
“——王连沂刚放出来那两年,他在汉沽认识了一个女的,为了跟那个女的交往,他把他家的地卖给了我爸,我爸去世后,地留给了我。去年建厂子的时候,那片地在收购范围之内,王连沂来找我,要我把地还给他。我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楚,那些地你已经卖给我们家,就是我们的了,为嘛还你?他非说当时是我爸灌醉了他,坑了他的地。就这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的茬,要我把卖地的钱给他一半儿,要不然他就不让我好过。我不服他,也不怕他,就找了几个朋友去吓唬他,让他放老实点儿,别没事给自己找不痛苦,卖出去的东西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甭管官司打到哪儿,他也不占理。那段时间,他的确消停了。这个月,我记得好像是八号那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他拦着我不让走,他说他现在嘛也没有了,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他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么我给他钱,要么他弄死我。我当场跟他打了起来,有不少人看见。他临走的时候说了狠话,要我等着他,他一准儿要我好看。”
“后来王连沂又找过你麻烦吗?”
“没有。从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不过听人说过,他前几天去板材厂偷铁,让门卫逮住给揍了一顿,他求人家看在认识的份上放了他,人家没有把他送交派出所。我一直没见过他,他这人已经穷疯了,祸害我老婆孩子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张勇军说着说着,又哇哇大哭起来。办案人员没有再问下去,决定先把王连沂找到。
到了王连沂家里,见到王连沂的老娘,说王连沂昨天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来。经过询问,得知王连沂早年丧父,跟着母亲生活,有个姐姐很早就嫁人了。王连沂倒是有几个不错的朋友,也都是无所事事的混子。
问王连沂的老娘,这两天有没有发觉儿子有什么反常表现?
王连沂的老娘说:“他是狗食,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三天两头不着家,我的死活他都不顾及,我又为嘛顾及他的死活。我磨破了嘴皮子,劝他跟个人一样。他嫌我唠叨,一烦气就骂我。我生了这么一块料,上辈子一准儿缺德了,我管不了他,也就不管他了,他在外面爱干嘛就干嘛,死外面最多臭块地皮。”
“那你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刀子之类的物什吗?”
“有啊。怎么没有啊。不说了么,他是狗食,不干人事,能没有刀子攮子么。”
“那你知道他的刀子放哪儿了吗?”
“拿出去了。我亲眼看见他拿出去了,他有这么长一把大刀。”老太太用双手比划了一下,“还有个三棱子的大攮子,有这么长吧。”说着,又比划了一下,“我问他拿刀子出去干嘛,他说宰人去。我心说你就造孽吧,我也管不了你,你爱宰谁就宰谁,末了你也挨枪子儿。我听说西头倒腾油漆的张勇军他家出了人命,你们不会认为是我们家的狗食干的吧?”
“我们就是循例问问。你知道你儿子去哪儿了吗?”
“你们到他姐那里找找去吧,我估摸着他去了他姐家。”
办案人员立即赶奔王连沂的姐姐家。王连沂的姐姐见了身穿警服的办案人员,脸上立时变颜变色,举止行为明显是故作镇定。面对讯问,她坚称没有见过王连沂。见她不配合,只能将她的丈夫,也就是王连沂的姐夫找来讯问。
王连沂的姐夫起初也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当办案人员说出这件案子的利害关系,又说隐瞒罪犯行踪,或藏匿罪犯也是重大犯罪。王连沂的姐夫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立时崩溃,他说王连沂的确来过他家,还说杀了人,要他姐拿点钱出来,让他找地方躲一躲。他姐疼他,给了他三百块钱把他打发走了,他姐多了一句嘴,问他到哪儿藏着去,他说去莉莉家。
“莉莉是谁?”
“电子厂的一个东北人,跟她父母在这边住了好多年了,原先一家子帮当地人种菜,后来都进了厂子。这个莉莉前两年嫁过人,后来又离婚了,有个女孩,留给了男方。她这人挺随便,跟这个好完又跟那个好,也不知道连沂怎么跟她搭上线的,手头有点儿钱就全都花在了她身上。我听我那口子说,连沂入了魔障,莉莉说嘛,他就干嘛,差不多半个月前,连沂来借钱,说莉莉看上一辆公主车,要连沂买给她。我那口子认为莉莉耍着连沂玩儿,就没往外借。连沂急了眼,骂街说,一家子都是穷命,他过够了穷日子。又说都是张勇军爷儿俩坑他,要不然他现在也摇起来了。我那几天就寻思着可能要出事,担心连沂真的把人家给害了,结果他真就这么干了。唉!缺大德了!”
