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希那和她创作的故事人物
最开始接触白希那,是《月亮冰激凌》和《云朵面包》这两本书。月亮和云朵是自然界中永恒存在而美好无言的事物,冰激凌和面包是人类生活中日常平凡而颇具诱惑的食物,二者相联接,让原本遥远而无法碰触的物象,变成几乎是唾手可得的美食,月亮冰激凌使停电后骚动的世界凉爽平静下来,云朵面包让人脱开重力牵扯,奇异地飘浮于空中。故事中渗透纸背的想象力,与插图所运用的泥塑、布艺等多种手法糅合一处,将新的光芒注入读者之眼与心。绘本的受众,可能主要还是儿童,而白希那通过她的绘本所呈现的,正是一种儿童的视角与世界。
《月亮冰激凌》中大家居住的公寓楼,
仔细看每个家庭的陈设都清清楚楚,透露出日常生活的细节
白希那的绘本取材,基本都源自日常生活,故事背景的架设多是普通人都很熟悉的时空,而其中经常作为故事发生空间的便是“家”这一温柔所在。不止《月亮冰激凌》和《云朵面包》,其他如《我是狗》《糖球》《奇怪的客人》《奇怪的妈妈》等也都是如此,《澡堂里的仙女》故事主要发生在澡堂,但结尾仍然落回家里。因为故事的温暖,绘本中的“家”总使人觉得是最可依赖的地方。绘本又更撷取和展现家的精微的片段,比如《糖球》中从上个星期天开始就找不到的遥控器,《我是狗》中小狗珠珠独自百无聊赖地趴在阳台上,在楼下传来的各种生活的声音中等待漫长的时间过去,奶奶出门回来,带它散步的时间到来,这些都是在家里平凡到几乎不被留意的事情和时光。而家这个场所,正是儿童最常接触的、与周围建立联系的情感开端。
故事中的魔法与爱,是儿童生活的光
《奇怪的妈妈》中,仙女妈妈用煎鸡蛋做太阳,
给生病的昊昊以温暖
魔法是白希那偏好的一个主题,在她的讲述中,似乎隐隐存在“人与神仙”的叙述模式。神仙是可以使用魔法的,《奇怪的妈妈》里,神仙不小心将墨汁倒在了云朵上,世界下起很大的雨,发烧的昊昊提前回了家,妈妈却不能马上回去照顾,电话阴差阳错打到了神仙那里,于是神仙妈妈乘着云朵去看望昊昊。她用制作云雾的手法做鸡蛋汤,煎蛋来当作温暖的太阳,让昊昊睡在一团最大最软的云朵上,还在旁边再飘浮一朵小小的下雨的云,湿润干燥的空气,也滋润家中的盆栽。《奇怪的客人》则是一个迷路的神仙小孩千月露,流落到小男孩家里,他放屁的气流几乎把人和椅子都要冲倒,生气时周围空气都被加热,吃冰激凌可以降雪,吃棉花糖会形成粉色的雾,发怒时引起雷电轰鸣,大哭后如同发大水般,熟睡做了美梦就升腾起绚丽的彩虹。这样人神共处的境遇,莫不是小孩子泛神灵思维的展现,甚至是他们对实际现象的一种解释。在孩童的世界里,魔法随时降临,他们的想法不为现成知识的公式所约束,更不被成人的社会条约所规范。这些魔法想象,几乎可以弥补现实中难以达成的愿望,或者哪怕只是让生活显得更平顺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魔法是儿童生活之光。
《奇怪的妈妈》中,仙女妈妈制造的又大又软的云朵
《澡堂里的仙女》中的仙女奶奶,带着小志在冷水池一起玩各种花样,比站功、拍水、水下憋气等,而另一旁在搓澡的小志妈妈则说:“别玩儿了,感冒了妈妈可不管!”仙女奶奶想喝小酸奶了,小志这时便愿意照妈妈说的,先去又闷又热的热水池泡一会儿,再忍受妈妈的揉搓,这些主动的忍耐,都是为了让仙女奶奶得到她想要的小酸奶。《奇怪的客人》中的神仙小孩千月露,填补了在家无人玩耍的小孩的孤独与落寞。《奇怪的妈妈》里神仙妈妈的出现,也抚慰了大人和小孩不能很快相见的焦虑。魔法这道想象之光,让生活中不可避免生成的裂缝显得不那么深沉灰暗,使人能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始终怀抱些许期盼。
澡堂里的仙女奶奶,带小志一起在冷水池中玩游戏
亲近儿童的写作视角,让绘本氛围更加温柔
白希那非常擅于运用儿童视角,正如她在《梦里尝到的苍蝇》的题词里所写的:“送给我的女儿弘毘,她带给我很多创作灵感,尤其在这次创作中,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可以当作她对绘本视角的自陈,并非成人对儿童世界自以为是的俯视或想象,毋宁说是儿童对成人世界的瞥视,在这束轻轻的目光中,有几分好奇,也存着疑惑。这种儿童视角突出且集中的体现,是在《糖球》这本书里,爸爸的唠叨中。那一页全部被爸爸回到家之后说的话占满,大大的字体和连续的句子,加上故意不留出空白的空间,可说是亲子关系当中到处充斥着这些声音的隐喻。逐字逐句读去,反而十分好笑,当话语脱离开具体语境,句子被单独提取出来,语气越是活灵活现,就越是让人捧腹大笑:
