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管之路家庭旅馆里的“好孕联盟”

澎湃研究所策划《试管之路》系列文章,关注异地就医做试管的女性的故事,在孤独的就医旅途中,如何用自身策略与姐妹情谊在简陋却温馨的小旅馆中追逐生育梦想。而她们的故事,亦为千万种中国家庭样本提供了一种视角。专题共四篇文章,这是第三篇《家庭旅馆中的“好孕联盟”》。

《试管之路》系列文章:

试管之路①︱决定的做出

试管之路②︱“试管”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人,梅子冲上去抱住她,拉过来告诉我,这位就是她在家庭旅馆里结识的好姐妹小艾。

小艾是梅子“召唤”来的,她们前一次做试管相识,最后都失败了,这次一起重新开始。这个场景在家庭旅馆并不罕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女性,从陌生人慢慢相处成为好朋友,下一次再做试管,从老家出发前就互相打招呼,相约着一起。

由于自身不孕或丈夫不育而与社会生活脱节,家庭旅馆成了做试管女性们的同温地带,在这里,她们终于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不管是治疗经验,还是家庭遭遇,她们都有很多相同的经历,足以让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打开话匣子,聊上很久。我去别的旅馆入住观察的时候,刚进门,就会有姐妹问我“你到哪一步了?”

这句话像一个暗号一样,根据对方的反应就能识别是不是同类。“你到哪一步了”问的是对方处于试管治疗周期的哪一个阶段。生殖中心周边有几百家这样的旅馆,居住的大部分都是来做试管的人。知名的特色科室吸引了全国各地的病患,于是提供便宜住宿的“医院旅馆”应运而生,群聚形成了“另类社区”。

这类住宿形态的称呼很多,有公寓、民宿、日租房、短租房、家庭旅馆等,总之都是没有取得合法执照的灰色经济。所以在官方话语里,它们又被称作“群租房”“非法日租房”或“无照黑旅馆”。的确,按照宾馆的经营标准来看,家庭旅馆不需要任何登记手续即可入住,可能存在消防隐患,卫生条件或许也不达标,但它们通常在刚被查处后,不久就又抬头。

这些被官方定性为亟待整治的乱象的旅馆,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做试管的人前来居住?她们在旅馆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民间住院部”

家庭旅馆有床位房和包间两种房型。床位房是容纳3-5张床的普通卧室,像青年旅社那样,以床位计价,70-90元/晚不等。包间则以房间为单位,通常由夫妻二人或女性与陪同照护的家人一同居住,150-200元/晚不等。

家庭旅馆床位房内景。 本文图均由澎湃研究所研究员 戴媛媛 摄

房里排列着床,房客日常姿势是躺,这里看起来的确像病房,并被媒体称为“民间住院部”。试管诊疗过程中,真正的住院时间只有两个节点:一次是在取卵日前一晚入住,以防女性运动量过多自发排卵,取完卵后便可出院;另一次是移植当天,只需女性在病房住半天,用于移植前的准备和移植后的休憩,所以移植病房也叫“日间病房”。

就诊以外的时间,异地就医的女性住在这个“民间住院部”。在这里,旅馆老板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医疗咨询人员的角色。吴姐开家庭旅馆十几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常跟房客们说:“有问题,找吴姐”。问题不仅指生活上的,还有可以找医生开什么药、该做什么身体检查等相对专业的问题,她会针对具体的人给出具体的建议。所以试管失败的姐妹,在离开旅馆前结账时,通常会问一句:“吴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外,这里还有医疗行为的实施。我曾在家庭旅馆所在的小区见过一位自称“护士”的人,她穿着白大褂,游走在各个家庭旅馆,为女性注射,收取注射费10元/针。

移植后,女性需要黄体支持,生殖中心的常规药物是口服如地屈孕酮,或阴道给药如雪诺同凝胶,也有生殖中心采用黄体酮针剂,医生开具14天的药量,由女性带回家在就近的社区诊所注射,或是用记号笔在女性臀部适于注射的部位画一个圈,现场教授注射方法,日后由家属代为注射。华姐将其比喻为“撇飞镖”,移植前她的老公就买了几斤猪皮练手。

