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岁的方丽,因为生育的问题,7年间辗转多地做检查、服各类药物、做试管婴儿。身心俱疲,却无法放弃。她的遭遇,是底层女性经受生育压力的缩影。
早上六点五十,方丽出发前往武汉中南医院生殖科。中南医院的号紧张,必须早起才能取到。比起那些第一次来的患者,她显得老道许多,知道医院附近哪家早点最好吃,还会帮群里的病友排队取号。
中南医院生殖科主要从事不孕不育症的诊断、治疗和研究工作。不孕不育的治疗全国著名,在湖北卫健委公布的湖北23家可开展试管婴儿业务的医院中,中南医院的专业度排名靠前。经人推荐后,方丽选择中南医院。
“又来了啊。”方丽在检查室外又遇到了2017年认识的李敏。“你也是啊。”两人像战友般,相视一笑。
等在生殖科外的女人们多与方丽经历相似。“明星”战友老陈,做试管11年还在继续,“病太多又杂,没有办法。”有40岁时失去20岁的儿子,来做试管的阿姨。有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查出乳腺癌的人,等孩子一出生就把乳房割掉。但没母乳的孩子身体很弱,最后孩子没了,还是离婚。
在生殖科做试管的女人有着相似的面部特征。因打激素导致内分泌失调,额头长满痘痘和粉刺。太早出门,无心也无暇打扮,多蓬头垢面示人。行色匆匆,她们背着装满检查单的大包独自在医院楼层内穿梭。她们在生殖中心的长椅聚集,病号服掩盖下,她们肚子上有多处孔洞,臀部因长期打针而肌肉僵硬,眼里是长时间精神紧张后的迷茫。她们在等待检查的途中互相交流抠假、拼假以保证检查时间,在检查结束后,交谈着彼此的雌二醇、卵泡大小和个数,就像高中月考对答案那样认真。
她们来自不同的职业:有公务员、幼师和公司白领;有家境富裕的,也有家庭条件一般的。但在生殖科门诊前,她们都是一样的角色,肩负着生儿育女的责任。
方丽今年30岁。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做试管。此前,她也曾享受过为人母的喜悦与被家人疼爱的幸福。3年前,方丽第一次通过试管婴儿怀上了孩子。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拿到确定怀孕的指标单时又累又担心的心情,“整个人像跑完一场马拉松。”
她迫不及待想与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给丈夫打第一次电话,打不通。再打,直到打通为止。她说:“我看到我的宝宝了。”
丈夫问:“你真的看到了?”
“真的。”两人抱着电话,让笑声从这头传到那头,再从那头传到这头,像极了刚谈恋爱的时候。
确定怀孕后,吃黄体酮、美卓乐、阿司匹林和肝素成了幸福的负担。每天吃药时,方丽都想,自己是为了小宝贝的健康努力。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有颗心跟自己的心跳合为一体:“扑通”、“扑通”。
回娘家后,方丽怀孕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相熟的亲戚邻居都来贺喜,一家人抓糖给人吃,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打方丽怀孕后,婆婆每隔一天就打来视频电话,问方丽感觉怎么样,想吃酸还是辣,还说有预感方丽怀的一定是个男孩,是自己梦见的。
方丽沉浸在怀孕的喜悦中,也希望如此,连连说,希望婆婆的梦准。一时,婆家、娘家、小家庭其乐融融。
好景不长,胚胎移植两个月后,B超检查时,医生看不见婴儿胎心。未降生的孩子死在腹中。
“我看到它进去的,我很小心了,怎么会呢?”一连好几天,方丽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经常沉默不语。
婆婆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挂断电话,一连两个星期没有联系方丽。
母亲总是叹气,也无话可说,只能对孩子的事避而不谈,欲言又止。
丈夫的失落也写在脸上。那段时间,丈夫脾气暴躁,一点小事就摔烟灰缸,喝醉了就跟人打架。方丽去警察局领丈夫的时候,觉得他愤怒和怨恨对象其实都是自己。