“那你能不能带我们去莉莉家?”
“——能吧。”
很快,警车到了王连沂姐夫口中的莉莉家。是一个两间相连,没有院墙的红砖房。听王连沂姐夫说,这两间房是莉莉的其中一个相好给租的。
办案人员在外面堵住门窗,喊话要里面的人出来。
屋里面立即有了骚动,不一会儿,屋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正是王连沂。他只穿一条红裤衩,光脚不穿鞋,两手扶着门框,晃着脖子看了看外面。不等有人开口,他先冷冰冰地说了句:“你们来了啊。”
听他这种口气,办案人员明白,王连沂知道自己无路可走,认命了。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王连沂的双手,连同那个惊慌失措的莉莉也一并带了回去。
面对讯问,王连沂承认杀害张勇军妻儿的恶行是他所为。他说杀人的凶器分别是一柄自制的长刀,另一柄从塘沽弄到的三棱军刺,这两样凶器已经被他丢到了河里。至于为嘛要杀张勇军的妻子和孩子,就为一个字——穷!
王连沂说,他穷急眼了,从小他家就穷,这让他心里面不痛快,他一看到别的小孩衣着光鲜,就会格外的愤怒,会设法找那些小孩的麻烦,故意把他们的衣服弄破。后来他因为抢猪肉的时候赶上严打被关了几年,出来后也想过好好做人,他想过到塘沽倒腾洋货,可他家穷得连几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又拿什么做发财的资本?
到后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整天跟一帮不务正业的混子东逛西逛,没有钱就去偷,将赃物变卖后接着造。有一段时间,他实在弄不到钱,干脆把地卖给了张勇军的老子。张勇军的老子不是东西,趁人病要人命,诚心找麻烦压低价码,明明说好了一亩地给九百元,结果挑三挑四,末了一亩地只给了七百元。他当时急着用钱,也就没多矫情。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偏赶上当地要建厂,大量收购地皮,本属于他家的地却成全了张勇军发了大财,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于是去找张勇军理论,张勇军不但不接他的茬,还找人揍他,并扬言要挑了他的大筋。半个月前,两人在路上相遇,于是打了一架。他不是张勇军的个儿,被打得不轻,回家后越想越气,决定废了张勇军。
在他动手的前一天,他准备好了凶器。凌晨三点多钟,他爬墙进入张家,本想吓唬吓唬张勇军,只要他肯拿钱出来,就饶他一家不死。他进屋之后,见到张勇军的妻子一个人出来,才意识到张勇军没在家。于是他用刀威胁张勇军的妻子别吱声,敢出声就宰了她。张勇军的妻子吓坏了,连衣服也顾不得穿,跪下求他别乱来,要钱不难,但钱都在张勇军手里,她一个女人在家只管看孩子不管钱,等张勇军回来,她一定让张勇军把钱送过去。由于高度惊恐,她突然大小便失禁,这就是为何双腿有粪便的原因。
这时候,张勇军的大儿子张海波揉着眼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见有人拿着刀,张海波哇一声就哭了。他心里一慌,担心哭声引来爱管闲事的人,于是一步上前,将军刺扎进了张海波的左边眼眶里。张海波剧烈哆嗦了一下,趴在地上就死了。张勇军的老婆兴许是吓疯了,居然不顾儿子想自己跑出去。他不能让这个女人跑了,那样就麻烦大了,于是追上去乱砍乱捅,几下就结果了这个女人的性命。
接着,他进到里屋,发现张勇军的小儿子张海涛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前在张海涛的脖子上扎了一下,在后背上扎了三下,将张海涛杀死后,翻箱倒柜找了一些东西逃之夭夭。先去了姐姐家,拿了三百元准备跑路,但舍不得莉莉,于是去找莉莉,让她跟着一块儿走。莉莉不肯走,他也就不走了,听天由命,爱咋咋地。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在审讯过程中,王连沂不断地要烟,一支接一支,没完没了地抽。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可以享受香烟的时光了。又或许他此刻已经悔悟了,因为不切实际的“财梦”,下狠手杀死了别人的妻子孩子,毁掉了别人美好的家庭,而他也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以命抵命!
一桩因“穷”而杀人的案子讲完了,若是有心人,可以清楚地看出王连沂并非只是物质上的贫穷,他的心智同样贫穷,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穷志短吧。为一个“穷”字而杀死一家三口,这个理由未免太残酷了些。
(注:文中所写参考自《天津案例选》,为真实案例,为尊重当事人以及当事人家属,故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配图取材自网络,与文中人物并无实质性关联,只作为示意图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