东东啊,作业写了吗?把玩具收拾好。这是整理好的吗?赶快整理完写作业吧。带珠珠遛弯了吗?便便处理了吗?遛弯的时候带着塑料袋了吗?手擦干净了吗?如果不好好照顾它就没有资格养小狗。这字是怎么写的?害臊吧?找到自行车钥匙了吗?写好名字了吗?遥控器呢?坐好啊。不要掉饭粒。吃饭的时候不要去卫生间。关好门。挺胸。椅子拉一拉再坐。蔬菜也要吃。好好嚼嚼再吃。闭上嘴巴。家庭作业认真记了吗?吃完饭再喝水。吃完饭再说话。学校通知放餐桌上吧。…………
《糖球》中爸爸回到家之后持续的唠叨,
其真实既让人忍俊不禁,也使人警醒
将大人回到家后与儿童的对话浓缩一处,话语中处处都是大人对儿童的要求,是社会化进程中大人必须起到监督作用的呈现,但又无处不见作为儿童在适应时的难免无奈的感受。被唠叨也许是成长中必经的一种荒诞,但儿童会明白那也是一种爱,这便是东东故意在睡觉时吃下一颗糖球后听到“我爱你我爱你”的由来,那是从爸爸心里发出的声音。
东东吃下糖球,听见了爸爸内心不断发出的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糖球》的故事结构十分精巧,作者颇具匠心地设计了六个场景,分别对应六颗糖球的魔力。东东在小店偶然买到拥有神奇的魔力的糖球,吃下和沙发花纹相似的薄荷味糖球,听到了沙发的诉苦,第二颗让东东听到了小狗珠珠的心声,第三颗是爸爸的唠叨,粉红色的那颗听到了已离世的奶奶的声音,第五颗让东东听到落叶纷纷说“再见”,而第六颗怎么舔也听不到声音的透明的糖球,似乎正象征着总是孤独地自己玩的东东。但当东东听到了不会说话的家具、小狗珠珠、已经见不到的奶奶、爸爸的内心和窗外落叶的声音之后,他跟周遭世界形成了微妙而紧密的关联,也许正是这种联系的鼓励,使他有了自己开口说的打算,“想和我一起玩吗?”可能只有没有分别之心,才能在心中听到那些声音。儿童视角的沉浸,展示出尚未完全社会化的、并非一切都朝着目的论方向的心,才可能拥有纯净清澈的世界。
六颗不同颜色的糖球,让东东与周围的世界有了深刻的连接
独具特色的多种艺术形式混用,营造出强烈的艺术风格
而尤其为白希那绘本增色的,是其插图的表现形式,它们与内容一起,融汇成独属于白希那的儿童世界。这是白希那的特色所在,也是她屡屡获奖的重要原因。她用泥塑显现出的人物神情更为凝滞,仿佛抓住了时光的一瞬,犹如舞台上聚光灯下的定格,将人物瞬时的情绪经由定格而放大,使身为儿童因为与成人世界隔阂而生出的落寞更加显豁。这些落寞,比如《奇怪的客人》起头“雨天的午后,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糖球》中开头的“我自己玩”,对生来感受敏锐的人来说,生命中这些或微小或巨大的孤独感本就挥之不去,即便是儿童,对此也已经有所体验。这样的表现形式,与文字传达的相应情绪相适应,相为补充辉映,它们只是在表现着,并没有取悦读者的心思。
《澡堂里的仙女》中,泥塑塑造出来的仙女奶奶形象
并不同于一般仙女的美貌,
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但这却正是强烈的白希那式风格
将绘画、摄影、纸艺等多种手法结合起来组合成图,几乎将纸媒的二维空间延伸转化到三维空间之中,至少在视觉感受上传达出如此震撼的艺术效果,这在白希那为《红豆粥婆婆》一书作插画时体现得尤为明显。她用揉皱的纸来制作老婆婆和老虎的形象,皮肤的纹理褶皱清晰可见,而婆婆草屋里的器具又是实景拍摄,加上光影的配合,整体营造出非常浓厚的现场感。在这个故事中,喝了婆婆亲手熬成的红豆粥的栗子、乌龟、臭㞎㞎、锥子、石臼、草席、背架纷纷帮助婆婆对付老虎,撞、咬、戳、砸、卷、扔等动作是故事发展的连环高潮,也是让故事富有机趣的所在,因此,白希那采用的这种表现手法,可以说精确地传达出故事的精髓。这种呈现方式,正如书后苏清华的评论所言,“把一个民间故事演绎成一部‘图画剧’”,极大地拓展了图画本身的表现力,不同材料搭配后形成的感觉上的碰撞,或再现或重塑了现实场景的形态与焦点,使人如同亲临其境。这种经由多种艺术手法完成的配图营造出浓烈的舞台感,画面的定格形成一种张力,将情绪凝结起来,仿佛处于迸发的焦点,引人入胜。这样的定格仿佛从时间长河中截取出光点,使日常生活形成一些不连续的间隙,而魔法与爱的光芒又将它们照亮着,使内心不至暗淡无光。
《云朵面包》中使用了剪纸、拼贴、泥塑、摄影等多种创作手法
撰文|李小雨
编辑|石延平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