在“民间住院部”,对于没有家属陪同的女性,吴姐和室友代替家属充当了陪护的角色。胚胎移植后,她们会在床上躺2-3天,和避免拎重物等剧烈活动,所以下楼去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等跑腿的活,常常由未移植的室友代劳。治疗周期有重叠的,也会相伴去医院,“你取单子,我排队挂号”,相互分工,提高效率。

旅馆也提供了让女性们密集分享知识和经验的地方。由于就诊时间紧迫,医患沟通不完备,女性们只能“自学成才”。除了上网检索,请室友“答疑解惑”也是十分便捷的学习方式。我刚进入田野时,不熟悉试管的流程和专业术语,月月仗义执言要“从头到尾帮我捋一遍”,给我开了个试管知识“速成班”。而除了试管知识,药物也在流转。试管失败的女性,通常会低价转让剩余的药物,最大化地发挥药物的价值,减少浪费。

陪护和打针,连同药物和知识的传递,让“民间住院部”里的女性形成了一个互助的试管共同体。

沉降下来的生活

家乡远在东北的华姐对家庭旅馆的存在满怀感激,“至少从家里出来,就有住宿的落脚点了”。

试管之路上,家庭旅馆虽然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但流动之中也有沉降下来的“生活”。异地就医的生活虽围绕试管展开,但试管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一日三餐不仅只为胚胎着床、卵泡生长。家庭旅馆的生活,渐渐显示出了“家”的一面。

前一次试管住在别的家庭旅馆时,小艾起初独自做饭,后来与三个室友相熟了,开始一起做饭一起吃。小艾十分怀念一起做饭吃饭的场景:“煮一碗面在那儿一个人吃,也没啥意思。咱们四个人,一人做一个菜,一起吃,这样每个人都能吃到四个菜。人多一起包饺子,就更有家的气息。”

“家的气息”在节日里更加浓厚。2020庚子年末,我和处在治疗周期中的姐妹们,在家庭旅馆一同过了年。因为治疗周期不能中断,生殖中心全年无休,每年都会有一些女性在家庭旅馆过年。大家一起擦玻璃、贴春联、包饺子,开办家庭旅馆的“春节联欢晚会”。一位东北姐妹的“试管脱口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说:“只要有乳房,就一定能着床;只要有月经,就一定能成功!”

“床”则是每个人对“家”的营造更直观的体现。藏族女性央金从青海老家带来了高僧加持过的藏香,点燃之后熏一熏枕头和被褥,让自己在这一小爿空间里安适下来。也有自带枕头和抱枕的人,她们将家里的什物延伸到旅馆,让原本非常态的生活容纳进一些私人的、熟稔的家常感。

家常感也滋长在日常的生活习惯与兴趣爱好的延续中。阿颖平日里喜欢跳广场舞,晚饭后会去公园和附近的居民一起跳,在北京,她学了一些新的歌曲和舞步。梅子老家的阳台种满了花,她很喜欢北京绿化带里的玉簪,于是偷偷移栽了一株,培育这株玉簪花成了梅子为异乡生活制造的小小仪式。她日日浇水照看,期待移植进她子宫里的胚胎也可以像这株花苗一样,在她的悉心呵护下扎根成长。

做试管的非常时期,家庭旅馆提供了共同生活的空间和便利条件,也在女性们的日常生活滋长出了生活气息和家常感,让她们从焦虑匆促的求子之旅中安顿下来,过一过日子。

穿着睡衣的姐妹们一起打牌消磨时间。

“好孕联盟”

梅子和小艾相识已有三年,三年间,她们在试管之路上携手同行了好几段旅程。前一次来,也是梅子先开始,听说小艾要来,梅子把晚饭做好,等她来了一起吃。小艾感到很温暖,她说:“一个人从老家跑过来,还要一个人跑去外面吃饭,就会有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感觉。但是有一个朋友在这儿,你就感觉有奔头了,就直接奔她那儿去了”。