一个孩子的消失,把三个家庭的快乐摔得粉碎。
方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孕,是在结婚一年后。
2013年,方丽婚后第一次在丈夫家——湖北石首市过春节。婆婆私下给方丽说,赶紧趁年轻生个小孩。公婆在农村出生,思想传统,对儿媳的期望就是能早点生孩子,必须有男孩,要传宗接代。
方丽22岁,觉得自己还年轻,想先攒钱买房。她跟婆婆说了自己的顾虑,婆婆大笑,说:“男人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没个孩子,不会认真赚钱。”
母亲也赞同,认为有了孩子家庭才稳固,而且第一胎最好是男孩。作为过来人,母亲明白要是不生育,女人在婆家会多么不受待见。母亲生育晚,再加上头胎是女孩,受尽了婆婆的脸色,直至生下方丽弟弟,才能堂堂正正上桌吃饭。
在二老的反复劝说下,方丽也对怀孕上心了。但自己一直不怀孕,下意识的恐惧、焦虑随之而来。同时,方丽的下腹隐隐作痛,她担心不怀孕跟这有关,决定到医院做检查。
检查结果显示,输卵管一侧堵塞并有粘连。医生说,受孕几率减半,如果想治疗,建议做宫腹腔镜手术。方丽同意了,母亲陪着她住院。
入院当天,医生上了软化宫颈的药,帮助之后做宫腹腔镜时扩张宫颈。强烈的宫缩感越来越强,方丽冒冷汗,蜷缩着。第二天,做宫腹腔镜手术时,麻醉师问她要不要使用镇痛泵,一支500块。方丽拒绝了,能省就省。
护士把方丽的双腿放到架子上固定,她下身裸露,感到羞耻,但很快就被推药的疼盖过。粗针插入下身,方丽感觉听到“噗”的一声——像鱼吐了个泡泡的声音。疼痛从针眼处发散开来,越来越烈。
术后不久,麻药劲一过,省镇痛泵的代价就来了,方丽痛得受不了。接下来两天,疼痛接踵而来:她先是胀气,接着后肩膀疼,最后,肺部被胀气顶得痛。
住院期间,婆婆打电话问方丽在家做什么,方丽忍着痛,笑着搪塞过去。要是让婆婆知道自己有生育问题,自己跟丈夫都不会好过。
方丽按医生说的做了几次艾灸,想着对子宫和卵巢好。临出院前,医生提醒,为了自然受孕,丈夫也要去查精。方丽答应了。
术后,方丽在娘家休息了半个月,便奔向丈夫工作的地方。临走前,母亲叮嘱说,下次过年多带个人回来。
方丽僵硬地笑了笑,点了头。
去到山西,方丽第一次上网搜“排卵期”、“什么食物容易受孕”。老公有次看到手机界面,打笑她:“果然女人到了岁数,就想做妈妈。”
方丽舔舔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不是到了岁数想做,而是怕到了岁数不能做。但这话不能对丈夫说,他从没想过,方丽会不能生育。
2014年,方丽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她多次劝说丈夫去做精液检查,但丈夫坚持自己没有毛病。刚开始,他还敷衍着,语气平淡,后来一听到这事就面色难看,最后干脆发脾气、甩门、转身就走。方丽听到“轰”的一声门响,理解丈夫被怀疑性能力的愤怒。但她心里同样委屈。
相处时,方丽观察到丈夫尿频的问题,终于说服丈夫去医院。一查,丈夫患者前列腺炎,会影响精子活力,导致女方不能怀孕。
看到不是她的问题,方丽心中的羞耻感放下了。随后,丈夫吃中药、治疗都不要方丽陪同,“你去了又帮不上忙”。
兜兜转转,双方的问题最终都得以解决,方丽一心期待着小生命降临。
一直2015年,方丽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婆婆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丈夫做前列腺手术的事,一边心疼儿子,一边觉得其实是方丽不能生,过年时便没了好脸色。
2016年,丈夫提出要做试管婴儿,方丽觉得为难。此前,治病花掉了方丽的全部积蓄,丈夫也掏了不少钱。做试管婴儿一次就要花几万块,经济压力大。就算如愿怀孕,孩子也只能送回农村,给双方父母抚养。
但眼下,方丽顾不得孩子的未来。她只想减轻逐年增加的生育压力,“我真的挺自私的。”
2017年,方丽和丈夫带着准备买房的钱和一张信用卡,前往武汉。平日里,方丽独自待在武汉,丈夫只有在需要他做检查时才来,检查完又匆忙离开。
