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过独木桥，发现前面又是一条窄巷子。
撰文 | 陈丽媛 彭宁铃 实习生 伍晓倩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我们这儿不招没经验的。”
坐在阿凯对面的HR得知他的本科专业是艺术设计时，立马终止了这场招程序员岗位的面试。
在天津一所综合类大学读艺术设计的第四年，马上就要毕业的阿凯突然决定转换赛道。大三一整年，他利用课余时间先后在几家专业对口的家装设计公司做实习生，越做越难受。他受够了艺术设计的模糊，想当一名简简单单的程序员。
和阿凯一样，毕业后想脱离艺术轨道的艺考生不在少数。麦可思数据显示，艺术学本科生毕业后近七成从事了和专业相关的工作，但从职业发展中长期来看，艺术学毕业生工作中转行、转换职业的比例也偏高，一项调查发现，2014届艺术学本科生毕业五年后46%转换了行业。
转换赛道的过程必然是颠簸且痛苦的。对这些转行的艺术学毕业生而言，艺考就像是一条S形的曲线。它让他们弯道超车，达成升学的目的，同时也让他们花了双倍的力气，才将人生轨迹扭转到合适的方向。
学生时代走的捷径，毕业后，却成了进入职场的绊脚石。
两次面试，改变人生轨迹
为了能进入程序员岗位的面试阶段，阿凯在自己的简历上做了“手脚”——没有添加任何虚假成分，只是隐去了自己的艺术设计专业。他向天津市内50多家互联网公司程序员岗位投递了简历，最终收获了两次面试机会。
这次投简历，并不是为了找工作。此时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他得在那之前了解市场需要什么样的程序员。
“我这样挺不对的，浪费了别人的时间。”阿凯回忆起当时颇具创意的举动，露出不好意思的憨笑。但作为艺术生，他身边确实没有任何熟悉的人从事相关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公司问。
这两次面试结果简直是天上地下。第一家公司发现他连专业术语都答不上来时，直恨自己公司筛简历的系统不过关，叫阿凯立马走人。第二家公司发现阿凯什么都不会时，当场就想录取他，只是他得先签一份金额为2万多元的贷款合同，这笔钱是他上岗前的培训费用，等培训完，他要一边上班，一边还贷款。
这两次面试收获改变了阿凯的人生轨迹。在第一家公司，阿凯在被赶走的前一分钟问HR，市场到底需要程序员拥有什么技术能力？然后，他人生中第一次听说了JavaEE（Java平台的企业版，可以开发和运行企业级网络应用程序）。在第二家公司，阿凯看到了自己转换行业的希望——原来这个行业是可以培训的啊。当然他没有签那份奇怪的贷款协议。
阿凯很快找到了一家靠谱的培训机构，培训费用是15800元，可他当时兜里只有300。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夏天，在出租屋外的大太阳下，阿凯听到的是父亲坚决的反对声。挂了电话以后，父亲还从网上找了好多转行程序员失败的案例发给阿凯看，生怕他是被培训机构洗脑，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这是阿凯深思熟虑、把自己里里外外剖析之后的结论。就在这个暑假，他被已经实习了三个月的家装设计公司“开除”了，因为他在指定的一个月期限里，没有签下客户。
“家装设计是一部分，实际上你是半个销售。”阿凯说，如果不能签下客户，其他都白搭。那段时间，阿凯每天要打50多个电话，常常在开场白时就被挂掉。“我当时每天压力巨大，你让我聊天可能还行，但是做销售，要人付钱，太难了。”
何况退一步讲，就算只看设计能力，自己也完全没有天赋。从一开始走艺考，阿凯就是为了考取本科。他并不是天赋型选手，实习一年下来，除了出图比别人快，模拟光打得比别人好看，其余乏善可陈。但设计图最重要的是设计，他不擅长的那部分。
被“开除”后走回出租屋的路上，阿凯就想，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以技术为核心技能，而非以设计或是与客户沟通为核心的工作。
“程序员”三个字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一直都喜欢电脑。上高中时就善于帮身边的人装系统，自己也爱研究程序，但选了美术类艺考生这条路后，他以为做程序员只能是下辈子的事情。
就在阿凯思考人生的那段时间，2014年9月20日，阿里巴巴在美国上市，马云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那句来自遥远的人的话，点燃了阿凯的冲劲。“我才大四，真没有机会吗？”阿凯决定闯一闯。他告诉家人，自己打算贷款去上培训课。
阿凯奶奶舍不得孙子贷款，出了培训费。阿凯终于得以和29名来自各个行业、不同年纪的同学一起上课。当他看到与过去所学完全不同的内容时，一点也没害怕，反而特别兴奋。
“我之前太憋屈了。我想努力，但是我没有方向。我沟通不行，这不是加班就能搞定的事情。我设计不行，做出来的东西总是被人指指点点，却完全不知道正确的方案在哪里。”阿凯说，“当时我就想，如果能找到一个东西让我看书学，那该多好啊。”