小艾试管失败了多次,患有巧克力囊肿的她,内膜厚度总是不达标,胚胎在生殖中心冻存了好多年也没能移植进子宫。她差点放弃做试管,是梅子鼓励她再试一次。当初一起做饭的四姐妹,一个已经成功生下了孩子,另一个也转战回了山东老家做试管,但是她们仍旧保持联系,在“好孕四姐妹”群里分享彼此的生活。

分享生活也包括对隐私的吐露,这也是女性相互依赖的契机与情感流动的一部分。生殖与性紧密相关,性作为一个私密的话题,在家庭旅馆里,却常被公开谈论。我曾多次听见女性倾诉为了怀孕而行房事的尴尬,每个月的排卵期,她们要量体温,用排卵试纸检测,然后主动营造情欲氛围。房事结束后,还要双腿贴在墙上倒立,以免精液流出去。

这是田野中最打动我的一部分,狭小的家庭旅馆中流动着丰富且鲜活的女性生命体验,不论是对生育希望的期待,生活难题下的独特能动性,还是试管共同体命运下滋生的细腻而又浓烈的情谊联结。这些天南海北奔赴而来的女性,彼此支撑着跋涉于试管之路上,一同等待生育的降临,也在不知不觉中结盟成了一个强大的情感支持网络。

来自青海的央金是个腼腆害羞的藏族女孩,因为饮食习惯迥异于平原上生活的女性,在饭桌上也和大家少有共同语言,总是沉默寡言。信仰佛教的她身上有种安宁的气质,又擅长唱歌跳舞,充满异域风情,很快受到大家的欢迎。试管失败后,央金打算放弃做试管,收养哥哥家的女儿。临走前,室友们送给养女的礼物填满了央金的行李箱。她感动地哭着告诉大家,这一趟没有白来,虽然没有抱到孩子,但是收获了珍贵的友谊。

央金为姐妹留下的藏文祝福语,并逐字解释。

做田野的几年间,我曾见过很多试管失败的女性伤心的泪水,尤其是在移植后14天验孕的节点。这时候,会有一群姐妹围上去安慰。有的递纸巾擦眼泪,有的帮忙出谋划策,一起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也有的用自己曾经失败的经历来表达“你不是一个人。”等待一场生育本是一件女性化的、私人化的情感历程,试管姐妹们在情感的袒露中增强彼此的情谊联结,这种情感支撑,也代偿了这条孤独路上缺席的丈夫与亲属家人的情感支持,那些试管失败后的女性常常在离开时收获姐妹的支持而又重拾起信心和希望。

而这些姐妹间的情谊与爱护,也丰富着我的生命体验。最初入住旅馆的时候,我曾遭受几位女性的拒绝,她们认为我是“来研究她们的痛苦”的人,境遇不同的我无法与她们共情。相处久了之后,她们慢慢接纳了我,对我的研究有很多帮助。在一些我以研究者身份不便进入的医院区域,她们会拉着我跟医护人员说“这是我妹妹”,让我得以用家属的身份进入到日间移植病房参与观察。有很多姐妹再次来到吴姐的家庭旅馆,会招呼我过去玩。阿颖怀孕后,请我帮孩子取名字,以此纪念我们在家庭旅馆结下的情谊。

结语

在父权制的话语里,女性通常被描述成相互妒忌和排斥的群体,但家庭旅馆里女性之间互助互爱的姐妹情谊,为这种叙事提供了又一个反驳的例证。跨越地域和阶层界限,她们形成了一个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好孕联盟”, 那些史书中反复讲述的“英雄惜英雄”的兄弟情义,在家庭旅馆找到了真实的女性版本:“好女惜好女”的姐妹情谊。而这种姐妹情谊,也会绵延到旅馆之外,回乡之后,绵延到那些更长更远的生命历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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