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学设计的学生没有不知道王受之的。20世纪90年代,王受之先生的《世界现代建筑史》《世界现代设计史》《世界平面设计史》等著作成为国内大学设计专业的主要参考教材。他也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设计教育的奠基人之一。
祖籍广东的王受之先生看起来非常精干,说起话来语速很快,故事感十足。
2019年9月,在美国和中国广东教了大半辈子书的王受之,在73岁的年纪只身来到上海,参与筹建上海科技大学创意与艺术学院的专业学科。
上海科技大学创意与艺术学院的校舍,是4栋简洁现代、四四方方的大楼。学院目前正处于筹备专业学科的阶段,计划于今明两年内招收第一批新生。
每天,王受之先生都“两点一线”,奔波在办公室和宿舍之间。除了开会、招聘员工这些大事,他还管着很多小事,比如买什么办公家具、怎么布置环境。仅有的一点业余时间,他都用来画画,装饰大楼的墙面。
对今年75岁的王受之来说,这是他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新的一年,他有什么新的打算?上观新闻记者专访了上海科技大学创意与艺术学院副院长王受之先生。
上海科技大学创意与艺术学院副院长王受之。
上观新闻:您为什么在70多岁的时候决定来上海筹建一所新型设计学院的专业学科?
王受之:这个故事说起来挺长的。我得回顾一下自己走上现代设计研究这条道路的经历才能说清楚。
20世纪80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到广州美术学院创建了工业设计研究室。那时候我就明显感觉到,在工业产品设计方面,国内和西方存在很大的差距,特别是消费产品。我是武汉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的,主修美国史。因为对设计非常感兴趣,所以从1982年开始对设计理论进行研究。
最早从事中国现代设计教育的一批学者,大多从国外带回了最新的设计理念和知识。比如,清华大学的柳冠中先生,他1981年被公派到德国斯图加特设计学院学习工业设计。还有江南大学的张福昌先生,他是去日本千叶大学留学,学习工业设计的。而我当时主要是通过书和资料来了解国外设计发展的历史和现状。可能是因为学历史的关系,研究设计史我比较得心应手,所以我才30几岁就在国内出名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成了“学术网红”。
上观新闻:当时的“学术网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王受之:到处去讲学,从甘肃讲到东北,从北京讲到上海。记得1983年,我第一次来到上海讲课,是在南京路上的上海广告美术公司。上海当时还没有美术学院,上海广告美术公司是专业做设计的,所以他们请我去讲现代设计史。当时的讲课现场真是人头攒动。
我的第一本书《世界工业设计史》也是在上海出版的。我记得,长乐路上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是当时国内最好的美术出版社之一。
上观新闻:您对上海的路名还记得这么清楚。
王受之:是的,我对上海的印象非常深刻。我很喜欢上海这座城市的精致和成熟。这就是为什么兜兜转转几十年,我又来到上海工作的原因。
在国内学术界出名后,随着对设计理论研究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到自己有很多不足。1984年,我来到当时的香港理工学院讲学。在香港,我看到了一个非常丰富的物质世界,可以说是眼界大开。
从1987年到2011年,我一直在美国教书。当初为什么出国?因为我想有更开阔的眼界。
2011年,我到了退休年龄。因为我是终身教授,当然还可以继续在那里教书。但是我觉得,在美国继续教书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而回到国内教书,则是雪中送炭。为什么这样说?现在也有很多有留学背景的老师回到国内任职,但他们都是教设计的,几乎没有人教设计史。设计史这门课,对设计专业的学生来说至关重要。如果你不了解历史,你的设计可能只是一个技术层面的操作。而设计其实应该是一种文化,是一种承上启下的文脉。此外,我在美国从事设计教育这么多年,我也很愿意把那些经验带回国内。
从2012年到2018年,我出任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院长。后来,上海科技大学创意与艺术学院正好要创建专业学科,问我愿不愿意参与,我们一拍即合。2019年9月,我正式来到上海工作。
上观新闻:这个筹建中的设计学科,将来会与众不同吧?
王受之:确实可以这么说。首先,我们招收的学生全部是理工科学生,不是文科生,也不是艺术类的学生。因为上海科技大学是一所以前沿理工学科为主的研究型大学。
当然,我们也面临很大的挑战。这些学生都具有很强的理工科背景,比如他们都会电脑编程,但是他们的艺术素养和品位是需要提高的。同时,怎样把他们的理工科专业强项和设计结合起来,设计出符合用户需求的产品,也将是一个教学的难点。
王受之先生在作画。
上观新闻:听说,该学院将开设一个全新的娱乐设计专业?
王受之:在国外,娱乐设计(entertainment design)已经开始出现。可目前国内还没有这个专业,我们应该是国内较早提出来的。娱乐设计,它是叙事、美学、技术结合在一起的体验式设计,它一定是文化和产业的融合。
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开设过一门选修课,叫作“娱乐设计导论”。当时我发现,学生有学插画的,有学电影的,有学做道具的,而他们其实都在做与娱乐有关的事情,于是我就把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开了这门课。没过多久,学校就创立了娱乐设计系。现在,娱乐设计系已经成了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最大的系,学生占总人数的1/4。
我20世纪80年代去美国,眼看着美国的娱乐产业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国内的娱乐市场这些年发展迅速,比如电视连续剧的产量也很高,但是我们的片子基本是在国内放映,很少能真正走向国际市场。为什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缺少娱乐设计的大战略。
在美国,娱乐设计战略最成功的例子是漫威电影公司。漫威有一种职位叫项目经营,他们在拍第一部《钢铁侠》时,就想好了第二部、第三部以及后面的内容,想好了全局。就好比拍一部《水浒传》,可不可以横向拉出一条林冲的故事线,再拍5集的《林冲别传》呢?我们有很多丰富的故事资源,但是做来做去就是根据原著改编,缺少设计和创意策略。我相信,只要学生具备了叙事和视觉表达的能力,他们毕业后可以从事各种与娱乐相关的工作。
现在,国内有些设计学院的专业划分越来越细,有的甚至开设了十几个专业。但我们不希望把学生变成细枝末节的人,而是要把他们培养成复合型人才。我们创意与艺术学院计划开设娱乐设计和智能设计两个专业,我相信它们正是培养复合型人才的一片土壤。
上观新闻:在创办这个设计学科的过程中,您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王受之:最难的是找老师。现在国内大学一般不鼓励兼职老师,特别是以研究为主的学校,兼职的老师就更少。但是我们这个专业的特点是,所教的都是产业前线最新的内容,日新月异,每天都在变化。比如说电玩,3年前的电玩现在已经没有人玩了。所以,我们需要相当数量的兼职老师,而且是业界最前沿的顶尖人物。幸好,上海集聚了大量娱乐行业的人才,为我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虽然这件事很难,我们正在做一件以前没有做过的工作,办一个以前没有过的设计学科;但是我很期待,这所学院能为国家培养出第一代新型的设计人才。就像乔布斯,像埃隆·马斯克,他们这样的人才可能并不是学校能够培养出来的,但是我想:我们的学校能不能创造一种氛围,去为这种人才的产生创造一些条件呢?这就算是我的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