培训结束后，阿凯拖着一个行李箱，在2014年12月下着雪的一天来到北京，踏上与本科专业无关的求职之旅。以位于西二旗800元一个月的床位为支点，在差不多投了一百多份简历后，阿凯终于得到了4次面试机会，最后得到了第一份工作。那是一家刚成立7天、共40人、专注APP开发设计的小公司，阿凯负责编码工作。阿凯至今感谢这家公司，尽管月薪很低，只有3500元，但这是一切的起点。
他不在乎这些物质细节，他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进退维谷
作为美术类艺考生的最高殿堂之一，中央美术学院在2021年底公布了《2021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据这份报告，34.92%的毕业生从事与所学专业不相关的工作。央美进一步调查发现，本科生主要是因为“专业工作不符合自己的职业期待”“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和“专业无关的工作收入更高”，选择从事与所学专业不相关的工作。
阿凯的同学毕业后，大部分都找到了与设计相关的工作，但起薪不高，也在3500元左右。
2019年5月17日，山东工艺美术学院2019届服装设计专业毕业作品发布会举行。（@视觉中国 图）
艺术类专业求学成本普遍相对更高，但整体而言，艺术类本科生在毕业初期月收入并不高，麦可思调查数据显示，2019届艺术类本科毕业生的平均收入是5256元，低于全国本科平均水平。设计学类专业在月收入方面最有竞争力，毕业五年后月收入接近万元。
“但我们学校其他专业的毕业生可能刚本科毕业就有月薪2万。”就读于武汉一所综合性大学设计专业的大三学生王月看到了不同专业起薪的巨大差距。
“设计师这个行业起薪特别低，要熬很多年，才会有比较可观的收入。”王月说，自己还是希望毕业后能凭专业直接找到收入较高的工作，所以尽管喜欢设计，但她还是决定考研转经管专业。
阿凯对自己放下艺术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但当他得知自己在画室遇到的“大神级”学长也不再画画时，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惋惜。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的何远是阿凯心中的“大神”，当年阿凯拍了不少学长的绘画练习作品洗出来留存着。
“进入中央美院之后，你会发现，总有在艺术上比你有天赋的人、手感比你好的人、画得比你好的人。它让你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你怎么画，天赋上的东西都是没有办法弥补的。所以这会促使你去找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何远说 ，于他而言，写作是更适合的路，所以他果断转行，也很少再画画了。
坚持艺术这件事，只会让成本越叠越高。
“这些年艺术类就业情况实在太差了。设计类的还好，但所谓造型类的如国画、油画、版画、壁画、雕塑等，基本上一毕业就等于失业了。”何远记得他们学校2021届艺术管理专业毕业生共30人，只有一位顺利就业了，还是因为转了设计专业，剩下29位全部没有就业，要么准备继续考研，要么一直待业，要么就彻底转 行。
“艺术是超越世俗层面、一个比较纯粹的东西，但实际上，艺术如果想活下来，它又和商业关系很密切，所以你在两者之间就会很纠结。”何远了解到北京一家知名画廊筛选年轻艺术家的标准之一是必须有留学背景。“艺术留学很贵，能被筛选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家境不错的。”
阿凯记得，一张好的画纸就要几十块钱，艺术类学院的学费也会比普通专业的高一倍，走艺术是一条烧钱的路。
中央美术学院《2021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特别提到学生的求职花费（包括交通费、置装费、印刷费等），2021 届本科生在求职过程中的平均花费为 1515.12 元。其中，油画系、壁画系、中国画学院本科生平均求职花费相对较高，分别为10000元、10000元和6025元。
中央美术学院的本科生，算得上是美术类艺考生中的天花板。但天花板的就业形势也并非一片光明。共计802名2021届本科毕业生中，有528名学生选择就业，其中417名是自由职业，真正签就业协议或劳动合同就业的学生只有94名。未就业的学生有44名。选择继续升学的学生有230名。
“但研究生读完了，发现还是没有市场，就继续读博，继续排队。现在的问题是博士毕业了，发现也进不了高校，然后就开始卷博士后。”何远不知道自己博士毕业后，能不能找到高校的教职工作。
困在循环里
同样是美术艺考生，姚睿凭借优异的艺考成绩，在上大学时就去考前培训班代课。“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就想要早点挣钱，早点反哺家庭。”姚睿凭借代课收入，自己负担了大学时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毕业后，姚睿继续从事考前培训工作。
麦可思数据显示，不论选择音乐、舞蹈还是美术、设计，成为教育培训人员是艺术学本科毕业生们从事较多的职业之一。中央美术学院关于2021 届毕业生就业去向的调研也支持这一结论，教育是这届毕业生流向人数最多的行业。