医院里,丈夫需要查激素、镜子常规、精浆生化、精子DNA碎片……零零总总共计13项。方丽需要抽血、看诊、做阴超检测卵泡情况、开促排卵药、打针。方丽看着丈夫,觉得他一下子老了一头,胖了、黑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丈夫做了两次精液分析,结果都在正常值范围内,精子没有问题。怀不上孕的源头,还是出在方丽身上。
15天后,方丽做取卵手术。手术室的床很平,她双手抱胸、双腿张开着放在支架上。床是冰冷的,四周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紧张得直发抖。
从休息室出来,丈夫不在门外。其他女性都有人等,唯独自己没有,她感觉到无助。过了一会,丈夫回来了,说有事要提前走,方丽独自回科室取纱布。晚上回到出租屋后,方丽想找相熟的试管战友聊天,但夜已深。她想给老公打电话,又担心打扰他休息,思来想去睡不着。
方丽的方案是移植鲜胚,取卵三天后移植。
丈夫在移植前一天赶来。那天夜里,方丽抱怨说自己好累,丈夫抱抱她说:“生下孩子就好了。”
第一次移植胚胎,成功着床。但由于鲜胚质量不高,两个月后,大家发现是死胎。短暂喜悦过后,方丽被打回原样。
此时,方丽和丈夫从2017年走到2020年。她放弃了,第一次试管的失败让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这几年,他们把上次做试管信用卡上欠的钱还完,手上已经没有余钱。
今年,方丽迈入30岁大关。在农村,女人30岁没有小孩,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生不出,是她老公身体有毛病。”
“不,是她早年离家乱搞男女关系,堕了很多次胎,做了孽才怀不上的。”
在老家,方丽时常听到邻居私底下对她指指点点。
更大的压力在于婆家。有一次,方丽和丈夫在家,婆婆打来电话,丈夫正在做饭,按了免提。电话另一头传来婆婆的声音:“要不就离了再娶一个,反正方丽家是农村的,条件又不好,居然还不能生孩子!”方丽就在旁边。
丈夫一口回绝了,但方丽也看得出他心里非常焦急,无奈经济上不允许再次试管。生一个孩子,几年来成了夫妻俩的心病,让人隐隐作痛。
近一年,两口子靠着最原始的办法,梦想生孩子——房事后,在方丽腰下垫高。漫漫长夜,两人对怀孕的事避而不谈,又默契地配合着。
妈妈和婆婆时常打电话来关心方丽和丈夫近况,也带来新的偏方:母亲听说哪家老中医好,帮方丽打听好了;婆婆也介绍了“神医”,还寄来亲戚家小孩子穿过的衣服,说是沾孕气。婆婆还说,在卧室贴婴儿画,可以招孩子。
为了讨好婆婆,方丽经常去庙里拜佛求子,去看了“神医”,捡了中药回来熬好,当着她的面喝下,才见着对方的笑脸。丈夫也要喝,尝了一口说苦,被婆婆训斥。
待婆婆一走,丈夫叹了口气说:“你赶快生个孩子吧。”
这些年,丈夫虽没有明着催自己,但自打检查出前列腺炎后,一听到身边人打听俩人怎么还不要孩子时,脸总僵着。每当方丽来例假时,家里的气压总比平时低。
母亲曾提过,有亲戚生了个三胎,是女儿,她要不去问问能够领养。方丽跟丈夫商量,丈夫抗拒,说:“不是自己生的就不亲,而且村里嘴杂,孩子迟早知道,她长大想认回亲生父母,你要怎么办,还回去吗?!”
方丽没话说。
各方的压力都袭来。为了保住婚姻,夫妻俩决定再试一次,东借西筹,凑了7万块。
2020年6月28日,方丽只身前往武汉,再战试管。
在“备孕群”里,成功的人要发红包,然后退群。余下的人瞬间打了一溜“接好孕”,红包反倒领得慢。没成功的人彼此鼓励、安慰着,继续前行。
在群里,试管成功被称为“毕业”。方丽显然是“差生”,她又留级了。这次来武汉,她移植了两次2017年的冻胚,都没成功。她面临着重新取卵。
打促排针、取卵、移植,又是一个轮回。求孕之路,就像一场豪赌:幸运的人赌赢了,从此收山;输的人只能倾尽财产,不断下注,直到生下孩子。
“每次都是赌博,每天都是闯关。”
2020年12月4号,方丽再次开始打促排卵针。一切还在继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方丽、李敏为化名
文章来源: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