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部个人史,都有血泪与欢笑
文 | 叶倾城 来源 | 作家叶倾城
怀孕住院多次,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便去护士站荡。
在楼道里散步散累了,也在那儿坐会儿喘口气。
好歹那是正常桌椅,回病房只是穿鞋下地、脱鞋上床的狭窄。
我和小护士们聊天,探视时间帮来访者指路,偶尔和她们一道猜测是娘家人、婆家人、同学抑或同事。
一致认为:娘家人爱送吃的,婆家人喜欢礼盒,年轻人往往不知道产妇和新生儿需要什么,拎奶粉提香蕉是常态。
抱花的则太不着四六了,我见过被挡在病房外的——“新生儿容易花粉过敏。”
我在好远的地方,弱弱地提出抗议:“我看过报道,国外有些产房是放花的。”
“外国人和我们体质不同吧。”
“如果医院放的,一定是选不会过敏的。可你们在街上瞎买,知道什么是过敏什么不过敏呀?”
整层楼的病人名字,都是一张张的小名卡,按房号排在一张板上:张三,35岁,A型,2/0;李四,29岁,B型,3/0,不良产育史……
它们就挂在那儿,像以前张贴在教室里的红黑榜,无遮无拦。
看是不好的,我一边羞愧着一边继续看。
斜线前后,分别是孕次数及产次数。
1/0,代表第一次怀孕,没有分娩过。
而3/1,则是第三次怀孕,有过一次分娩。
出我意料之处有两个:一是粗粗一算,本楼层产妇的平均年纪过了三十。
这大概算是与国际接轨:2003年,日本女性生第一个孩子时的年龄为30.4周岁,比1980年时的调查推迟了4岁 。
但放在中国的环境下,确实没想到。
全社会都在高喊万勿成剩,每个小姑娘都惶惶想在最佳产育年龄之前佳儿在抱,虽然周围剩女成堆,但二十出头的毕婚族显然人数更庞大。
时代确实在缓慢推进中,因其慢,故而大数据采集才有说服力。
二是,除我之外,本楼层每位产妇都有至少一次流产史。
斜线之前的数字,不是1(孕次数)。
之前,我曾笑说:我所有的已婚女友都打过胎。
这可能稍有夸张,但曾经有一次,吃着饭,大家嘻嘻哈哈得好开心,突然一位女友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我怎么这么能吃?我是不是怀孕了。”
直奔药房,马不停蹄去卫生间,再出来就脸色沉重。
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十上下,身体如春天的沃野,情爱是恣肆流动的大河。
要过若干年,才有人悄悄嘀咕说:为什么性事越来越少越来越像敷衍;才有人叹口气道:爱情已死,性生活为零。
而只要有旺盛的床笫生活,怀孕是应有之义。
不是有避孕套吗?
带套怀孕是小概率事件——反过来就是,只要数量够大,一定会中招。
不是有宫颈环或者其他工具吗?
会问这种问题的都是年轻女孩,熟人只苦笑一下:没有什么是百分百保险的。
女人的私下聊天里,带环怀孕是常见的话题。
为什么不生下?
计生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女人们拖拖拉拉、心存希望,也许有别的什么对策,也许就在短短九个月之间,有什么会改变。
我有几位女友都因此拖到好大月份,不能不引产。
事后她们还有“早知如此但宁愿一搏”的怅惘与不甘:“其实,强一下,生出来又如何?双开又怎么样,这个时代,哪里还饿得死人。或者去乡下生,将来抱回来当弃婴养……”沉重地叹口气。
好歹,她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她们是成年女性,能落落大方应对与身体有关的事。
虽然会抱怨男人不懂事,婆婆又事儿妈,但总归会有人在小月子里帮她们煮鸡汤洗热水澡。
而我现在看到的是:
百般辛苦,一无所获。
每一张卡片都是个人史,每部个人史都有血泪与欢笑。
不必知晓,因你做不到为陌生人的幸福而喜乐,陌生人也不会为你洒一掬泪。
不过,不见得都是流产。
一位孕妇写着2/0,不良产育史。那是个体形庞大、看着有些没心没肺的姑娘,很爱和人聊天,自己就跟人说了:“上一胎是死产。”
“怎么会?”
“不知道。”她悲怆地摇头,“还大出血呢。医生都慌了,拿衣服给我按住。就是衣服呀,都没消毒。”
一定是最摧肝裂腑的过程,每一次安慰都像伤口洒血。
幸好她这一次已经临盆在即,希望早已萌芽,即将瓜熟蒂落,是治愈绝望的最佳方案。
“这一胎一定是大胖小子。”
她笑起来:“你还重男轻女呢。生什么都行,闺女更好,小棉袄。健康就好。”声音忽然低下去,成为咕哝,“不过我好怕,我觉得我没信心。”头也跟着低下去。
不知道说些什么,大家胡乱搪塞几句,各自走开。
没几天,忽然有家属挨病房送喜蛋。
一问,是她的。
我不能不真心实意说:“恭喜恭喜,大喜了。”
家属也笑得真心实意:“吃吧吃吧,专门去乡下收的鸡蛋。没染红色儿,颜料都是化学的,对身体不好。咱们自己人,不玩那虚的。”
小小热热的土鸡蛋,握在手里像握了一个温暖的小生命。
*作者:叶倾城,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再多不舍也要勇敢向前》等多部散文集,《原配》《心碎之舞》《麒麟夜》等多部长篇小说,儿童小说《蜗牛座的谷小满》《你好啊一年级》(陶小鲸系列),译成《谁动了我的奶酪》(幼儿版)《走出非洲》等。公众号:作家叶倾城(qcbukeqi)