但姚睿认为这是自己“眼光比较短浅的决定”。
“你会发现做了几年培训，它是很基础的工作，别的也不会，专业也没学好，这一行进来就出不来了。”姚睿说。
“十年前研究怎么艺考，十年后还在研究怎么艺考。”何远这样总结身边从事教育培训工作的同学。“但你想，一个人整天做衡水中学的数学题，他能成为数学家吗？”
与此同时，姚睿却发现培训老师越来越难找了。他现在经营着一家艺考培训机构，很难招到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等知名艺术类院校的学生。“现在美院毕业的孩子，出来再在画室当老师的非常少，他们都觉得这个事儿不长久，未来发展空间很小。现在的孩子普遍家庭也比较好，不差这点钱，目光放在后面的钱，不放在眼 前。”
做考前培训老师其实“不少挣”，但用专业手艺吃饭，也总会遇到挣扎，甚至必须忍耐。
2012年11月24日，浙江省杭州市，浙江省2013届高校毕业生广电艺术类专场招聘会现场。（@视觉中国 图）
除了经营线下的考前培训班，姚睿每天中午12点和晚上10点都会在网络平台直播即兴画画。即兴在于他会根据直播间的弹幕随机确定绘画元素，将奇思妙想杂而不乱地组合在一幅速写小画里。直播画面上只有画纸和他的手，但他话很密，边画边聊一些与绘画有关的细节，最后靠流量卖漫画创意速写课程。
“什么叫会画画呢，想画什么能画什么就叫会画画。”姚睿说。只是，现实总不遂人愿。一天中午快下播前，他结合弹幕要求，画了暴力兔子和老鹰打拳击、黑熊当裁判的小图。但总有弹幕一直让他在画里加上嫦娥。姚睿回应说嫦娥加不上去，不合适。看课也卖得差不多了，姚睿准备下播。身边工作人员却提醒他：得画嫦娥。
好吧，画嫦娥。姚睿用三两笔就勾出嫦娥的头发和衣裙，把她摆在画面右上角小小的位置。
姚睿想教手机屏幕前的学生画心中想画的内容，但于他而言，想画什么就能画什么，其实是很奢侈和遥远的梦想。
捷径的价码
对程序员工作而言，阿凯大学前三年的经历是弯路。但他觉得值，他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艺考，在痛苦的高中时期有过一段可以画画的时光，更重要的是，他靠艺考拿到了大学本科学历。
“如果我当时没有艺考，我不知道我能上个专科，又或是连专科都上不了。”阿凯说，“但因为艺考，我上了本科，是个二本，还是天津地区的二本，对我来说，艺考带给我的价值已经足够了。”
前三年就算是弯路，那也是标记着本科学历的弯路。“本科学历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本科的话，我连面试资格都没 有。”
敲开程序员那道门后，阿凯又换了好几次工作，目前在知名互联网大厂工作。他试着帮以前小型公司的同事内推，但他们大多是专科学历。阿凯的内推一次也没有成功。
在姚睿经营的考前培训机构里，为了升学而学美术的高中生占到70%。“因为艺考继续升学的孩子，就业至少是比不上学那拨孩子要强，而且我认为美术还是好就业的。”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不存在没有代价的捷径。豆瓣小组“上班这件事”里，网名为“公主日记”的女孩和姚睿有着相似的经历。她是音乐类艺术生，拿到了硕士学历，毕业后一直在艺术培训机构教孩子唱歌。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但除了唱歌，她没有别的技能。
“艺术生就业除了考编当老师、去培训机构当老师或者去大学当老师，好像没什么其他选项了。”她凭借唱歌取得了学位，但现在她痛恨唱歌这件事。
“如果只是为了考学而选择艺考，那会坑了他们自己。”阿凯感谢艺考，但并不建议身边的亲戚盲目地奔向艺考。要不是因为自己在画画时觉得快乐，阿凯也绝不会选择艺考。它的成本太高了。除了前期金钱和精力的投入，艺考之后的惯性影响更不该被忽略。
“如果你逼孩子走艺考，走美术这条挺烧钱的路，哪怕你真的如愿考上了本科，但你路走错了，再找到正确赛道是很不容易的。美术生的赛道就是艺术造型和设计，但是如果你不学这个，你还有好多其他的赛道可以选。”阿凯觉得自己一直被运气眷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运气。
更何况现在这条捷径并不好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古风于2022年推出长篇小说《艺考》，聚焦艺术类高校招生内幕。古风曾长期担任艺考考官，有多年高等学校艺术教育经验。“现在艺考生要付出比准备高考更多的努力，因为艺考生的文化课分数线越来越高。艺考生其实不占便宜，而且可能要更辛苦、更麻烦、更困难。”
“就我走过的路来讲，我深深地体会到努力当然很重要，但是用心更重要。稀里糊涂的努力是不行的。要用心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努力做我们自己。”
10年过去了，阿凯依然记得当年在画室集训时速写老师提到的重点——先忽略衣服的褶皱细节，要把握人物动作的方向。而比前进更重要的，是要时刻校准人生的方向。
（应受访者要求，阿凯、何远、姚睿、王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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